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凝

一

小時候，我的身體一直很弱，風(fēng)吹吹就感冒了，因此父母顯得格外偏心，好吃的東西留給我，臟活累活體力活都留給姐姐。盡管姐姐什么都沒有說，但我知道，姐姐的心里裝滿了不平。

有一次，父親去上海出差，從城隍廟帶回來我最喜歡的梨膏糖。那時，醫(yī)生懷疑我有肝炎，所以希望我能多吃糖，而我對糖的感覺卻停留在排斥的態(tài)度上，父親為了讓我多吃糖，想盡了辦法。

姐姐目光貪婪地停留在我手中的梨膏糖上，輕輕地抿著嘴唇，大概忍無可忍，終于伸手想奪，我把糖扔到地上。父親過來，不問青紅皂白在她的屁股上拍了兩巴掌，嘴里還說，讓你嘴饞，這么大了還不懂事，不知道妹妹有病?。课叶阍诮锹淅?，捂住嘴偷笑。

姐姐卻不像我這么小心眼兒，沒幾天，這件事情就翻過去了，我還是姐姐身后的跟屁蟲，下河捉魚，籬邊采菊，誰家房后的杏子丟了，說不準(zhǔn)也是我們干的好事兒。

我17歲那年，姐姐18歲，我們同時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xué)。那些天，父親走路都挺直了腰板，只是欣喜之余，父親陷入了進(jìn)退兩難的境地，母親長年臥床，巨額醫(yī)藥費(fèi)壓得父親無法喘息。父親只是小鎮(zhèn)上的鐵路裝卸工，后來在搬運(yùn)貨物時，他的腿被突然傾斜下來的大木箱壓折了。父親只能提前辦理了內(nèi)退，在一個角落里支起了修鞋攤子，微薄的收入根本無法支撐全家人的生計。

姐妹倆考上大學(xué)的消息瞬間變成了壓在全家人心上的大石頭，誰都高興不起來。

二

開學(xué)前兩天，父親把我和姐姐叫到西屋。父親深鎖眉頭，鄭重地說，我考慮再三，你們姐妹倆只能有一個人去念大學(xué)，另外一個留在家里幫我照顧媽媽，幫我支撐這個家。

誰都沒有接父親的話茬，屋子里靜悄悄的。我低著頭擺弄著手里的一張紙，內(nèi)心里拼命地對自己說，沖動是魔鬼、沖動是魔鬼，別答應(yīng)父親。姐姐也默默地看著父親，顯然比我更緊張。

父親難得一見地流下了眼淚，像個孩子一樣搓著眼睛。我正絞盡腦汁地想如何找借口的時候，姐姐說，傻丫，你去念吧，我不是念書的料。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狂喜地問姐姐，你說的是真的嗎？姐姐笑，說，當(dāng)然是真的，來，咱倆拉勾，一言即出，駟馬難追。

我的心放了下來，因為能念書，所以心中充滿喜悅。

走的那天，姐姐去送我，送了一程又一程。我趕姐姐回去，姐姐不肯，姐姐說，好好念，念完大學(xué)念碩土，念完碩士念博士，念到哪兒姐姐都供著你，沒有錢就給姐姐寫信打電話，姐姐給你寄。你安心讀書，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

我哭了，姐姐那么愛念書，可是造化弄人，命運(yùn)卻讓姐姐不得不放棄念書。我安慰姐姐，等我在北京立穩(wěn)了腳跟，把你也接去北京念書。

姐姐點點頭。誰都知道，那是一個奢想。

象牙塔里的大學(xué)生活自然比小鎮(zhèn)上的生活精彩和紛繁，忙碌中有時能收到姐姐的信。姐姐的信寫得很簡單，看不出喜，也讀不出憂，只有寥寥的數(shù)句，無非是注意身體，別太替家里節(jié)省了，姐姐找到了工作，缺錢只管問姐姐要。

我當(dāng)然不會常向姐姐伸手要錢，但姐姐會定期把生活費(fèi)寄給我。

三

假期回到家里，路過小鎮(zhèn)上的石灰廠時，有一群人在鏟石灰。我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天，那不是姐姐嗎？她穿著工作服，臉上戴著口罩，全身上下罩著一層白粉，頭發(fā)甚至眼睫毛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正粗聲大嗓地和男人開著玩笑。

我的眼睛酸澀難抑，這還是那個纖柔美麗，讀余光中的詩能讀出眼淚的女孩嗎？

再次回家見到姐姐時，我大四，有了男朋友。那時，我正猶豫著要不要讀研究生，因為讀研就意味著還要幾年，還要花錢。

假期，我回到家里跟姐姐商量。姐說，我早就知道你是讀書的料，不讀研多可惜，錢姐姐給你。有姐在，還能餓著你？

我偷眼瞅了瞅站在旁邊的男朋友，誰知她大大咧咧地警告我，聽著傻丫，再沒錢也不能花男人的錢，你給我記住了。

我狠狠地點頭，姐姐才心滿意足地笑了。這個時候的姐姐，在我們家里是絕對的權(quán)威，不但我要聽，父親和母親也都要聽她的，不聽她就會發(fā)脾氣。也是那次，我見到了準(zhǔn)姐夫，她罵他，像罵孩子一樣。

見父親最后一面時，我已經(jīng)讀完博，是姐姐打電話給我，說父親病重，住在醫(yī)院里，要我馬上回來。

我連夜乘飛機(jī)趕到父親所在的醫(yī)院，父親已經(jīng)面黃肌瘦，奄奄一息。他拉住我的手說，傻丫，有一件事情在我心里憋了很多年了，你姐不讓我告訴你?？墒?，不告訴你，我死不瞑目。

父親說，當(dāng)年，你姐不上大學(xué)的原因，是因為我那時候就已查出得了慢性病，當(dāng)時醫(yī)生說我活不了太久，你姐說你體弱多病，所以由她來撐起這個家。這一輩子，我誰都不欠，可我欠你姐的啊！

我聽了，心中翻江倒海不是滋味，家中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兒，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

當(dāng)我挾著書本，高傲地穿行在大學(xué)校園里的時候，姐姐像男人一樣在石灰廠勞作；在建筑工地上兼職；照顧臥病在床的母親；照顧得了慢性病的父親；給我寫信，給我寄錢。我埋頭復(fù)習(xí)，準(zhǔn)備考研的時候，姐姐嫁了一個木訥的男人，男人老實卻嗜酒如命，每喝必醉，每次醉了，必然要打老婆，所以姐姐的身上總是青一道紫一道的。在眾人艷羨的目光里，我讀了博。我讀博的時候，姐姐因為無法忍受那個男人離了婚。

四

轉(zhuǎn)眼，我也結(jié)婚了。結(jié)婚時，姐姐塞給我一個紅包，紅包里是一沓錢，5000元整。她訥訥地說，原想給你買點東西，可是不知道城里時興什么，所以什么都沒買。說著，姐姐從身后的一個包里拿出一件大紅的嫁衣，塞進(jìn)我的懷里。

錢我沒有要，嫁衣我收下了。我輕輕地?fù)崦C得并不精致的花瓣，難為像男人一樣勞作的姐姐，那粗糙得和男人有得一比的手，是怎樣拈起繡花針的。姐姐的臉上忽然飛上紅云，羞澀地說，我繡得不好，這手不怎么聽使喚，下次給你繡鴛鴦戲水，爭取繡得好點。

我聽了，覺得有濕濕的東西往外涌。姐不欠我什么，可是姐用自己的幸福換回了我的幸福。姐姐不僅僅是在我結(jié)婚的時候，給我做了一件漂亮的嫁衣，姐姐給我做了一輩子的嫁衣啊！

也是那次，我留姐姐在北京住下，因為父親去世了，母親也不在了，姐姐又離婚了。老家只有三間土房，而且姐姐因為長期在石灰廠工作，吸劣質(zhì)的紙煙，肺部有了陰影，她需要有人照顧?？墒墙憬阏f什么都不肯，說她過不慣城里的日子，還是回老家的土房子里睡得踏實，姐姐開玩笑說，我就這命。

我聽了，半天無語。命是什么？命是姐姐對我的愛，命是姐姐對我無私的給予，就像我在心里一次次說的那樣，姐，給我個機(jī)會，讓我愛你一次吧。

責(zé)編/樊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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