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定浩
《禪定荒野》
加里·斯奈德著
陳登、譚瓊琳譯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6月
世上有可行之路,也有不可行之路。后者不能稱之為路,只是荒野,因為那只是一整片可去、卻無人前往、無目的地的荒野。
《禪定荒野》(the practice of the wild)的書名,更確切一點,似乎應(yīng)該譯作“荒野修行”。在加里·斯奈德這里,日本禪也好,寒山白居易也好,既是一目了然的標(biāo)志,也很容易成為一種遮蔽。在骨子里,他始終是一位追隨梭羅而行的美國詩人,而荒野,按照其前輩作家托馬斯·沃爾夫和格特魯?shù)隆に固┮虻挠^點,它可以代表美國,是一處可以最好地理解什么是美國人特質(zhì)的地方。用通俗的話來講,荒野,其實才是美國夢的本質(zhì)。在這個高度文明的國度里,始終保有一塊被自上而下努力維護的遼闊荒野——占國土總面積28%的阿拉斯加。
20世紀(jì)70年代后期,約翰·丹佛,一位著名的美國歌手,拍攝過一部名叫《阿拉斯加:美國的孩子》的影片,在同名歌曲中他唱道:
美國的孩子在呼喚荒野,
這呼喚是否曾唱響在你夢中的薄霧里?
你能夠想象出在那時,
當(dāng)一個人不得不找尋,
能夠穿過未知土地的路途?
蓋茨比在大城市里的個人奮斗或許只是美國夢最易打動我們的表象,而在其背后,對于一個新開端的無盡渴求,以及在這種渴求中蘊藏的自我更新和自我拓展的愿望,才是自“五月花”號開始,就在這片新大陸上綿延不絕的傳統(tǒng)。梭羅以一種堅定的姿態(tài)向美國人宣布,“一切好的東西都是野的和自由的”,“荒野是野性的貯存庫”,從那以后,荒野和文明一直以某種既緊張又唇齒相依的共生面目呈現(xiàn)在每個美國人面前。加里·斯奈德曾生動地表達過他的接近于梭羅的理想,就是成為“在一年中的部分時間讓設(shè)備不停運行,但在其他季節(jié)里隨著駝鹿遷徙的計算機工程師”。
當(dāng)然,對詩人斯奈德而言,計算機工程師或許只是一種隱喻,它意味著精密和及物的實踐活動。作為一位詩人,無論他跑過多少地方,語言才是他最為重要的實踐場所。詩人的天職不是搬弄文法和修辭,而是令自己正在使用的語言得以更新,這更新,有時就不斷需要荒野的刺激。斯奈德借助梭羅,談到西班牙語中對于一種野性而幽暗的知識的絕佳表述——“棕色語法”:“這樣的語法規(guī)則就如同森林中長著苔蘚的小溪,沙漠中散落的礫石”。萬物都在說話,以自己的語法,每個稱職的詩人探尋萬物的過程也就是在探尋萬物的語法,修辭學(xué)和宇宙哲學(xué)在這里意指同一個實體,這個實體就是一個樂意擁抱一切新鮮與遼闊的人。
“世上有可行之路,也有不可行之路。后者不能稱之為路,只是荒野,因為那只是一整片可去、卻無人前往、無目的地的荒野。”這是在空間意義上的荒野,是令西方拓荒者為之振奮的無盡荒野。但斯奈德從東方禪宗那里還學(xué)習(xí)到另外一種荒野,即更為永恒的“時間荒野”?!叭f物無常的法則意味著任何事物都不會永無止境地重復(fù)。所有行為稍縱即逝的短暫性將我們帶入一種時間荒野的狀態(tài)。我們生活在能滋養(yǎng)萬物的無機進程與生物進程的網(wǎng)絡(luò)之中,就像地下河縱橫流淌,抑或天空中的蜘蛛網(wǎng)熠熠閃光?!币粋€立足于這樣時間荒野的人,在最初的脆弱與絕望之后,或許會感受到一種無喜與懼的安寧,猶如漫游至原始森林深處的旅行者。
在另一個場合,斯奈德談到寫作,他說,“寫作就像是駝鹿在雪中留下的足跡”。我們在《禪定荒野》這本書里也可以看到,諸如印第安部落和道元禪師,中國唐詩和南印度的舞蹈,這種種似乎彼此沖突且屬于不同時期的人類文明,在斯奈德這里似乎都可以意味著一場令自己煥然一新的大雪,他這頭老駝鹿,奮力找尋這樣的大雪,并在深淺不一的足跡中,令自己漸漸成為強健和完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