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雪

任祥，被譽為臺灣第一才女，也是臺灣第一代民歌手、服裝珠寶設計師、家居插花設計師。她用5年時間搜集整理中國文化里關于生活的方方面面，以27萬字，千張照片，9公斤，成就了四卷本的《傳家》，并因此走進了湖南衛(wèi)視和新浪讀書頻道，受到熱烈追捧。白先勇稱之為“美的百科全書”。有人原本不想要孩子，看了這套書，忽然決定生一個：沒想到有這么多寶貝可以傳給下一代。任祥的“傳家”智慧，不僅有著中國文化的衣食住行、文化修行、做人點滴，還包含著夫妻恩愛、子女教育和家庭和諧的深厚理念。

臺北陽明山，大雨傾盆時，任祥把剛剪裁好的塑料布當雨傘遮在屋頂菜園上。這是她琢磨好些天的大工程。雨來得剛好，任祥高興地跟菜苗們邀功，卻發(fā)現(xiàn)因間距太大，塑料布中間積了水，眼見水太重就要垮下來，任祥只有爬到傘下，用頭去頂一個個積水的區(qū)域。隔壁鄰居打電話調(diào)侃她：“你為何要瘋狂地在大雨中忽高忽低地膜拜？這是信的哪一種教？”

愛心無限、愛熱鬧、愛遲到、隨時有新奇的想法，堅持，挑戰(zhàn)極限、把事情復雜化、完美主義、用大海撈針的方式做事……這都是朋友對任祥的評價。

在臺北，很多人認識她，并且公認她是才女。用陳文茜的話說，有些才女有一支好筆，有些才女有一手好廚藝，有些才女畫得一幅好畫，但任祥跨越了這一切。“如果可以透視她的腦袋，一定是一個個正在成型的工藝品。她不像一般女生喜歡名牌或珠寶等東西，大概知道我也負擔不起?！毕壬θ氏策@樣描述自己的太太。慧眼加上巧手，成就了精于設計的任祥。信手拈來，折紙是她在席間送給每位客人的贈品；香樟樹下，她親手制成一盞又一盞已然失傳的元宵燈；她搟山西面，包江浙小籠包，考證臺式鳳梨酥，開心的時候，給山本耀司的皮包穿上中國縫、編、繡、織四種不同布料。總之，這是母親顧正秋眼里“花頭多的孩子”。

任祥出身于臺灣世家，曾多年求學生活于美國，她用軟甜的聲音講國語，會不時夾雜著英文詞。“我的正職是家庭主婦啦?！比蜗閺澭厶鹦ΑＫ谡煞?、建筑師姚仁喜的設計事務所做事，行政工作，朝九晚五。她是世家名媛：父親任顯群是前臺灣財政廳長，當時政壇名人，被譽為“臺灣統(tǒng)一發(fā)票之父”；母親顧正秋是梅蘭芳弟子，著名京劇青衣，演出時萬人空巷，蔣經(jīng)國也是她的追捧者。任祥父母的結(jié)合是當時媒體熱議的新聞。

但任祥長大后，回憶童年，她只記得自己是在臺北郊區(qū)的金山農(nóng)場長大的，父親因族叔的問題被牽連入獄兩年多，母親婚后便停了演出，靠積蓄為生。父親出獄后，因為被要求“不可在公共場合露面”，全家被“逼上金山”，開辟農(nóng)場。半山腰四五間房子，沒有電，吃明礬沉淀過的溪水。種下的草莓便是全家的生計。即便落魄，家教卻依然嚴格，行、坐、站都要有個樣子。光為了走路不可出聲，任祥就被母親罰跪過無數(shù)回。

母親喊任祥“妹妹”，調(diào)侃她“十八般武藝，樣樣稀松”。吊嗓子、學古箏、練吉他，過些天上了電臺節(jié)目，又去餐廳駐唱，灌了兩張唱片。16歲時，任祥就成了臺灣第一代民歌手。但農(nóng)場生活讓任祥愛上了與土地的接觸，也生出許多與父母不同的特點：母親是個愛惜手的人，戲曲工作讓她必須十指不沾陽春水，任祥卻喜歡凡事親力親為，種菜、養(yǎng)雞、做飯不一而足；父母都是在自己的事業(yè)上努力一輩子的人，女兒卻一直在嘗鮮兒，從民謠歌手、珠寶設計到寫書，“花頭”不少，且從未止步。

閑暇時，她喜歡給服裝、珠寶做設計，不過讓她成名的卻是盲打誤撞開始做的禮品設計，得了個“送禮達人”的名號。有次朋友聚會，任祥帶著三十盒炒面出現(xiàn)，盒子是細竹篾編的手工小籃，三指寬藍染花布束腰，一條正紅色系帶綁著。面吃了，盒子被每個朋友帶回了家，家里來了客人就都拿出來獻寶。戲劇導演賴聲川的女兒結(jié)婚時，任祥親手把臺灣特產(chǎn)鳳梨酥做成一份份結(jié)婚蛋糕，帶到印度，分給現(xiàn)場貴賓和來自不丹的親家，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贊不絕口。

姚仁喜和任祥的建筑設計事務所更是每年都折騰：豬年找來一頭小豬，綁上彩帶在公司里前后繞一圈；兔年擺一窩小兔讓同事認養(yǎng)；牛年想借頭小牛來，因為太重作罷，改在圣誕樹上掛滿99只手繪牛。

任祥與丈夫育有3個孩子，皆已長大成人。三個孩子現(xiàn)在都去了美國。她寫作的初衷正是害怕從小接受西方教育的孩子們忘了自己的根，真的成了美國人，所以一定要寫出《傳家》讓他們帶著。

去美國讀大學前，大女兒姚姚對中華文化強調(diào)的謙虛和孝順頗為反感，覺得那阻礙了她的社交活動，束縛了她的思想，任祥對此很是擔憂。有一次全家在歐洲旅行，一段約6小時的火車旅程，一家人坐在事先訂好的小包廂里。大家坐定，正想看看風景、輕松一下，任祥從包包里攤開一大張預先準備好的中、西歷史對照卷軸，希望孩子們把參訪的古跡與旅行中聽到的歷史故事，在這張她自制的世界歷史大圖上標示出來，形成一個跨越時空的知識聯(lián)結(jié)。這個夸張的動作，被全家嘲笑至今，但是，女兒3年就拿到了歷史學位，確實非常神速。

大女兒考上大學，離家時，任祥從美國西岸駕車載著女兒，開了三天的車，一路上跟女兒做離家之前的最后嘮叨，也整整嘮叨了三天?；氐脚_北后，任祥主意拿定。她要把她所知道的中國人的生活智慧，完完全全傳給下一代。

為復原從春秋戰(zhàn)國到清朝的二十三款古典女裝，任祥找到大學服裝設計系的師生，以林志玲尺寸做出來，再擺在家里一個個拍，“像百貨公司擺櫥窗”。最后用到書里的，卻只是一張集體圖。每款衣服的尺寸圖紙都附上，可以照著剪裁。

“每個女人的廚房里都會出產(chǎn)一種醬?！彼鼙楦魈幷沓?0種醬料做法。她去街頭巷尾尋找近百種蜜餞拍照，《傳家》出版時，有些蜜餞已經(jīng)失傳了。

書里面她設計了一張可以貼在冰箱上的“民族基本味覺配比圖表”，有紅燒、宮保、拔絲、椒鹽、粉蒸等二十種味覺的做法，表一面介紹腌料，另一面介紹綜合調(diào)味料?！跋Ｍ軠p低初學者對燒菜的恐懼?！?/p>

她做的二十四節(jié)氣表里，特意畫上常被忽略的七十二候：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鴻雁來、草木萌動……“我這個小螞蟻母親，期望兒孫們都還能夠以此為紀律，禮敬天地過日子?！薄捌呤虺宿r(nóng)業(yè)也預告動植物的狀態(tài)，是兩千年以來了不起的智慧?！?/p>

滿腦子奇想的任祥是作家也是工匠。有一年生日快到的時候，她向先生提出：“可不可以送我一臺沖床？”

任祥的工作室是一個奇觀，說是地下工廠一點也不為過：除了各種原料、半產(chǎn)品、完成品外，新的材料也不斷涌現(xiàn)，還有攝影器材及設備、電焊、沖床……當然，隨著這套書的進展，這個“地下工廠”也悄悄地蔓延到了整個家庭。先生問她要什么車子，回答非常雷人：要部卡車！

更夸張的是，她要寫雞蛋，就自己養(yǎng)起雞來，還搭配了一只公雞做伴，每天早上四點半準時叫先生起來打坐；要寫香菇，院子角落就出現(xiàn)了滿滿的香菇樹干；要寫蔬菜，佛堂外面清靜的露臺一下子長滿各式各樣的青菜；要做豆腐乳，則從磨豆開始?！拔以趽牟恢朗裁磿r候她寫到牛奶，哪天回家會不會看到一只乳牛在院子里?！币θ氏泊蛉さ?。

撰寫這套書的5年間，任祥常因某個小偏方，多次跑去各地的遙遠村落，以獲得一些流傳在古舊廚房里的味道。

任祥的父親任顯群在冤獄中，曾經(jīng)編撰過一部800頁的中文字典，其中沒有收錄“難”字。姚仁喜說，“任祥遺傳了父親的這項特質(zhì)?！?/p>

古代經(jīng)典里有女人保養(yǎng)的各種秘方，慈禧太后的駐顏術(shù)最讓人好奇，任祥特別挑出來配上材料，做了詳盡說明。完成這個章節(jié)，她才知道，中國駐顏術(shù)的歷史這般完整而豐富?！肮馐乔宄瘜m廷的秘方，就足以發(fā)展成今天的美體小鋪加上克莉絲汀戴兒?！?/p>

“要不是篇幅有限，這套書一定終會發(fā)展成中國生活的百科全書。”姚仁喜如此評價妻子?！皼]有‘難’字的精神，就是她照顧這些題材最切身的關懷?！?/p>

當然任祥自己也頗為得意：能夠給兒女后代留下這套書，是上天的恩寵。

寫書過程中，任祥自己也學到很多。比如她種植的椒茄瘦瘦的，在朋友反復勸說下施了他帶來的最好肥料，沒想到過兩天它們?nèi)懒?。心痛后悔的任祥明白了不要貪心?！坝袡C蔬菜相貌一定輸給那些施化肥與殺蟲劑的蔬菜。一個恰到好處的、不聒噪的、不貪心的女孩，何必要去跟一個一定要最好、精明的、美容后的女孩子比呢？”

眼下，任祥種菜已經(jīng)上了癮，她打算花五年時間再做一個種植日歷，記錄下什么種子適合在什么時間和溫度下發(fā)芽?！胺N植不僅是戴著頭巾、只會種菜的女人的事情。你去法國，會發(fā)現(xiàn)女人在陽臺上種點什么是天經(jīng)地義的。她們有這個日歷教她們播種子。我們中國女人少一份這樣的日歷?！?/p>

她知道先生會繼續(xù)支持她，她把這也總結(jié)為中國文化：“中國人跟西方的婚姻之道最不同的是多了一個‘恩’字，它有恩惠、報恩、感恩的意思。這真是歷史悠久、經(jīng)驗老到的中國人才發(fā)明得出來的字?，F(xiàn)代人向西方取經(jīng)，愛得死去活來，滿嘴甜心蜜糖的，卻忘掉這個老祖宗教導的‘恩’字?！?/p>

丈夫的母親不幸于他大四時病逝，任祥稱她是“天上的阿嬤”。在任祥心目中，她與公公都是最偉大的平凡人，才能把每個孩子教養(yǎng)得各具特色又各有成就：仁祿從事創(chuàng)意設計，仁喜做建筑設計，仁恭專長于燈光設計；唯一的女兒明芬則成了虔誠的基督徒。公公曾告訴孩子們族譜的家訓“善為傳家之寶，深信因果報應，力行布施忍辱”，更讓任祥了解他那平凡的家庭，為什么能教養(yǎng)出有禮貌又有創(chuàng)意的兒女。任祥母親常對人夸獎仁喜善良又孝順，也常告誡任祥不要嚇壞了人家。這么多年來，任祥與丈夫秉持著“他不嫌我油膩，我不嫌他清淡”的生活哲學，彼此尊重和包容。

臺灣導演賴聲川說，他的好友中有許多是瘋子，會做出瘋狂之舉，在他的印象中，冷靜穩(wěn)重的任祥從來不在此列。然而，《傳家》的問世卻令他大跌眼鏡，“真沒想到，她居然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

書稿完成后，任祥將《傳家》呈予她的老師南懷瑾先生。南先生一邊翻閱，一邊驚訝，“撰寫此稿，甚為難得?！薄叭蜗樯敶穗H，并不熱衷追逐富貴榮華，而能做出一般人漠不關心，卻與中國人生活最為切要的大事，極為可欽可佩！”在序言中，南先生如是說。

“慢讀一下，你發(fā)現(xiàn)，事實上，她在寫的，是生活的態(tài)度?！饼垜_如此評論任祥?！八趯懙模侨?，如何在生活中被‘文化’自然而然地托起、養(yǎng)成，像湖水浮起小船，像荷葉托起水珠。”

她寫燒餅的脆、油條的勁、飯團的香和軟，更寫到芝麻曾經(jīng)如何珍貴：以前的早餐豆?jié){店，不時聽到拍桌子的聲音，不明底細的人以為有人在生氣呢?！捌鋵嵤且驗橐郧暗淖烂娑际怯媚景逡黄⑵饋淼?，偏偏芝麻掉落到兩片木板之間的縫隙，用手沾不起來，又舍不得那一粒香酥的芝麻，所以就用力地拍兩下桌面，讓芝麻從縫隙間彈跳出來?！?/p>

“一粒芝麻，一個時代。我看見任祥的慎重和敬畏?！饼垜_說。

如今，繁體版《傳家》在臺灣面市，售價高達2萬臺幣（約4500元人民幣），卻在一個半月內(nèi)賣光初版的2000套。任祥把所有收入扣除成本后，全部捐給圣嚴法師的法鼓大學。迄今已募款7000萬元臺幣。如今在大陸出版的簡體版《傳家》，任祥為了降低售價，讓更多人讀到，她不要版稅，首印的一萬冊上市不到半月就開始斷貨。任祥說：我不是專業(yè)作家，我的出發(fā)點只是想提倡“家庭”的價值。當然我也希望，有一天這套書能以英文版呈現(xiàn)，把中國人生活中的智慧，正確地傳遞給外國朋友們，讓他們了解我們生活的全貌，并且看到中國人生活中的美麗。

責編/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