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原倫
想到這個題目的緣由是“漢字聽寫大會”的電視競技節(jié)目,短短一年間,類似的節(jié)目就有了“漢字英雄”、“成語大會”等,成為小時尚。
該類電視節(jié)目的看點就落在那些生僻的字和詞語上,中學生們寫出如此艱深、筆畫繁復(fù)的漢字和冷僻的詞匯,讓人驚羨,同時也自愧弗如。想到自己初中的讀書生活,花在書本上的時間不多。不過,即使沒有“文化大革命”之前“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氛圍,也會讓語文和外語都不在幼稚的學子們的視野內(nèi)。“文革”后出國漸熱,學外語又成為主流。母語雖然重要,只是它像水和空氣,充盈在我們周圍,不到匱乏時,不會感覺它的存在。如今“漢字聽寫”這類競技節(jié)目,似乎讓人們重新感覺到了漢字的存在,特別是那些容易犯錯的字在提醒著我們的疏忽和無知,正所謂活到老學到老。
當然,就漢語言文字而言,古代漢語和現(xiàn)代漢語的地位也是不同的,自己年輕時的錯覺,以為現(xiàn)代漢語的功能只是為了幫助我們準確地劃分句子成分而已,一點也不實用。語感好,會寫文章,會表達即可,何必要知道什么主謂賓補定狀?相比之下,古代漢語的老師更讓學子敬佩一些,因為覺得他們有學問,那些難理解的古文,一經(jīng)老師的指點,便豁然貫通,打開了一扇通往神秘幽遠的歷史的大門。
在“漢字聽寫”比賽中,情形也如此,那些日常生活中最常用的字和詞,并不受青睞,因為它們太普通了,似乎人人都會,比賽的意義就是看那些學生能不能夠?qū)懗銮叭嗽?jīng)使用過的、高難度的字和詞。所謂高難度,就是在現(xiàn)代漢語中不常見,或者難得一見的字和詞:比如“捍蔽”、“溪刻”,還有“唼喋”、“觳觫”等等。這些遠離我們、脫離日常生活的詞,現(xiàn)在露出了芳容,它們躺在某些古代的典籍和文獻中,或者在文學作品的某個不起眼的角落,如果沒有這類競技節(jié)目,我們可能一輩子不會光顧,它們也沒機會光臨。
人們有理由質(zhì)疑出題人的意圖,那些古怪冷僻的字詞除了難倒學生,在最后關(guān)頭起到淘汰一部分比賽者的作用,還有什么其他意義嗎?即除了比賽上的意義,還有深刻一點的文化意義嗎?
所謂冷僻的字和詞,是由于在日常生活的交流中不常用而逐漸退出人們視野的,有點自然淘汰的意味。當然,說淘汰是相對的,因為說不定什么時候它們還會回到我們的語言生活中,就比如“囧”(jiǒng)字,“槑”(méi)字,還有“烎”(yín)字,等等,而今又回來了,成為網(wǎng)絡(luò)熱詞。
經(jīng)濟學中有所謂長尾理論,認為只要存儲和流通渠道足夠大,那些需求不旺或銷量不佳的產(chǎn)品共同占據(jù)市場的份額可以和那些一時熱銷的產(chǎn)品所占據(jù)的市場相等,或甚至更大。其實文字學中也有長尾。專家們制定的《漢字應(yīng)用水平測試字表》是五千五百個字,里面根據(jù)難度,還分成甲、乙、丙三個字表。其實,我們的常用漢字不過三四千個。與常用漢字相比,《康熙字典》中收的四萬七千多字,就是很長很長的長尾。據(jù)說《魯迅全集》總共用到的漢字是七千七百來個,這是二十世紀作家中最有學問、用漢字最多的文學巨匠,即便這樣,《康熙字典》中還剩那四萬來個字沒有動用。但就是那沒有動用的四萬來字,保證著那幾千常用字的意義。海明威喜歡用冰山理論來形容文學創(chuàng)作,露出水面的八分之一和水下的八分之七構(gòu)成厚積薄發(fā)的態(tài)勢;也有人喜歡用冰山理論來形容意識和無意識,意識的部分遠小于無意識,并被無意識所包圍。其實,用冰山理論來說明常用字和生僻字的關(guān)系也很貼切,常用字必須浸泡在十倍于它的龐大字庫中,才能時時煥發(fā)出其活力。
我以為能揮灑自如運用三四千常用字的寫作者,基本了解和掌握的漢字應(yīng)該在五六千字以上,不過,自從趙元任等在漢語中引進語言學概念的“詞”以來(在《馬氏文通》中,還是以名字、代字、動字、狀字來表述的),我們似乎應(yīng)該強調(diào)掌握一門語言的熟練程度是和詞匯的擁有量相關(guān)的。雖然很難說一個掌握幾千漢字的人究竟擁有多少詞匯量,但是漢語的詞匯掌握和漢字的熟習是分不開的,在漢語書寫中,由于漢字意義的相對穩(wěn)定,組合起來容易衍生出許多新詞。例如被稱為“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是“橫空盤硬語”的文章大家,在一篇文章中就可創(chuàng)造出許多新詞,如“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貪多務(wù)得”、“細大不捐”、“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含英咀華”、“佶屈聱牙”、“同工異曲”、“動輒得咎”等,這些書面語詞,閱讀起來過癮,只是不太容易進入口語。但這些不易成為口語和流行語的“文言”,雖然應(yīng)用的機會不多,有時反倒是有長久的生命力。
觀看“漢字聽寫大會”之類的電視節(jié)目,人們驚奇的是這些青澀的學子,怎么會記得那么多佶屈聱牙的字和詞。答案似很簡單:潛心鉆研,反復(fù)記誦默寫。問題是為何肯花功夫在這上面,有這個必要嗎?在回答有無必要之前,或許應(yīng)該先問問他們有無興趣,問題自然在于興趣。年輕學子求知若渴,特別是對那些有難度和深度的對象,懷有一種好奇,懷有一種朦朧的敬意。其實許多書本知識在日后的人生旅程中可能是無用的,因為不能直接派上用處,但是它們在激活個體精神方面不可小覷。曾經(jīng)看過一部美國電影《阿基拉和拼字比賽》,阿基拉是黑人子弟,參加英語拼寫比賽,從學區(qū)一路比拼,殺到華盛頓。最后名列前茅的竟然是她和一名亞裔學生,緣由也正在于此。他們的精神力量由此被激發(fā),他們的才智得到認可,尊嚴得到維護。
我們這些節(jié)目在多大程度受到英語拼寫比賽的啟發(fā),筆者沒有做過比較,但是以競技的方式來提高人們的學習認知興趣或觀看興趣,是其背后共同的法則。當然支撐興趣的,還在于其豐富的內(nèi)涵和營造的特定情景。這些生僻的文字,各自聯(lián)系著獨特的意義和被人遺忘的蘊含,翻檢這些字,似找回了或者說開辟出新的意義空間,某種意義上也能理解為傳統(tǒng)文化在當代的重新激活。
單個地說,哪些僻字對今人有意義,或者說“漢字聽寫大會”所光顧的那些生僻字對現(xiàn)代漢語的發(fā)展有什么特別的功用,那是無稽之談。因為脫離了日常生活語境,脫離了特定的語境和語用,文字是沒有固定不變的意義,也難說今后會派上什么用場,但是所有的文字都記載了先人的生活歷程和開拓精神,反映了我們祖先的創(chuàng)造能力。那些得以留存的生僻字詞,記錄了我們古人的各種探索和嘗試,也表明人類文化演進的復(fù)雜性和不可通約性。文化的發(fā)展是創(chuàng)造和淘汰并行的,淘汰的舊文化有時在某些境遇中,又重新露頭,成為文化煥發(fā)活力的新因素,文化神秘的偉力有時就緣于偶然性和突變性之中。
這一點從對漢賦的評價的轉(zhuǎn)變上也能說明一些問題。
當年的文學史課,從階級論或民粹論立場出發(fā),說到漢大賦,基本上是略過,或批判其辭藻繁縟堆砌、過分鋪張揚厲而又內(nèi)容空洞,或批判其諷一勸百,宣揚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奢靡生活,等等。后來的研究者,重新肯定了其開拓性和創(chuàng)造價值,以及在修辭和文學表現(xiàn)力方面的努力。漢賦的鋪張自有漢賦的道理,一位臺灣作家說得好,正如“《百年孤獨》開頭寫,那個時候世界太新,一切還沒有名字,必須用手去指。漢賦便是興高采烈地指述新物新事,不厭其煩地詳繪凡百細節(jié),成段成篇列舉出聲、色、犬、馬,不為什么,只因為喜歡”。
我想,隨著漢字聽寫比賽的深入,漢賦中古奧冷僻的詞語或許也會不甘寂寞,紛紛登場?當然很難說這么做,一定是好或者不好,因為許多現(xiàn)象不必輕易做價值判斷。作為一檔競技節(jié)目,我認可這樣的說法,即聽寫那些相對常用的而又容易讀寫錯誤或互相混淆的詞語,對于規(guī)范我們的語言更有幫助。畢竟僻字不是為了競技節(jié)目而存在?!皾h字聽寫”比賽只會時興一陣,而僻字作為人類文化的化石,會長久流傳下去。
沒有進入日常生活用語的僻字,像是古董,古董除了年代久遠,也有奢侈的意味。古董的價值是不確定的,不過對于收藏者來說,還有那么一段情懷。古董除了供擺設(shè)、觀賞,大多數(shù)時候是壓在庫房,僻字的情形也相似,壓在古文獻和辭書中,難見天日。不過有些也許還能重新融入我們的語言交流系統(tǒng)之中,就因為它們是抽象的符號系統(tǒng),在語用過程中會產(chǎn)生奇妙的變化。
若干年前,筆者拜讀丘成桐的一篇演講,丘先生幼受庭訓(xùn),談起中國古典文學如數(shù)家珍,他用古典詩詞來描述數(shù)學的意義、數(shù)學的文采、數(shù)學的意境與情感,竟是那樣貼切入微,一點也沒有突兀冷僻之感。他說:“我研究這種幾何結(jié)構(gòu)垂三十年,時而迷惘,時而興奮,自覺同《詩經(jīng)》、《楚辭》的作者,或晉朝的陶淵明一樣,與大自然渾為一體,自得其趣?!彪m然這位數(shù)學大師申明,這只“關(guān)乎個人的感受和愛好”,但是他令人信服地展示了語言領(lǐng)域和數(shù)學領(lǐng)域之間奇妙的關(guān)聯(lián),對于我們理解數(shù)學中低維空間和高維空間之間的關(guān)系有深刻啟示,同時也表明,地域化的文字語言和國際化的數(shù)學語言雖不能互相取代,卻能互相輝映。
在當今西方的媒介理論中,有所謂熱媒介和冷媒介的說法,據(jù)說前者如拼音文字清晰度高,后者如象形、會意文字清晰度低。這種武斷的劃分方式,真是令人吃驚。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世界歷史的豐富性包含在語言的豐富性之中,當然也包含在那些僻字之中,僻字的產(chǎn)生和棄用,顯示了文化演進的某種軌跡。從當下效用的角度講,我們倡導(dǎo)語言文字的簡便實用,但是不必為了簡便實用而否決博大精深的古代文化。
論到中國古代文化的博大精深,或許要被人嘲笑,如魯迅先生所比喻,一個窮人往往自炫,說自己祖上曾經(jīng)闊過。不過,祖上也確實闊過。只是最近幾百年來的破落,使得志士仁人在自省的過程中,進行了由器物到制度、再到文化的自我批判的三個階段。這三步中,前兩步是面對當時具體的情景,批判容易擊中時弊。到了文化批判這一步,就應(yīng)該謹慎和具體分析,社會的演進是多種因素互動的結(jié)果,不能歸于單一因子(由于文化概念的誤導(dǎo),人們會將“文化”作為單一因子看),即不能將今天的社會積弊歸于兩千年前的孔子或儒家文化,更不能檢討文化的得失,而自慚形穢到了要摒棄漢語言和文字這一步。比如上世紀有漢字拼音化的討論。如果我們把古希臘語和拉丁語看成人類早期燦爛文化的一部分,有什么理由不把中國古代語言看成人類燦爛文化的組成部分?禁錮我們國人思維的不是中國古代文化或文字,而是只認某種文化為唯一正確者而屏蔽其他文化,不能吸收人類的整體文明成果。
像“漢字聽寫”這類節(jié)目反映出的漢字文化,其生命力不取決于外在的所謂客觀規(guī)律,而是取決于我們的使用者!取決于使用者的生命力和活力。
二零一四年八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