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不挑

我有一個初中時的同學(xué)，又是同一個連隊，很要好，他叫姚順。據(jù)說，是他父親起的名字，取之順其自然的順字?？墒牵樀母赣H叫什么名字，要問連隊的職工，恐怕沒幾個人能說得出。

不過，要問起不挑，大人小孩都知道。不挑是姚順父親的綽號。甚至，連隊“點名”（晚上開職工大會的別稱），不挑總在先進的名單里，順口就叫他不挑。

漸漸地，不挑就像他正式的名字了。臟活累活，分配給他，他從不挑，連隊里分瓜果，他也不挑。有一回，分到的西瓜里，有個生瓜，老婆要去換，他說，算了，不分給我們，也會分給別人，神仙難知瓜中事呀，我吃生瓜，生瓜也是瓜。

聽連隊的老職工說，當(dāng)年，有兩個女人暗暗喜歡不挑，第一個接近他的女人，就成了他的老婆。事情很簡單，她省給不挑半個苞谷面饅頭。不挑特別能吃。這個女人給不挑生了個兒子，叫姚順。生得也順，不挑在地里干活，連隊文書趕來報信，你老婆要生產(chǎn)了。他想送老婆去團部衛(wèi)生院，趕到家，聽到姚順第一個宣言，哭聲。

不挑從來不給老婆買東西，因為，他不挑，他買回家的東西，老婆看不上眼。老婆很挑剔，不是說貴了，就是說差了。不挑就當(dāng)甩手“掌柜”。反正，老婆買回的東西樣樣都好。

據(jù)姚順說，他只知道爹給娘買過一回鞋，還是娘指示爹親自去買的呢。因為，那是娘的40歲生日。連隊離團部的商店近。娘怕爹記錯了，就在爹的左手心寫了鞋的款式和號碼。還強調(diào)，一定要細心地挑一挑吶。

那是一種農(nóng)場當(dāng)時流行的軍用膠鞋，男女都一樣。包括草綠色的軍便裝。祖國山河一片紅，穿著流行軍便裝。不挑看見鞋柜里擺著的軍用膠鞋，其實已經(jīng)記住了老婆的交代，他還是攤開手掌，證實了記憶的準(zhǔn)確無誤。他把老婆交辦的任務(wù)當(dāng)一回事兒呢。

他說，你給我拿一雙三十六碼的吧。

女營業(yè)員從柜臺里取出兩雙同樣尺碼的軍用膠鞋，說，你自己挑吧。

他似乎面臨一個難題。何況，老婆一再叮囑，要挑一挑。不挑已出了名。他仿佛要正名，這一回一定得認(rèn)真挑一挑，誰說我不挑？

看看這雙也可以，瞅瞅那雙也行，這一挑不要緊，費了差不多半個鐘頭。營業(yè)員不耐煩了，說你到底買不買？你一個堂堂男子漢就這么挑剔？

不挑犯倔了，說，怎么，我不能挑？

女營業(yè)員說，能挑，也不能這么挑，一個男人這么難弄。

那年月，都是統(tǒng)一款式，沒什么花樣，看不出差別。不挑心里犯嘀咕，而且，他尷尬。況且，女營業(yè)員這么說他。他說，不挑就是男人了？不挑就好弄了？

女營業(yè)員說，你拿不定主意，我?guī)湍闾艉貌缓茫?/p>

不挑說，你去招呼別人，我慢慢挑好不好？我先付錢。

女營業(yè)員到另一邊去了。

不挑試著用老婆的眼光挑。可是，他無論如何也使不上老婆的眼光。他發(fā)覺，自己根本不知道老婆挑剔的眼光。進而，他感到自己多么陌生老婆呀。甚至，面對兩雙鞋子犯難了。挑了這雙，覺得對不起那一雙，挑了那雙，又對不起這一雙。

女營業(yè)員回到不挑面前，隔著柜臺，溫和地問，挑定了吧？

不挑分明看見女營業(yè)員蔑視的眼神，還沒有女人用這樣的目光對待他。他無意之中，各取了兩雙中的一只，仿佛對得起兩雙鞋了。他舒了一口氣。

回到家，老婆試穿，立刻拉下臉說，你來試試你挑的鞋！咋穿？都是左腳的鞋。

不挑說，我從來沒有這樣挑過，營業(yè)員也難看我了。

老婆說，挑，結(jié)果挑得咋樣？

不挑說，還是不挑省事，挑來挑去反而出錯。

老婆終于脫口說出埋在心里二十年的疑問，說，當(dāng)初，我和冬梅，你咋挑上了我？

不挑只是后來才知道冬梅暗戀著他。他說，我沒挑呀，連隊里，那么多光棍，我和你結(jié)婚，我多幸運。

老婆追問，別貧嘴，你咋挑了我？你說。

不挑說了個軼事。他說你聽過《達坂城姑娘》這首民歌了吧？不等老婆有反應(yīng)，他緊接著說，我去過達坂城，一條街，走不了多少步，就到頭了。一支歌把荒涼的達坂城給唱紅了，都以為，達坂城的姑娘真的漂亮，我就看不出一個漂亮的達坂城姑娘。

不挑擺出一副要走臺唱歌的姿勢，繼續(xù)說，為啥達坂城姑娘真漂亮？

他自問自答，我猜，那個寫歌的家伙，一定是從沙漠里走出去的男人，那個男人可能在沙漠里迷失過，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又渴又餓，終于走出了進去出不來的沙漠，來到了達坂城，第一眼看見女人，再丑的女人也漂亮。

我和姚順下連隊接受“再教育”，他跟我講了這段軼事。其父聽見兒子誕生的宣言，估計像那個男人走出沙漠后順口編了那首歌，就給姚順起了名字。還對別人說，你看，是男是女，我不挑，老天給我了個兒子。要是挑了，能有這個兒子嗎？

大洞小洞

小洞有個怪癖，見洞就尿。

地面有各種各樣的洞。螞蟻洞、老鼠洞，連隊不遠的戈壁灘有狐貍洞、野兔洞，凡是見了洞，好像小洞的尿備著，彈藥充足，一根尿線往洞里鉆，還特別準(zhǔn)確、有力。尿罷，他很過癮的樣子，仿佛取得了一場戰(zhàn)爭的勝利。

有的小伙伴跟他學(xué)，可是，總是尿偏。

我念初一時，小洞還在小學(xué)四年級。有一天，我去連隊食堂打飯，小洞發(fā)現(xiàn)墻根有個螞蟻洞，他放下飯碗，就是一泡尿。想象螞蟻遭受突如其來的水災(zāi)，不就像大水沖龍王廟那樣嗎？

等到他念初中，小洞就有所收斂。連隊的家屬院那么多目光，他一副掏褲襠的姿勢，立即轉(zhuǎn)為用腳踩，把蟻穴踩塌踩偏。

小洞姓董，名疆生。生在塔克拉瑪干沙漠的綠洲，當(dāng)然是新疆出生了。我們喊他的綽號已喊習(xí)慣了。

小洞的爸爸的綽號叫大洞。一大一小，以示區(qū)別。據(jù)說，小洞尿洞的習(xí)慣從他爸爸那里繼承過來。我倒是沒發(fā)現(xiàn)大洞表現(xiàn)出這個習(xí)慣。

大洞這個綽號的出處還有故事。

當(dāng)年，“大躍進”后邊跟著“三年自然災(zāi)害”。1959年農(nóng)場從內(nèi)地一個省招了一批青年，火車到了終點站，轉(zhuǎn)乘上接他們的汽車。汽車在荒涼的戈壁沙漠里行駛，半天看不見一棵樹。起先還唱歌，坐了好幾天車，最后一天，坐得聲音也沒有了，身體就隨著車廂顛簸。

進入農(nóng)場的地盤，突然停了車。司機叫大家解個手——放下包袱，輕裝上陣。

大洞可能尿憋得厲害。他特別喜歡喝水。還可能憑直感這里有洞，也奔向一個小土包。果然，小土包上有個洞。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對準(zhǔn)那個洞就是一泡尿。風(fēng)也沒改變那泡尿的方向。

可是，一泡尿被一聲吼給打斷了。

小土包一側(cè)鉆出一個男子漢，怒喊，他媽的，尿尿也不長眼，壞了我的一鍋面！

大洞半泡尿驚得沒尿出來。

男子漢揪住大洞的衣領(lǐng)，大洞覺得那粗壯的手像個吊桿，他的身體向上，雙腳差不多要離開地面。

司機聞聲趕來，喊，剎剎手，消消氣。這可是咱們農(nóng)場的支邊青年，他不懂這里的規(guī)矩。

男子漢松開了手。

司機遞上一支煙。

男子漢吸了一口煙，對大洞說，你就沒長眼？鍋里剛下了面，你不懂？鼻子底下一張嘴，不會問問？

司機就賠笑臉，說，他不知道你住在下邊。

大洞彎腰看看那個天窗。

男子漢說，這個就叫地窩子，你尿的那個洞，是地窩子的天窗，天窗下邊我正在燒飯，你一泡尿，尿進了鍋里，你現(xiàn)在該明白了吧？

大洞說，對不起，明白了，明白。

男子漢丟掉了已滅的大半截香煙，說，沒勁，還是抽莫合煙。

司機接過男子漢遞過來的一溜“報紙”，變戲法一樣，轉(zhuǎn)眼間，各自卷了個喇叭筒。

大洞發(fā)現(xiàn)下邊的“城門”還敞開著，立刻扣住，因為他看見汽車旁邊有一路同行的姑娘。

董大洞的綽號，司機順口就叫出來，然后在農(nóng)場傳開。后來，他娶了老婆，有了兒子——董疆生，疆生瞅見洞就尿，這么一來，就有了大洞和小洞的區(qū)別。

大洞不再見洞就尿。農(nóng)場的職工有一個說法，是大洞結(jié)婚后就改變了那個習(xí)慣。他的老婆就是一路同行的姑娘。一起來支邊的青年，說大洞小的時候就有見洞就尿的習(xí)慣。有一回，往錢罐里尿，那時，他還沒貨幣的概念。

我也悄悄地練習(xí)過小洞那樣放肆地尿，想練習(xí)得到了位，再公開跟小洞比一比。可是，總是尿偏。我把那視為“技術(shù)含量”頗高的游戲。我好奇地跟蹤過一次小洞泡尿，望著他“表演”，他在樹邊尿了一泡尿，望著他離開的背影，我觀察那泡尿，已被沙地迅速地吸收，看不出那里原先就有個洞，分明是一泡尿沖出的一個坑，像火山噴發(fā)后的遺址。他一定有成就感吧？

八十年代初，我離開了農(nóng)場。多年沒有聯(lián)系，想必小洞現(xiàn)在也結(jié)了婚，結(jié)了婚也該有孩子了，想必還是個男孩。想必小洞現(xiàn)在不會見洞就尿了。那么，兒子會不會延續(xù)父親的習(xí)慣——一代一代發(fā)揚光大？

瞌睡

童喜打瞌睡出了名。有人說，農(nóng)場里要舉行瞌睡比賽，他毫無懸念是冠軍。童喜和我父親是戰(zhàn)友。

1947年，他參軍，還不夠十五歲，卻多報了兩歲。他特別貪睡。一次，他所在的部隊包圍了國民黨占據(jù)的一座城市，圍而不打，等著下達命令。在戰(zhàn)壕里，炊事班送來了饃饃，他咬了一口，就打起了瞌睡。大概夢里感覺到肚子餓了，惦記起了饃饃，一伸手，撿起一根土坷垃啃?？械牟粚牛堰^來。

班里的戰(zhàn)士還在吃饃，都看著他直笑。于是，他有了個綽號：小瞌睡。

1958年大躍進，農(nóng)場號召向沙漠躍進 —— 平沙丘造良田，向沙漠要綠洲。那時，生產(chǎn)條件惡劣，全靠軍墾戰(zhàn)士揮舞砍土曼，一下一下地平掉沙丘，早出工晚收工，兩頭見不著太陽，又苦又累。

童喜的砍土曼不能停，一停，瞌睡就上來。他真想平沙包一樣平掉瞌睡。炊事班老班長送來了飯，等吃完了飯，接著干活。過了半個小時，還不見童喜的身影。

我父親想起童喜離開吃飯的地方，可能去沙丘背后解手了吧？班長說，一泡尿也不能那么久。

班里的人猜到童喜喜歡打瞌睡了，卻料不到，童喜抱著一棵胡楊樹，雙腿叉開，一動不動地站著。

那撒尿的姿勢，如同騎馬跨襠。童喜一定是尿著尿著打起了瞌睡。粗糙的樹皮還留著尿液的痕跡。

大家就說他，大白天抱棵樹，是不是當(dāng)老婆了？

一傳二傳，這件事傳成了童喜抱著樹親嘴。

班里照常開民主生活會。童喜主動自我批評，他說，大躍進，不該打瞌睡，今后我要克服打瞌睡的缺點，大家叫我克睡吧，克服的克。

那時起，連里的人都叫他小克睡。有一回，他抓住叫他綽號的小孩，問，什么克？說對了就放了你。

小孩答，克服的克。

1966年，童喜給老家的信終于有了著落，同村的一位姑娘帶著他的信來投親。入了洞房，干了事情，童喜的呼嚕就響起。

按童喜的說法，土地肥，種子好。結(jié)婚不久老婆就有了喜。童喜像小孩一樣歡喜?？墒?，他頭一沾枕頭，呼嚕就響起。就像連隊的文教家里的唱機，把針臂擱上唱片，就播送出歌曲。

老婆失眠。其實，老婆擔(dān)心家鄉(xiāng)的父親，其父出身地主，成分不好，運動來了可能吃苦頭，她沒告訴童喜。童喜弄不懂世界上竟然存在“失眠”這個東西。

“文革”如火如荼開展起來。有一天半夜，老婆把他推醒，說，你是豬呀，這么能睡？

童喜一看鬧鐘，說，后半夜了，你咋不睡？你不睡，肚里的孩子也不能睡。睡吧！

老婆再次推醒他，說，你真自私，光顧著自己睡。

童喜說了半句話，又睡著了。半句話是，你嫉妒我的睡……

老婆第三次搖醒他，還坐起來。

童喜迷迷糊糊，說，半夜三更不睡干啥？

老婆提出，你陪我說說話。

沒說三個來回，童喜的呼嚕又響了。

老婆生氣，第二天一早，說他沒心沒肺，吃了就睡。

農(nóng)場里，兩派斗來斗去，童喜哪一派也不參加。這叫和稀泥。他借口自己愛打瞌睡，容易耽擱革命。不過，他干起活來可不含糊?？墒?，造反派還是說他“只埋頭拉車，不抬頭看路?！?

我父親在馬廄里當(dāng)飼養(yǎng)員，童喜已趕起了馬車，運肥或送飯。他屬馬，喜歡馬。收了工，他特意帶馬到澇壩洗澡，把馬的鬃毛刷得蓬蓬勃勃。他手里的鞭子，從未落在馬身上過，只是虛晃一鞭，甩出個槍聲一樣的脆響。馬識途，車上裝什么，什么時候該上哪兒，沒誤過事兒。他時常抱著鞭子打個盹，他稱那是“革命生產(chǎn)兩不誤”。

還是耽誤了一次。那年春天，苜蓿剛長出一拃高。他給菜地里送肥料，卸了肥，往回趕。春天的陽光暖洋洋，他坐在車轅旁的板子上，很快打起了瞌睡。

那匹馬，大概聞到了風(fēng)吹過來的鮮嫩的苜蓿氣味，拉著空車，拐進了地里，痛痛快快地吃了一肚子苜蓿，撐飽了，又喝了渠里的水。馬脹死了。

童喜硬是不肯讓別人剝了馬的皮（改善伙食），他把馬的尸體運到沙漠邊緣——那是農(nóng)場職工的墳地，跟人一樣，做了一個墳?zāi)埂?/p>

受了處分。他做了深刻的檢討，說自己革命的覺悟不高，這輩子打瞌睡，給革命造成了損失，今后一定要克服打瞌睡的毛病。

我父親安慰過他，說人有人的追求，馬也有馬的追求。

過后，他又回到大田。拔草、割稻、挖渠。只是，他的手一停，瞌睡就趁機來，像摸崗哨，防也防不住，擋也擋不開。他感到對不起那匹棗紅馬，抽個禮拜天，他叫兒子，一起去給馬上墳。

他對兒子說，爹這輩子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兒，就是有個缺點，打瞌睡，咋改也沒改過來，是我打瞌睡，害了我這個好伙伴。

童喜和兒子移來一窩一窩的苜蓿根，在棗紅馬的墳?zāi)?，栽植了一圈?/p>

1976年，我在連隊接受“再教育”，可能是表現(xiàn)好，被抽調(diào)到營部職工子弟學(xué)校任教。童喜的兒子在我教的那個班。有一回，我去家訪，說起他兒子作文里的那匹棗紅馬（當(dāng)范文在課堂里講評過）。

童喜一臉的皺紋，使我想到胡楊樹。他說：怪不怪？年輕的時候，使勁想改掉的毛病，咋改也改不掉。這兩年，打瞌睡的毛病不用克服就自動改掉了，現(xiàn)在，老是睡不著覺，我嘗到了老婆說過的失眠滋味了。

我說我爸也失眠。那時，我懷疑父親遺傳給我了失眠。我知道，我的失眠和父親的失眠完全是兩種性質(zhì)。我的年齡僅是童喜的一半。大概父輩們大半輩子經(jīng)歷的東西多了，沉淀、積累，把瞌睡蟲給擠出去了吧？

老管的倉庫

團長叫老管當(dāng)團部倉庫的管理員，說，你姓管，就當(dāng)保管吧。

老管名叫平娃，小時候給地主放羊，一天，少了一只羊，他不敢回去，怕挨打，就投奔了抗日隊伍。受過傷，一變天，他的身體就是氣象預(yù)報——腰骨酸痛。他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當(dāng)時講究個跟正苗紅。況且，他干事有板有眼。團長放心。老管說這是趕鴨子上架。

團部的倉庫，生產(chǎn)生活用品，都有。領(lǐng)出東西，那么多品鐘，咋記賬？

老管在每一種物件的架子前放了個碗，領(lǐng)幾件，他就往碗里丟幾粒苞谷。麻袋盛著苞谷，沿墻碼起一摞，到屋頂了，記賬用的苞谷就不愁缺。

這個方法，老管還是在解放區(qū)搞土改，選村主任那時獲得的靈感。倉庫里的賬目弄得一清二楚。老管大半輩子沒管過人（他本來有升官的機會，可是，他拒絕了，他說，我管不了別人，只能管住自己。）更沒管過那么多東西。最后，他給團長當(dāng)警衛(wèi)員，管過一匹馬。

老管對自己用苞谷粒兒記賬很得意，很為自己高興了一陣子，還說給老伴分享。

轉(zhuǎn)眼間，月底結(jié)賬，也就是計算發(fā)出了多少物件。大禮拜天（農(nóng)場10天休息一天），老管叫兒子幫忙，他數(shù)苞谷，兒子記數(shù)字。

老管會自娛自樂，一個人管倉庫，他把倉庫拾掇得整整齊齊，像營房的被子，邊拾掇，還邊哼歌，哼的都是戰(zhàn)爭年代的老歌，詞記不全，他哼調(diào)子，把歌詞混過去。有時，別人說起團部的倉庫，會說那就是老管的倉庫。

那天一大早，他率領(lǐng)兒子走進倉庫，那架勢，像帶了一營的兵（他把營念得跟人同音，家鄉(xiāng)方言），哼起了《打靶歸來》。兒子手里拿著個小本子。

哼著哼著，戛然而止。老管的臉色聚變，話就難聽，他媽的，誰跟我搗蛋？記賬的苞谷咋少了？

老管到外邊罵，說門衛(wèi)，你吃干飯呀，小偷進過倉庫你沒聽見動靜？值班的門衛(wèi)也是老資格，說，就你掌握著鑰匙，有人進去偷，也偷別的東西，咋會偷喂馬的飼料？

倉庫里所有的東西都沒缺，唯獨碗里的苞谷少了。門衛(wèi)眼尖，發(fā)現(xiàn)了碗里的老鼠屎。兒子也旁證，其他碗里也有老鼠屎。

老管說，賬簿給毀掉了。

盤點庫存，進出平衡。老管的腦子好使，似乎倉庫就裝在他的腦袋里，一個月發(fā)出多少物件都記得。他恨死老鼠，堵上所有的鼠洞，還下了夾子和鼠藥。

苞谷記賬的弊端十分明顯。老管采取了滅鼠的措施，還是怕漏網(wǎng)的老鼠破壞他的賬目。老管碰上犯難的事兒，臉上就會表現(xiàn)出來——整天苦著張臉，睡不定，吃不香。他原本是頭一挨炕頭呼嚕就響起的人。老伴聽不見他的呼嚕，也跟著發(fā)愁，卻愁不到點子上，無非是勸他多吃飯早睡覺。

而且，老管的火氣也莫名其妙地大起來。一天晚上，他卷了一根莫合煙，抬頭看見墻壁，畫著人寫著字，刷得白白的墻壁，讓兒子畫得亂七八糟。他的心情也跟著亂。他一把提溜起兒子，兒子的嘴里還嚼著饅頭，他順手就是一巴掌，兒子鼓鼓的嘴巴噴出碎碎的饅頭。

他說，你把墻糟蹋得亂七八糟！

老伴起來勸，說，你不是表揚過兒子這么畫嗎？現(xiàn)在突然又看不順眼？

老管的臉，頓時陰轉(zhuǎn)晴，好像雨過天晴，云開霧散，他笑了，說，好，好，畫得好！

兒子哭起來。

老管連忙去哄，說，別哭別哭，接著吃飯，男子漢哭了丟臉，我陪你吃飯。老伴說，一會兒下大雨，一會兒出太陽，就知道拿孩子出氣。

第二天，老管就開始在墻上記賬，每個貨架都挨著一段墻，他把那段墻當(dāng)賬本。畫了只有他認(rèn)識的符號，如同象形字。例如，來領(lǐng)一把鐵鍬，一杠子加一個橢圓；領(lǐng)走一把坎土曼，那個橢圓就跟杠子垂直。領(lǐng)幾把就是幾個“象形”。

有一回，團長來倉庫視察，說，老管你有進步了，開始識字了。

老管說，不是識字，是記賬。

團長說，逼大老粗，逼得老管創(chuàng)造象形文字啦。

這么一說，老管感到了學(xué)習(xí)文化的重要性、緊迫性，他開始拜兒子為師?？墒牵瑢懗龅淖?，硬胳膊硬腿，寫罷了字，又叫不出字，兒子嫌他笨。他一火，扇了兒子一巴掌，說，老子生了你，你教了幾個破字還不耐煩？老子小時候要有學(xué)習(xí)條件，還不比你強？你擺什么臭架子。

兒子哭了。

老伴說，你拜了老師，你要端正態(tài)度，學(xué)生咋能打老師？

老管說，抬舉他，他到爬到我的臉上來了。

有一回，團部開會，團長還是表揚了老管，說他是個“紅保管”，心里裝著公家的倉庫。團廣播站還播放了他管理倉庫的先進事跡。

晚上，老管站在沒人的地方，聽廣播，他總覺得表揚的那個人是另一個人，那平平常常的事兒，本來就是他的職責(zé)，換個有文化的人，咋能像他這么費心費事？所以，那個人咋也算不得“先進”。踏著月光，他回家，影子在前邊帶路，他哼起了《我是一個兵》。

過了一個禮拜，降了一場大雨。沙漠邊緣的綠洲，這么大的雨還是頭一回。一連下了兩天一夜，到處發(fā)洪水，老管住在倉庫里，到處接漏。雨一停，墻壁的記號，已被漏進的雨淋得模模糊糊了。倉庫畢竟是土坯房，已老舊了，哪經(jīng)得住空前的大雨？

老管沒日沒夜地盤點庫存。他在倉庫里打了地鋪。他把盤點的結(jié)果，叫兒子記下來。那以后，他謙虛起來——再沒有碰兒子一個指頭。他指指腦袋向兒子聲明，你爹這個倉庫舊了，得慢慢往里放字，慢慢往架子上擺，你可別不耐煩！沒放過字的腦袋對字陌生著呢，生字生字，多認(rèn)認(rèn)，它才能成熟字。

摸親

想象父輩墾荒的情景：沙漠邊緣，烈日下，揮舞坎土曼，都光腚，像進了澡堂子那樣。

它們大多都經(jīng)歷過槍林彈雨，南征北戰(zhàn)，差不多三四十歲，清一色的光棍。他們中還流傳著一段順口溜：新疆好，新疆好，男的多，女的少，要娶媳婦口里找。

口里，指的是內(nèi)地。很快，為了穩(wěn)定住男人，兵團從內(nèi)地招收了支邊女青年，分配到我父親這個團九名女兵。全團上下頓時歡欣鼓舞?？墒?，團長發(fā)愁了。

且不說一個團的戰(zhàn)士，單是營連級干部就近百名。團長自己也是光棍，他愛兵，首先提出官兵平等。

團長一向“鬼點子”多，他想出一個妙計，騰出團里的會議室。讓九位女青年在全團范圍里挑選，每個女青年挑一至二名對上眼的人，然后，讓被挑上的對象集中到會議室。一溜子面壁而坐，再讓九位女青年蒙起眼睛去摸，摸著誰，就跟誰結(jié)婚。

團長召集九個女青年，做了“戰(zhàn)前”動員，接著，端出想法，征求意見，九位女青年羞羞澀澀地同意了。

會議室外邊，那些官兵，早已排起隊列，像是戰(zhàn)爭年代整裝待發(fā)。每一張臉都喜氣洋洋，盼望著能被選中。

團長講話，他強調(diào)：摸親即將開始，被摸住了的別驕傲，沒被摸著的別灰心，反正公平合理，先挑后摸。

先是挑的環(huán)節(jié)。有個女青年叫劉素芳，家在山東，革命老區(qū)，結(jié)婚第二天，新郎就赴朝鮮戰(zhàn)場，抗美援朝，保衛(wèi)國家，那一去，就沒能回來，劉素芳守了寡，報名進新疆。

劉素芳在隊列里，一眼看中了魁梧結(jié)實的羅連長，她不知道那個男人是連長。

別看羅連長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沖鋒陷陣，可他經(jīng)不住劉素芳那一眼，那一眼把他弄得臉紅了，還不好意思地笑起來。那一笑，又把一口牙齒露出來。牙齒又整齊又白凈。

劉素芳就挑上了羅連長。多年后，她說她喜歡他的憨厚，更喜歡那一口牙，牙齒好，身體就好。

其他八位女青年，一共挑出了十二位，加上羅連長，十三個光棍在全團的掌聲中進了會議室，按規(guī)定，面壁而坐，等候著第二環(huán)節(jié)：摸親。

團里的宣傳干事領(lǐng)著已蒙上了眼睛的九位女青年進了會議室，宣布開始。

劉素芳一下子摸到了羅連長，厚實的背，高大的個兒，那一口白凈的牙齒，她的想象中在他的臉盤里呢。

揭開蒙眼的布，劉素芳笑了，他也笑，那一口牙還是跟想象中的一模一樣。

團長親自主持了婚禮。當(dāng)晚，食堂里還特別殺了幾頭豬，改善伙食。鬧騰到月亮升起，又熱熱鬧鬧地把九對新人送入了洞房——地窩子。

新郎新娘入洞房時，許多戰(zhàn)士還敲缸子擊臉盆（代替鑼鼓）。

劉素芳和新郎躺下，開始了解情況，比如，你干啥？姓啥？新郎說姓羅，在一營一連當(dāng)連長。劉素芳笑了，說，我一摸摸到一個連長。

羅連長的胸背，比她挑的時候穿軍裝那個羅連長還要厚實。她聞到了沙漠的氣息，氣息里混著男人的汗味。

天亮了，劉素芳疊好被子，她聽見羅連長在漱口，嘴里的水像沸騰一樣響，然后，他吐掉。

劉素芳拿起缸子刷牙，發(fā)現(xiàn)缸子里泡著一副假牙。再看羅連長的嘴，癟成了個坑，嘴皮子里邊，像房子抽掉了梁柱。她就問：你多大歲數(shù)了？

羅連長比劉素芳大十九歲。

劉素芳不悅說，昨天我看見你一口那么好的白牙，還以為你特意刷過了牙呢。

羅連長失卻這一口牙，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跟日本鬼子拼刺刀，兜嘴挨了一槍托。

摸了親，結(jié)了婚，倆人過起日子，漸漸地，劉素芳摸清了他的身體，摸清了他的脾氣。她說，我的運氣好。

現(xiàn)在，農(nóng)場這片綠洲，女人多了，孩子多了。有了女人，就有孩子。很難聽到父輩墾荒時那單一的性別，他們的故事。羅連長當(dāng)了營長，有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他很得意，說世界上一共有兩種性別，都讓我占全了。他還說，我老婆這塊綠洲肥沃。劉素芳說，當(dāng)初，沒戀愛就結(jié)婚，也好好地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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