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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破“收入增長崇拜”

        2014-09-10 07:22:44歐陽覓劍
        南風窗 2014年23期
        關鍵詞:平均工資基尼系數(shù)房價

        歐陽覓劍

        9月21日,國家統(tǒng)計局公布了前三季度的國民經(jīng)濟數(shù)據(jù)。前3季度的GDP增長率下降到了7.3%。但讓人“驚喜”的是,經(jīng)濟雖然減速,但居民收入增長仍然比較快,前3季度全國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實際增長8.2%,比2013年的實際增長率8.1%還高0.1個百分點。更可喜的是,居民收入跑贏了GDP。

        經(jīng)過多年對“唯GDP論”的反思,現(xiàn)在人們對GDP的高增長不再是一味叫好。但人們對于工資和收入高增長的歡呼則幾乎是無保留的。前不久,著名經(jīng)濟學家蔡昉指出,工資過快上漲會傷害經(jīng)濟。他的這番言論引起了很多反對的聲音。人們認為,工資和收入的快速增長,尤其是快于GDP的增長,可以改善收入分配,提高居民的購買力,進而增進人民的福祉。

        從邏輯上看,這個反駁似乎是成立的,但實際情況真是這樣嗎?

        人們有一個印象:最近這些年,平均工資和收入增長得比較快。他們的這種印象主要來自于三個方面。一是官方更重視這方面的成績,統(tǒng)計局經(jīng)常強調(diào)居民收入保持較快增長。二是各地持續(xù)大幅度地調(diào)整最低工資標準。三是農(nóng)民工工資增長快,在2004年出現(xiàn)普遍“民工荒”之前,農(nóng)民工的月平均工資只有幾百元,而現(xiàn)在則是兩三千元。

        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證實了人們的這種印象。從2002年到2012年,“城鎮(zhèn)單位在崗職工年平均工資”增長了2.8倍;“城鎮(zhèn)居民家庭人均可支配收入”名義增長2.2倍,實際增長1.4倍;“農(nóng)村居民家庭人均純收入”名義增長2.2倍,實際增長1.2倍。這10年間,平均工資和收入都翻了不只一番,而且實際收入也實現(xiàn)了倍增。

        但是,從2002年到2012年,分配狀況并未改善,甚至惡化了。

        從初次分配情況來看,勞動者報酬占GDP的比例逐漸下降了,2002年為53.6%,2007年為48.1%,2011年進一步下降到47.0%。勞動者分得少了,意味著政府(主要是生產(chǎn)稅)和資本(主要是企業(yè)利潤)分得多了。雖然這10年間工資一直在快速增長,但勞動者未能更好地分享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的成果。原因很簡單,工資增長跑不過GDP增長。這10年,名義GDP增長了3.3倍,遠遠高于名義收入增長率和人口增長率之和,勞動者分配到的收入當然就減少了。

        從居民收入分配情況來看,基尼系數(shù)一直居高不下,顯示分配狀況并未改善。根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公布的數(shù)據(jù),2003年的基尼系數(shù)為0.479,2007年為0.484,2008年達到0.491的高點,之后逐步回落,但2012年仍然高達0.474,高于2004年的0.473。從2002年到2007年,“城鎮(zhèn)單位在崗職工年平均工資”增長了1.01倍,實現(xiàn)了5年倍增。但在工資高速增長的同時,基尼系數(shù)卻基本上沒有降,反而還有所上升,原因是中低收入者工資快速上漲的同時,高收入者的工資增長得更快。

        上海榮正投資咨詢有限公司每年發(fā)布《中國企業(yè)家價值報告》,計算出一個“上市公司高管最高年薪平均值”,這個數(shù)值的變化可以大致反映高收入者工資的變化。2002年,這個數(shù)值為15.7萬元,2007年則為54.8萬元,5年間增長了2.5倍,年均增長率達到28.5%,2007年的增長率更是高達57.1%。上市公司高管的最高年薪,2002年時為750萬元,2007年則為6616萬元。如果把社會各群體比喻為在跑馬拉松,我們可以想象這樣一個場景:一些中低收入者跑得已經(jīng)很快了,但他們與高收入群體的距離沒有拉近,反而更遠了,被落下了一大截,對方已經(jīng)在他們的視線范圍之外了,遙不可及。

        2008年之后,高管年薪增幅下降了。2012年,“上市公司高管最高年薪平均值”為75.38萬元,僅比2007年增長37.6%,低于同期“城鎮(zhèn)單位在崗職工年平均工資”91%的增幅。2012年上市公司高管的最高年薪“只有”1560萬元,2013年為1974萬元。這可以部分解釋基尼系數(shù)自2008年后開始下降的情況。高收入群體的工資和收入增長自2008年后放緩,一方面,是他們在經(jīng)過一輪“狂奔”之后,面對已經(jīng)非常嚴峻的收入分配差距,有所收斂;另一方面,他們已經(jīng)擁有巨大的財富,而財富本身就有增值能力,他們對依靠工資獲得財富的要求可以降低一些。財富增值能力的增強,體現(xiàn)在初次分配中,就是勞動者報酬占比降低而資本利潤占比上升。因此,雖然收入差距沒有繼續(xù)擴大,但貧富差距的狀況卻越來越嚴峻。在社會群體的馬拉松中,中低收入群體用腿跑,而高收入群體使用轎車、飛機等交通工具,差距當然越來越大。

        從財富分配情況來看,富人占據(jù)的財富比例越來越高。根據(jù)瑞士信貸的《2014年全球財富報告》,2014年年中,中國大陸有118萬人的資產(chǎn)達到或超過100萬美元,其中資產(chǎn)超過5000萬美元的有7600人,僅次于美國;最富有的10%人口占全國財富的比例為64%,占比較2000年提高了15.4個百分點。

        在工資和收入的快速增長中,中低收入群體的相對收入減少了,但他們的絕對收入額畢竟是提高了,這是否意味著他們的購買力增強、生活水平提高呢?答案并不是確定的,這些情況不是必然發(fā)生的。

        這里有一組令人驚訝的數(shù)據(jù):2006年城鎮(zhèn)居民家庭的恩格爾系數(shù)為35.8%,2007年上升到36.3%,此后幾經(jīng)反復,2012年為36.2%。恩格爾系數(shù)是指食品支出在現(xiàn)金消費支出中所占的比例,經(jīng)常被用來衡量居民的生活水平,一般認為,食品支出的比例越低,居民的富裕程度、生活水平越高。2007年之后,城鎮(zhèn)居民家庭的恩格爾系數(shù)幾乎年年高于2006年的水平,這是否意味著居民的生活水平?jīng)]有提升,反而有所下降呢?

        城鎮(zhèn)居民家庭的恩格爾系數(shù)在某些年份上升,有一部分原因是通貨膨脹,食品價格上漲,他們需要將更多的錢用于“吃”。在CPI漲幅較高的2004年、2007年、2008年和2011年,這個系數(shù)都出現(xiàn)上升;而在CPI漲幅較低的其他幾年,這個系數(shù)下降。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房價上漲,他們需要為購房存更多的錢,壓縮了現(xiàn)金消費支出。城鎮(zhèn)居民現(xiàn)金消費支出占可支配收入的比重基本上一直在下降,2002年為78.3%,2007年為72.5%,2012年為67.9%,在這種趨勢背后,是占比越來越大的可支配收入被用于交月供或存首付,而不能用于消費。

        居民增加的工資和收入中,有相當一部分被通貨膨脹和房價上漲吞噬了,這導致他們購買力和生活水平的提升并不明顯,遠遠不如工資和收入的實際增長那樣大。房價上漲的吞噬能力尤其強。以北京為例,10年間,平均工資增長了近3倍,但房價增長了十來倍。很多人辛辛苦苦地工作,以求收入的增長,卻發(fā)現(xiàn)他們?nèi)找共煌5哪_步根本跟不上房價的步伐,甚至連通脹都跑不過。

        隨著房價、房租、飲食支出的上升,很多人開始思考“逃離”一線城市的問題,他們在一線城市購房無望,日常支出也很高,生活壓力越來越大。對于他們來說,工資和收入的增長并沒有帶來購買力的提升,而生活水平顯然是下降了。

        在平均工資和收入快速增長的過程中,一些人“跑”得快,另一些人“跑”得慢,而且往往是高收入者“跑”得快(2008年之前表現(xiàn)為基尼系數(shù)上升)。“跑”得快的能承受更高的價格和生活成本,他們的需求會增加,拉動物價和房價上漲,“跑”得慢的就會感受到生活壓力加重。為了應付加重的生活壓力,他們需要更加辛勤地工作,以謀求工資和收入的增長,趕上通脹的步伐,一些人能夠如愿,還有一些人不能如愿。對于這些人來說,通脹不是一個數(shù)字,而是實在的壓力。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看到,社會分化是通脹的原因,通脹是工資上漲的重要原因。大家都知道,2004年之后,“民工荒”越來越嚴重,推動了農(nóng)民工工資上漲。但實際上,CPI上漲是領先于工資的。從1998年到2002年,CPI是負增長或增幅小于1%,2003年則增長了1.2%,2004年增幅達到3.9%。物價連續(xù)較快上漲,外出打工成本增長,農(nóng)民工要求更高的工資,一部分人成功加薪,農(nóng)民工平均工資上漲;還有一部分人沒能加薪,只能返回家鄉(xiāng),于是農(nóng)民工數(shù)量增長減緩,“民工荒”出現(xiàn)—這才是完整的邏輯鏈條。在這個鏈條中,貧富差距、社會分化是肇因,這是之前就埋下的。這個鏈條同樣適用于中等收入者工資增長與房價上漲之間的關系,房價上漲是中等收入者工資上漲的原因之一。

        這就是說,很多中低收入者的工資上漲在一定程度上是被動地追趕物價和房價,這往往意味著更辛勤地工作與更吃力地生活。這就是說,一部分人制造通貨膨脹和房價上漲,另一部分人被動承受。

        被動承受的壓力會比CPI漲幅顯示的程度更大。對于低收入者來說,食品支出占的比重很大,其他收入群體比較輕松地拉動食品價格,使之漲得最快,導致他們實際承受的通脹壓力最大。對于中等收入者來說,更高收入群體的示范作用令他們主動(出于更多欲望)或被動(出于攀比心理)地“消費升級”,追求品質(zhì)更高價格也更高的產(chǎn)品和服務,導致他們實際生活成本的增長遠高于CPI的漲幅。

        貧富差距對房價上漲的拉動作用遠大于對通貨膨脹的拉動作用,這在2008年后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房價只漲不跌的神話在2008年之后形成,高收入群體喜歡上了這種安全而且收益非常高的資產(chǎn),于是投資投機性需求占據(jù)了房地產(chǎn)市場,住宅具有了金融屬性,未來平均收入的增長很快就會反映到當前房價中,未來10年收入倍增的預期會導致房價短期內(nèi)就倍增的現(xiàn)實。中等收入者要按未來5年甚至10年的收入水平去承擔購房壓力,這當然超出了他們當前的能力,要么不堪重負成為房奴,要么徒呼奈何只能觀望。他們的“超額支出”,變成了對富有的投資投機者的“轉(zhuǎn)移支付”,這又使貧富差距進一步擴大。

        目前,輿論對收入增長寄予了太高的期望,這可能導致政府官員將收入增長視為壓倒性的任務,形成類似于“GDP崇拜”和“唯GDP論”的“收入增長崇拜”和“唯收入論”??梢哉f,“唯GDP論”是“唯經(jīng)濟論”的1.0版本,而“唯收入論”是“唯經(jīng)濟論”的2.0版本。

        從最近十來年的實際情況來看,工資和收入快速增長,未必能改善分配狀況、增進人民福祉。從2002年到2012年,工資快速增長,居民實際收入翻了不只一番,但這并不是主動的增收計劃,而是社會分化導致的被動結果。貧富差距擴大、社會分化加深導致的通貨膨脹和房價上漲,推動了工資和收入增長,同時也將增長的收入吞噬、剝奪。這是一個市場過程,但結果并不美妙。

        由此可見,“唯收入論”的效果與“唯GDP論”類似,只重視經(jīng)濟發(fā)展、強調(diào)單一指標都不能真正增進人民福祉,反而可能被某些利益群體用來對人民進行剝奪。用更多物質(zhì)刺激勞動者更賣力地工作,然后再對他們進行剝奪,這是資本主義的邏輯,是社會主義國家應該盡力避免的。

        十八大報告提出,到2020年,實現(xiàn)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和城鄉(xiāng)居民人均收入比2010年翻一番。這是一個主動的收入倍增計劃。為了讓這個計劃的效果更好,我們須注意兩方面的情況。第一,不能片面地認為收入增長越快越好。增長快的同時社會分化也可能快。第二,要更加重視經(jīng)濟平等,縮小社會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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