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小寧

1

要去北京讀研究生那天，我猶豫了一下。李昂開車送我，一路秋色迷人，車廂寂靜無聲?！拔蚁?，還是去一中教書吧?！彼f。

李昂是我家鄰居，從小到大，我仰慕他，但他從來不肯和我多說話。小時候我需要仰仗他的威力才能不受欺負(fù)，長大后和他有關(guān)聯(lián)是一種榮耀。他警校畢業(yè)，在刑警大隊上班。他對我的好永遠(yuǎn)是無聲的，一見面順手給的不是書籍就是衣服，甚至香水。

我偏頭看他——高高大大站在眼前卻面無表情。我說李昂我還是學(xué)生用不到香水，再說別人會議論的。他聞言微笑，神情傳達(dá)出他的態(tài)度——誰敢說？沒人驚詫我們的關(guān)系，李昂大我6歲而且有女朋友。但我知道，他從來沒有真正愛過那個女孩，她只是他借來的面具。

但我從來也不說，我認(rèn)真讀書考試，偶爾也會和某個男同學(xué)去看場電影。但過不了一天，李昂就會找我。在學(xué)校門口的咖啡屋，我們面對面坐著。他不出聲，靜靜看著手里的咖啡由熱變涼。從小到大，他都用這種方式解決問題。最后，我低聲說：“只是同學(xué)而已?！彼屓?，開始喝涼咖啡。

可終于有一天我要完全離開他的視線和庇護(hù)，我長大了。他仍舊面無表情，支使他的女朋友給我買東購西。晚上他請吃飯，說一中正好缺英語老師問我愿不愿留下。我脫口回答：“研究生考得那么辛苦?！彼悴辉僮髀?。

回家才明白他是想我留下，所謂的機(jī)會一定是他費(fèi)盡心思求來的。我輾轉(zhuǎn)一晚。第二天他開車來送，我還是決定離開。車至半途我卻突然不忍，不忍離開他。他狠命抽煙，騰騰煙霧里沖我笑笑。

2

研究生讀了半年，小姨給我打電話。李昂媽媽的眼睛幾近失明，是糖尿病引發(fā)的病癥。我很震驚，跟他通話，他若無其事。一瞬間決定了一件事，三天后，我去旅行社應(yīng)聘做導(dǎo)游。沒有告訴家里，可李昂還是知曉了。乍見他出現(xiàn)眼前我嚇了一跳，他要我復(fù)學(xué)，我不肯。我們面對面僵持，誰都不肯讓步。最后他高高抬起手，我閉上眼睛……我情愿他狠狠打我一巴掌，事情就算解決了。

但他沒有打我，不聲不響地掉頭離開。半月后，我在北京的大街上碰見他，丟下游客跑過去：“李昂！”我大叫。原來他回家后辦了停薪留職，來京城給人做私人保鏢。我跟他到宿舍，他看都不看我，徑直去衛(wèi)生間沖涼。我在門口說：“你回家吧，媽媽病著?！彼晣W嘩，他不搭理我。“李昂——”我拼命捶門。

他忽地拉開門，我一頭栽過去，被他穩(wěn)穩(wěn)托?。骸案髯詾檎阕甙?！”我惱恨無比，一下子咬住他的左肩頭，死死不松口。

“小寧，很疼。”李昂用從來沒有過的語調(diào)在我耳畔低語。我的心頃刻四分五裂，死死抱住他，哭得昏天黑地。

配了他的房門鑰匙，一有空就過去。他有時在有時不在，我全不理會，只幫他洗衣服拖地。他在時也不和我說話，自顧自地在陽臺打沙袋。

我走過去，說：“李昂，我長大了，真的?！彼f：“我知道?！蔽艺f：“李昂，你要是愿意就開始吧，我等不下去了?！彼f：“我知道。”

但他只是用力箍緊我，不動聲色。

3

我?guī)ш犎グ拈T，碰見李昂和他的東家，他們到賭場玩。我回北京就和他吵，甚至摔了他的東西。他冷眼看著，拿一只白梨慢慢剝皮。他一直不適應(yīng)這里濕熱的天氣，總是嗓子疼。中醫(yī)推薦他吃白梨，嗓子因此好了許多。我過去奪下梨子扔進(jìn)垃圾筒?！澳慊丶野桑　彼麩o動于衷。我發(fā)狠“你不走我就隨便找個人嫁了，做‘小三兒’也行?！彼f：“你何苦這樣逼我？”

我們，終于都爆發(fā)。

我兩歲時，媽媽拐走李昂的爸爸。李昂是跟他媽媽長大的，他家境優(yōu)裕的爺爺奶奶一直照顧他們母子。我爸爸木訥，除了告訴我李昂不會輕易放過我，再沒別的話說。爸爸再婚時把房子留給照顧我的小姨，一去不返。

我知道李家上下一直怨恨媽媽，抓不到她就把怨氣遷在我身上。所以他們不肯搬家，所以他們慫恿李昂接近我。但我從小就知道，李昂對我沒有絲毫惡意，他是真的對我好。

這是一種很復(fù)雜的情感，我倆在大家的注視下接近、相處，彼此心意相通，卻固執(zhí)著不肯坐下認(rèn)真解析。我們期待各自給出的答案，卻又無比恐懼那個答案。沒有比歲月更有力的證據(jù)能證明李昂愛我。盡管他媽媽不停地嘮叨，他家族的每個人復(fù)述我的罪過，他看我的眼神永遠(yuǎn)是清澈的。

這些年小姨收入不穩(wěn)定，李昂一直在經(jīng)濟(jì)上扶持我，以前是從家里拿，后來自己賺。我若拒絕，他就靜靜地看我，看到我心酸心軟。唯有相愛的人才這般，給予和接受無須蒼白的語言解釋。但我不是自私的人，我心疼他的承擔(dān)。我說從此要努力賺錢償還欠他的賬，一筆一筆。我聲嘶力竭，喊完所有想說的話，蜷縮在墻角失聲痛哭。李昂伸手?jǐn)埼胰霊?，他說：“小寧，你知道我舍不得你，你知道我愛你，我?guī)慊丶摇！?/p>

他的懷抱很暖，我蜷成一團(tuán)。他吻我長長的睫毛：“小寧，我要娶你！”

4

李昂家里翻天覆地。聽到救護(hù)車尖叫著呼嘯而近，我奪門而出。李媽媽躺在擔(dān)架上，李奶奶撲過來撕扯我。跳上救護(hù)車的李昂轉(zhuǎn)身奔來，他要保護(hù)我。我在迷離淚眼里看見他的眼睛，滿滿的憤懣疼痛。我叫：“就讓奶奶出出氣吧，我們家欠你們的……”周遭的人議論紛紛，指指點(diǎn)點(diǎn)。

“害了我兒子不說，還要害我孫子，不要臉！”李奶奶咬牙切齒。李昂抱起奶奶就走：“小寧，你先回去?！蔽冶忌洗蠼郑缓鬀_向機(jī)場。這輩子再不會做嫁給李昂的美夢，我一定要遠(yuǎn)遠(yuǎn)離開，擺脫羞辱。

我大病了一場。這些年和李昂糾結(jié)太深，一時根本拔不出來。小時愛他，只是因他能夠替我遮擋出一片安謐的天空，我可以歡歡喜喜地上學(xué)游戲。逐漸，開始愛他年少的眉眼舉止。盡管知曉兩家有恩怨，但一直想事情不是因我而起，總不至于累及無辜。

我從懂事就愛著李昂，從懵懵懂懂到清晰明朗。唯有他這樣的男子我才肯愛，但，不能愛。

我在病中迷迷糊糊地想，但愿他就此放手，從此一了百了。

5

半年沒有李昂的消息。

旅行社開發(fā)新的旅游線路竟是我的老家。老總堅持要我回去籌劃，我找不出理由推托。于是，去了種植園，通過關(guān)系弄了兩箱出口的大白梨。我知道一定會遇見李昂，小城那么小。果真，我們在大街遇見。

他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媽媽，旁邊是溫婉嬌柔的女子。李媽媽竟沒看見我，我才想起她的眼睛——我一下子捂住嘴巴，眼淚幾欲奪眶。

晚上，李昂到酒店看我。我平靜地開門倒水，平靜地剝梨——這是中國最好的白梨基地精心培育的新品種，出口專用。托盤里雪白的梨肉鮮嫩多汁，切了一瓣一瓣，接著就是我大顆大顆的眼淚濺落，無法抑制。

李昂抱住我，他在戰(zhàn)栗。對面就是鏡子，我倆全瘦得變了形。心愛在懷，全都不知所措。李昂要張口，我伸手捂住。我清楚他的苦衷，李媽媽的心思無非就是要他盡早結(jié)婚，生兒育女。他大我6歲，早就老大不小了。

這些年，確實是我欠他的。緊緊環(huán)住他的脖子，我想補(bǔ)償。李昂用力抱住我，不肯我亂來。他說：“如若不能娶你為妻，小寧，你只能做妹妹?！?/p>

“那不行，我從小要嫁的人只有你。”我說，“李昂，你欺負(fù)我?！?/p>

他說：“那好，你等我安排好，一起走，天涯海角?！?/p>

我們開始喝酒。醉醺醺時，他執(zhí)意回家。我堵門，看著他。他說：“小寧，我會帶你走?！蓖蝗幌肫鹪谖跞恋拇蠼?，他拉著媽媽的手走路。人潮里，他還有那個溫婉的女子，還有我，可李媽媽只有他，唯有他。

于是我在內(nèi)心終于肯承認(rèn)，失去李昂是命中注定的事，無人救贖，沒有奇跡。

踮腳吻他，傾盡全力。

6

冬天來了，我成為旅行社駐小城經(jīng)理，配房配車，總算穩(wěn)定。李昂升了副大隊長，年底成婚。

秋天他打算帶我走的，我罪惡地想到媽媽，我不能重復(fù)她的路，決不！于是我拒絕，我說我們還有其他的方式相愛。

彼此都明白，不外乎就是他順應(yīng)媽媽的心愿結(jié)婚，我留下做他的情人。多少有點(diǎn)委屈，但也只能這樣。我們舍不得分開，就必須退讓?？晌覀兌歼^不了心里的這道坎兒。

一日，李昂抱著袋子進(jìn)屋，他買了件羽絨服送我。問他婚紗照拍得怎樣，他故意打岔。我穿上羽絨服站在他眼前：“姓李的，別裝傻！”

晚上他賴著不走，在陽臺撲通撲通打沙袋。我把被子展開復(fù)又疊好，一遍一遍。不是矜持，我早就吻過他的眼睛嘴唇，但我始終無法留他過夜。我想起沒有任何印象的媽媽，她當(dāng)初的不負(fù)責(zé)任讓我終其一生都無法得到我想要的幸福。愛在沒有尺度和節(jié)制時就會變成傷害，刻骨銘心。

把身體給一個人很容易，尤其愛人?？墒请S后就是不舍就是深陷，就是無窮無盡的糾葛痛苦。所有傷害當(dāng)初都是從愛開始起步的，一步一步，走進(jìn)漩渦。

我極其想和李昂天荒地老，也會一時賭氣不在乎用何種方式?？晌乙幌氲讲荒芄饷髡螅蜁y受就會心疼。好好的一份感情，真要我們親手讓它淪落？

7

總部有團(tuán)隊過來，我去接機(jī)。路上在大悅城看見李昂的結(jié)婚照，被影樓掛出來炫耀——男主角沉穩(wěn)不笑，準(zhǔn)新娘面如桃花。

小城所有人都會記住李昂的新娘，如果哪天我和他出入酒店街鋪，別人一定會詫異猜測。然后流言蜚語，一點(diǎn)一點(diǎn)侵蝕我們堅持的愛情。房子沒有根基會倒塌，愛，沒有準(zhǔn)確方向也將不復(fù)完整。

我看著照片里的李昂，如果注定無法廝守就不要開始的好，中途夭折才最傷人。

那天晚上，我故意留在酒店。半夜，李昂打電話，他去了我的住處?！靶?，剛執(zhí)行任務(wù)回來，餓?！蔽艺f：“好，你在咖啡廳等著?！比缓?，我翻出一個號碼，打過去。是照片里的準(zhǔn)新娘，我托人問過，很好的女子，配得起李昂。“我是顧小寧，喜歡他很多年，但我們沒有可能……請原諒，請珍惜?！?/p>

我言辭懇切，李家不會不告訴她防范我，但我還是要承認(rèn)所有一切。既然此后由她來照顧李昂，我只有低聲說一句“對不起”。

盡管一切錯誤未曾開始，我還是希望她原諒。她靜悄悄地，然后說：“小寧，你自己好好的，以后來看我們?！?/p>

我在電話里笑，如釋重負(fù)，淚流滿面。

8

隔著落地窗看得見咖啡屋里的李昂。天空開始飄雪，一片一片，堆在我潮濕的睫毛上。片刻，融化成淚。

我在心里告訴他：以后，歲歲年年一定要安好。雪落時，我會想你……

責(zé)編/樊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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