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存
閑讀《世說新語》“容止篇”第二十四則如下:
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氣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樓理詠。音調始遒,聞函道中有屐聲甚厲,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許人步來,諸賢欲起避之,公徐云:“諸君少住,老子于此處興復不淺?!币虮銚?jù)胡床與諸人詠謔,竟坐甚得任樂。后王逸少下,與丞相言及此事,丞相曰:“元規(guī)爾時風范不得不小頹?!庇臆姶鹪唬骸拔ㄇ疔知毚?。”
文中的庾太尉,名亮,字元規(guī),東晉權臣,精玄學,擅清談,《晉書》稱其坦率行己、“性好老莊”、“風格峻整”。這個故事可堪玩味之處并不在于當時的情景及眾人行止,而是王羲之后來到建康將這件事講給丞相王導聽以及他對庾亮的評價。文中沒有提及王逸少當時是否在場,從行文看他在場的可能性不大,假設他不在場,他向王導轉述庾亮的容止、氣度就更有意思了,由此可看出他對庾亮的推崇。所謂“唯丘壑獨存”這一評價,以當時的標準看應是很高的了。而我們又知道王逸少瀟灑風流,標高獨具,李白曾詠詩贊曰:“右軍本清真,瀟灑出風塵”(《王右軍》),能入他法眼者可謂鳳毛麟角。
無獨有偶,《世說新語》“品藻篇”第十七則為君臣問答:
明帝問謝鯤:“君自謂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廟堂,使百僚準則,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p>
有意思的是,這一問一答間透露出庾亮其人某種意義上似乎成了一個做人的標桿。而謝鯤的回答毫不含糊:在事功方面他不如庾亮,似有明褒暗貶之意;在放情山水、隱逸山林方面,庾亮就不如他了。
《世說新語》為后人展現(xiàn)了魏晉名士風流的種種行狀,只因無法企及無法再現(xiàn),令無數(shù)士人仰慕、追懷。魯迅曾評價它“記言則玄遠冷峻,記行則高簡瑰奇”,并向好友許壽裳之子推薦。
關于“丘壑”一詞,通行的解釋有兩種,一是山水幽深之處,亦指隱者所居之處。如:謝靈運《齋中讀書》詩:“昔余游京華,未嘗廢丘壑。”杜甫《解悶》詩:“不見高人王右丞,藍田丘壑漫寒藤?!倍潜扔魃钸h的意境。如:黃庭堅《題子瞻枯木》詩:“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風霜?!边@兩種解釋顯然并不適用于上文王羲之對庾亮的品評上,因此還應有第三種意思,這也是本文的題旨之所在。我感興趣的是,“丘壑”及“一丘一壑”從本義到引申義、比喻義的轉化以及使用中的流變所散發(fā)出來的文化信息,在一定意義上它們成了解讀傳統(tǒng)文化的語詞密碼?!扒稹北玖x是土山;“壑”本義是山溝。語義極平常,后引申出隱士棲隱之處,既然是隱者,總要在遠離鬧市的土丘、溝壑筑居為宜。后來比喻歸隱山野、寄情山水、隱居不仕、不問世事的生活態(tài)度和生活方式。最早的出處大概是《漢書·敘傳上》:“漁釣于一壑,則萬物不奸其志;棲遲于一丘,則天下不易其樂?!边@一對句鮮明地表達了縱情山水、歸隱山林的矢志不移的人生立場。初唐詩人王勃《上明員外啟》中有以下對句:“一丘一壑,同阮籍于西山;一嘯一歌,列嵇康于北面?!北磉_了向魏晉大名士阮籍、嵇康致敬之意和仰慕之情。
黃庭堅還為子瞻畫作過題贊:“趙景仁,守宗祊。游軒冕,有丘壑。彈鳴琴,無歸鶴。蘇仙翁,留醉墨?!保ā稙猷u松滋題子瞻畫》)更有意思的是,蘇黃二人在友人畫作上的題跋,針對蘇軾的題詩,黃庭堅在跋中有“伯時一丘一壑,不減古人”語。這里的“丘壑”、“一丘一壑”應解作高雅的品格,超凡的節(jié)操,曠達的襟懷。類似的例子還有,他形容一位歐陽先生:“其人長鬛,眉目深沉,宜在丘壑中也。”(《跋梅圣俞贈歐陽晦夫詩》)由此看來,山谷道人鐘愛“丘壑”、“一丘一壑”,他品評人物深得晉人精髓,有魏晉風韻。
其實,魏晉之后,真正堪稱倜儻風流,胸有丘壑的,東坡居士是第一人。黃山谷這樣描繪蘇子瞻:“性喜酒,然不能四五龠,已爛醉,不辭謝而就臥,鼻鼾如雷。少焉蘇醒,落筆如風雨,雖謔弄,皆有意味。真神仙中人,此豈與今世翰墨之士爭衡哉。”(《題東坡字后》)寥寥數(shù)語刻畫出東坡居士放浪形骸、曠達超逸、瀟灑超脫的風姿。而蘇軾在《答李端叔書》中自述:“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边@段話令人激賞不已,東坡遭貶后沒有怨天尤人,而是草履芒杖,混跡于漁樵之中,放浪于山水之間,做一個隱者,有意識地與外界隔絕,舍棄了世俗的應酬和煩惱,如此曠達的襟懷使東坡寵辱不驚,有著高邁超拔的人格魅力。
黃山谷評價蘇東坡的書法、詩作常用的詞句是“無塵埃氣”、“無秋毫流俗”等。他又有言:“淵明之詩,要當與一丘一壑者共之耳?!保ā额}意可詩后》)可見他品鑒文藝的最高標準是不俗氣,其實這也是他衡量做人的標尺。山谷道人為人為文追求超凡脫俗的奇崛風姿,一生兀傲耿介,持節(jié)守正,因此,雖為蘇門四學士之一,其成就幾與東坡比肩:蘇黃尺牘、蘇黃題跋、蘇黃書法并稱于世。
及至南宋,陸游《木山》詩中云:“一丘一壑吾所許,不須更慕明堂材?!毙翖壖病耳p鴣天》(“枕簟溪堂冷欲秋”)道:“書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風流。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覺新來懶上樓。”表達的已是不受朝廷重用,抗金無門英雄無用武之地的空自喟嘆,乃有退隱山林之念。
明代書畫家、以淡雅脫俗筆墨著稱的董其昌對黃山谷的題跋文評價甚高:“寥落短篇,出于劉義慶《世說》。雖偏師取奇,皆超出情量,動中肯綮?!保ā丁刺K黃題跋〉序》)他一語點出山谷題跋與《世說新語》之間的淵源。而晚明著名文人張岱在《石匱書自序》中則對蘇東坡評價極高,認為后世得太史公筆意者,“惟東坡一人”,可惜東坡無意著史。
張岱《山民弟墓志銘》一文評價他的弟弟“在市廛而饒丘壑,以貧士而富鼎彝”;另一篇文章《燕客三弟像贊》,盛贊他的一位堂弟“人稱為丘壑中之秦皇也”??梢钥闯?,直到晚明,“丘壑”一詞還用于品評人物。而張岱本人,在大雪三日后的冬晚往湖心亭看雪;西湖七月半通宵賞月,東方將白時,“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張岱的種種行止得晉人風神,丘壑盈懷。
張岱在《瑯嬛福地》一文中寫道:“郊外有一小山,石骨棱礪,上多筠篁,偃伏園內。余欲造廠,堂東西向,前后軒之,后磥一石坪,植黃山松數(shù)棵,奇石峽之。堂前樹娑羅二,資其清樾。左附虛室,坐對山麓,磴磴齒齒,劃裂如試劍,匾曰‘一丘’。右踞廠閣三間,前臨大沼,秋水明瑟,深柳讀書,匾曰‘一壑’?!贝颂幍摹耙磺稹?、“一壑”非一般土丘、山溝可比,竹林、奇石、異木相伴,堂閣錯落其間,是一處精致的私家園林,甚至沾染一點奢靡之氣了,非一般布衣寒士財力之所能及,對于做著棲隱山林夢想的士子來說,如果沒有雄厚的財力,只能是一種奢望而已。
張岱《快園道古》一書,雖曰“道古”,實為“談今”,記述晚明當時人言行,仿《世說新語》,全書二十卷遺佚十一卷,就傳下來的內容看,比《世說新語》差之遠矣。
這似乎表征了士人階層的沒落和士人文化的衰落,晚明世風奢靡,社會上流行著縱情聲色、追求享樂的風氣。即使以清高自居的文人,也追求精致的生活享受和物欲的滿足,園藝、室廬、器具、幾榻、衣飾、花木、書畫,無不追求精益求精,其背后是要以成堆的銀子做支撐的。高濂的《遵生八箋》、屠隆的《考槃馀事》、文震亨的《長物志》的出現(xiàn)就不是偶然的了。清代學者錢大昕說屠隆晚年“蕭然無世俗之思”,他給《考槃馀事》作序稱該書“評書論畫、滌硯修琴、相鶴觀魚、焚香試茗、幾案之珍、巾舄之制,靡不曲盡其妙。具此勝情,宜其視軒冕如浮云矣”。以養(yǎng)尊處優(yōu)、標榜清高、自命風雅的生活的享受來抗衡官位俸祿的誘惑,其精神境界與前人相比等而下之了?!堕L物志》書名取自《世說新語》“德行篇”中王恭“身無長物”的故事,反其意而為之,僅此一點思想境界之高下立判。這就不難理解“丘壑”、“一丘一壑”二詞的生命力在后世逐漸萎縮,幾乎不再被人提及了。
從魏晉名士、東坡山谷到晚明文人,在流風遺韻中傳遞著一種丘壑情結、山水情懷和士人風骨,在一丘一壑中傳達出歷史“褶皺”深處的一種文化幽情,在在使人流連。斯人遠去,斯世不再,不知今日還有誰能擔當?shù)闷稹拔ㄇ疔知毚妗边@一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