鄭玉寶
回首告別最后一抹近晚的夕陽,輕輕拂去蕩在眉間的一縷頭發(fā),擦干眼角殘留的尚未風干的淚水,我重新站了起來,站在我最親最愛的人面前。然而,他們已經(jīng)睡了,他們撇下我,去了離我很遠很遠的另一個世界,永遠不再回來了。
蒼黃的夕輝,染在兩個突起的土堆上,秋風中的枯草,傲然而又孤獨地當風抖著。我感受得到它們的心情,就如同曾經(jīng)的我一樣,渴望挽留住生命,抗拒死神的一次次催促、召喚。我畢竟沒有這種力量,終于我失敗了;當然它們也沒有,所以,它們不久也就會面臨死亡的結局,但它們還會“春風吹又生”。而我的親人卻不能,年年春來秋去,花開雁歸時,我能夠時常再想到他們,然而我卻看不到他們的身影,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
歲月輪回,時光無情地飛逝而去。歲月帶走了世間的許多美好,留下的只是片片對曾有的美好的回憶。歲月也留下了自己荒涼的腳?。夯牟萜嗝裕壶f回翔,苔痕斑斑;風雨也腐蝕了墳堆前筑成拱形的塊塊青磚。聽墳堆周圍被歲月剝落的并不完整的磚塊縫里,幾只蟋蟀似在為眠去的靈魂唱著一部繁雜而又凄迷的哀樂;恍惚里就覺得這哪一塊磚是我呢?抑或我是這蟋蟀里的一只,日夜守護在這些孤獨的靈魂旁:抬頭仰望萬里長空,共同迎接新來的一輪圓月,隨后消失在了天地銜接的地方——那是希望與失望共同建造的家園:朝陽東升,光芒萬丈;昔日墜地,漫天霞光。人生不也是這樣?
這里沒有車來車往,遠離了塵世間的瑣碎與紛雜,但它們依舊要承受風雨的侵蝕。風雨流失了土層,削低了它的突兀;襲來的閃電,劈斷了守護在這里幾十年的粗老的蒼柏最高處的一根枝椏,死去的部分已變得僵硬,而新生的依舊蓊郁繁茂;墳頭的荒草,依然綠了又黃,黃了又綠,生長在風雨中時,依然總想到要經(jīng)受霜雪的肅殺。而我們,也總是在夏日里抱怨天氣的炎熱,在冬季里畏懼天氣的嚴寒,在一片抱怨和畏懼聲中,日子也依舊這么過著……
每一次擺脫紛繁的思緒,靜下來閉目靜養(yǎng)時,我的腦海里總是被這樣一幅場景鋪蓋:滿眼的黃土,孤獨的山崗,并列而突兀的黃土堆,衰敗不堪的荒草,孤立在近旁歷經(jīng)風雨和滄桑的蒼柏,還有剝落的青磚上爬滿的密麻枯苔……
我沒有計算過,它們已經(jīng)在這座和它們一樣孤獨的山崗上,孤獨地坐落了多少日、多少夜,經(jīng)歷過多少回風雨,目睹過多少回霜雪!我只記得,就在這里,曾有很多人為這個新生的黃土堆而哀怨、悲戚,因為他們有所失去,并且失去的太多,失去了在相同的世界永遠無法尋覓會的太多的東西,“誕生并不總是美好的”。我也不知道多少人曾多少回來到過這里,我只記得我和父親曾長久的跪在這里,滿眼淚水,用雙手刨起那一捧捧身邊的黃土,堆起在這土堆上。那是對親人的親手埋葬啊!那也應該會是人生之中的最痛,那以后也將是永遠的與他們隔絕,相隔在兩個世界上:一個是黃土堆起的墳墓,一個依然要活在人世承受滄桑。
有人曾告訴我,在不久之后,這山崗上所有的黃土堆都將會被夷為平地。這不是自然沖刷,風雨侵蝕的結果,而是現(xiàn)代文明與封建迷信殊死搏斗,文明最終勝利的結局。這不是一種勝利,也不是一種結果,而是文明與落后、生與死、貧與富一種極為不平等的待遇。生于文明社會的生命,死后便可葬身陵園、公墓,永世瞻仰;生于貧窮落后的生命,死后卻在剎那間化為灰土,拋灑向大地,被踩在活人腳下,或化作“春泥”,用來培花育樹……
我知道,這一切我無法全力呵護,也注定我要親眼目睹現(xiàn)代文明如何去移平那一堆堆黃土,并且要親自品嘗痛苦;但是,我唯一能夠做到的就是,守住那片屬于自己靈魂的邊地,呵護早已全部扎根心靈的凈土!
不羈的長嘯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一曲《廣陵散》,慷慨悲壯,哀慟人心,終成“千古絕唱”!
循著或繁或簡的文字,我可以聽到那竹林間不羈的長嘯聲中伴隨著的生命悲苦,可以聽到百家?guī)r那棵大柳樹下鼓風鍛鐵聲中所挾裹的憤激孤傲……而這一切的一切,不過猶如嵇康臨刑前撫奏《廣陵散》的琴聲,于人們耳畔戛然而止后,余留下淡淡的回味。
魏晉之際,天下名仕少有全者,“不肯屈己之志,懷抱全生之念”;和魏晉名仕有著相同遭遇的“初唐四杰”也不例外,“初唐四杰,年少而才高,行為都相當浪漫,遭遇尤其悲慘(聞一多語)”。
所有的悵然和悲壯都凝固成了一段歷史,將他們的生命凝結成幾張泛黃的故紙……文人名仕的憤世嫉俗,桀氣傲骨,犀利筆鋒,就必須在那樣的時代付出生命的代價。
司馬昭拉攏名仕,以獲得輿論的支持,“路人皆知”;然而,他們沒有其他時代文人的“仕癖”,卻有莊子一樣的“任氣使性”,“只做一只喜歡在爛泥里搖尾的烏龜”,將矛頭直指朝野。
政治清明,達則兼濟天下;否則,就像陶淵明那樣,“采菊東籬,種豆南山”,過一種與世無爭,獨善其身的隱居生活。大可不必睥睨權貴,“拒與友交”,引來小人憤其才情,進獻讒言,招致殺身之禍。屈原行吟澤畔,答漁夫,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睗O夫曰:“夫圣人者,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
古來圣賢皆寂寞。有位史學家說,文人都太小心眼了——固傲,執(zhí)著任性。性情灑脫不羈,如脫韁的野馬,恣意馳騁;眼中沒有了所謂的禮儀,政治秩序?!扒f周妻死,鼓盆而歌”,也許不被俗人理解;醉酒的李白,讓高力士為自己脫靴研磨,“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嵇康也憤書“非湯武而薄周孔”,“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君清明,出則如仕;君昏濁,則“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待時而飛。適時屈己,更是為了保全自己。有方無圓則不立,有圓無方則滯泥。方是有人格準則,有傲骨;圓是不固執(zhí)于物,適時而就。方不是渾身棱刺,桀驁不馴;圓更不是圓滑世故,順水使棹。方圓之道,不僅是我們將來走向社會,面對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必需的求生法則,更是我們做人處事的最好準則。
也許一曲《廣陵散》不會成為遙遠的絕響,百家?guī)r的那棵大柳樹下依舊叮叮鐺鐺,鐵花飛濺……也許歷史上可以有一大段詩人李太白為民請命的清廉官史,豐富一下詩人浪漫傳奇的人生,而不再是漂泊江湖的老杜,在未眠的破船上,惦念起好劍任俠的鐵哥們:“江湖多北風,舟楫恐失墜”;“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