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樹
你要做站在云上的那一個人/站在太陽和月亮之間/你要做渾身爬滿雨水的鳥/你說雨呵/落在我頭上更多些/你要做一回松樹/再做一回銀杏/螞蟻和魚都在地上爬/你要做抓著花瓣的那一只手/你要徹底消磨一整天/做那個最懶散的人
——小安 《站在高處》
小安已經(jīng)不小了,但還在寫詩,寫了近三十年。她還有一份特殊的工作,精神病院護士,做了三十年。她的小說《我們這兒是精神病院》大多數(shù)人當紀實和詩歌來讀,有人甚至讀到淚流滿面,失聲痛哭。
詩從天上掉下來
成都四院,作為該市著名的精神疾病醫(yī)院,很多時候被一種調(diào)侃的姿態(tài)說出來,而小安已經(jīng)在這里工作了三十年,還會繼續(xù)工作下去。在醫(yī)院,沒有幾個人知道“小安”這個名字,更多時候,大家叫她“安護士”或“安學蓉”。這是一個缺少詩意的地方,小安大多數(shù)的詩卻在這里寫出來。
很多人把小安的工作給詩化了,認為她是在體驗生活——痛苦出詩人嘛。于是,這里的病人也被升華了,被認為是被世界所不解的天才,而這些天才們給了小安源源不斷的靈感。事實上,這些想象都被小安否定了。上個世紀80年代,她為了愛情從重慶部隊醫(yī)院調(diào)到了這里,“那時,在哪里工作一般是聽從安排的。我的大多數(shù)同事,都在這里工作一輩子。”小安也有機會離開這個她也厭煩的單位,朋友曾拉她去一家周刊做讀書版的編輯,醫(yī)院也為小安辦理了停薪留職??蓛H一個月,小安就因無法適應(yīng)高度緊張的工作而重新回到了成都四院,過著朝八晚五的規(guī)律生活。
她稱她的病人們?yōu)榀傋樱粠魏胃星樯?,只是因為覺得這個詞更貼切。每天的日子就像被復(fù)印了一般,喂他們吃藥,帶他們散步,在他們發(fā)病時防止意外發(fā)生。當然,還有重要的工作是時刻提防被病人們攻擊。
在小安眼里,四院就是這樣一個除了休息日,必須來的地方,有著每天必須完成的任務(wù)。有女病人仇恨懷孕的女人,會對著懷孕六個月的護士的肚子猛踹一腳;一個患鐘情妄想、又有暴力傾向的男病人差點用刀片殺死一個漂亮的女護士,血從三樓流到一樓。小安曾在夜班時,搶救過一個在衛(wèi)生間里用鞋帶上吊的病人。工作三十年,她對醫(yī)院體制改革的了解仍近乎零,但對四院的花園如數(shù)家珍,“里面有鐵腳海棠、桃花、櫻花、梔子花,還有條河,都沒了,哎呀,有點可惜?!彼€為醫(yī)院外已經(jīng)變成樓盤的油菜花地惋惜,那里曾是病人春游的地方,盛放著正常人的世界沒有的詩意:護士們帶病人坐在田邊唱歌,男女病人悄悄牽手親熱。按規(guī)定是不許的,小安低頭扯燕麥,假裝沒看見,就讓他們高興高興吧。
這些,都是很具體的生活。當有人問及自己的工作,小安說:“四院護士?!睂Ψ皆俨徽f話了。每年的衛(wèi)生系統(tǒng)藝術(shù)晚會,一聽演出單位是四院,臺下便有肆無忌憚的笑聲。一些仰慕者打電話給四院:“我找小安。”對方回答:“對不起,我們這里沒有小安?!?/p>
小安只存在于夜深人靜的詩里,不是刻意要寫,只是想寫,而且是有了話要說才會寫,不會為了區(qū)別于白天那個瘋癲的世界而再造一個涇渭分明的。凡事不用力,不矯飾,小安被圈內(nèi)人稱為是一個沒有技術(shù)的詩人,很多人說:她的詩是從天下掉下來的。
這句話,是贊美她的天賦。而知情人則明白,這也是在無褒貶地評價她的人生。
跌在高處
小安走向詩歌這條路,是因為一個叫楊黎的男人——上世紀80年代民間詩歌運動“非非主義”的發(fā)起人?!胺欠侵髁x”素以叛逆、喧嘩著稱,身在其中的小安卻是安靜的,她“從沒有參加過任何情緒激動的爭論,也沒有任何自我確立的詩歌言論或主張,甚至對批判的批判都沒有,好像這一切都與己無關(guān)”。小安的寫作因此而特別,當特別成為今天這個時代的自我標榜、自我夸贊,成為很多人的重大寫作目標甚至唯一目標的時候,小安的特別與眾不同。“她使用最單調(diào)的語言寫最不起眼的詩,毫無外在特征可言,卻能夠氣象萬千,實屬奇觀?!?/p>
這是一個同道中人對小安的評價。
那時候,20歲的小安帶著對愛情與詩歌的狂熱癡迷,從重慶來到成都,從部隊醫(yī)院轉(zhuǎn)戰(zhàn)到四院。那時,她和楊黎除了說詩就是在寫詩,被稱為詩壇的神仙眷侶。即使兩人如今已分開多年,彼此都已經(jīng)放下,依然是很好的朋友,還在說詩。可有朋友不能釋懷:“我夢見詩人楊黎和小安復(fù)婚了/他們穿著美麗的花衣裳/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深情一吻。”夢醒后,那人拿出兩人的代表詩集,“將它們緊緊地放在一起?!?/p>
大家放不下的,其實是那些被激情燃燒的青春和被詩歌浸染的愛情。詩人張棗曾向楊黎評價小安的詩歌:“沒有技術(shù)?!睏罾韬髞韺懙溃骸凹夹g(shù)這個平庸的東西,對于一個詩人究竟有什么價值?它對于一個油漆匠而言,可能非常重要……小安只有獨立面對詩歌的本事,以及眼睛和心靈。所以,她所有的詩歌,都是空穴來風,天然而成?!?/p>
沒有技術(shù),是小安的詩風,也是她的生活Style。她不會刻意追求一些東西,就像她不會糾結(jié)著去挽留一樣。失婚的日子,她不再寫詩,因為沒有什么可寫的,也沒有寫的沖動。于是,她被成都風行的麻將吸引了,不是在工作,就是在麻將桌前。各路朋友帶著深深的惋惜,力勸她停止這種浪費生命的行為。每次,她都答應(yīng)得很好,可窗外那鏘鏗熱鬧的麻將聲,對她有著不可抗拒的魔力,她放下電話,一邊穿衣,一邊下樓。輸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圈圈新牌,一次又一次的推倒與重建,一場又一場的失望與盼望,一個又一個簡單而單純的日升與日落。
那是上世紀90年代,她詩沒寫幾首,錢卻輸了將近30萬。讓她離開麻將桌的,不是朋友的敦促,也不是錢的障礙,更不是詩的召喚,而是賭到深處的無聊。
有人惋惜地稱她,跌在高處。
任性而活
告別賭壇的小安開始寫精神病院,寫瘋子。她寫得很難過,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試圖站在一個瘋子的視角來理解瘋子,但她都失敗了。那是一個對她來說,每天面對但依然陌生的世界,她找不到進入那個世界的密碼。所以,她要寫他們,很執(zhí)著地寫,不為表達什么,展示什么,只因為她想寫他們了。
她始終聽從心的方向,任性而活。
從2008年到2013年,小安斷斷續(xù)續(xù)地寫,將很多人的故事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如護士小晴,如唱《甜蜜蜜》的女病人,如寫情書的老張等等。她把這些發(fā)生在精神病院里的事,貼在了自己的博客里。有雜志要做專欄,很多人把這些故事當成了紀實,可是,小安說,我覺得這是小說。再不解釋。
2013年,書出版了,叫《我們這兒叫精神病院》。很寫實的書名,里面的敘述全部用的是短句,像詩一樣。這是多年寫作形成的格式與用語習慣,小安說,改不了了。
很多人讀了這本書之后,用“很美”來形容,無論是小安的文字,還是那些故事。這遠遠出乎小安的意料。她從來沒有想過讓別人通過這本書,了解這個生僻而令人產(chǎn)生各種聯(lián)想的地方,更沒想過要美化與升華這個地方,她只想在這個自己工作了多年的熟悉的地方,把住在心里的那些成分,一一寫出來。她甚至依據(jù)出版社的要求,想拿瘋子們的畫做書的插圖,可出版社看了那些畫,并不是很喜歡,倒是看好了小安的畫,覺得有點意思。于是,毫無繪畫基礎(chǔ)的她,應(yīng)出版社的要求畫了,對方相當滿意。
這樣的無心插柳,在小安的人生之中隨處可見。她的平靜緣于慵懶,所以,不管得到與失去,在她那里,都是不變,不變的安靜,像禪。
詩人韓東的評價是最靠近小安精神氣質(zhì)的。他說:每個寫作者與當時當?shù)氐沫h(huán)境總會構(gòu)成某種關(guān)系,最常見的兩種是:緊密,或者刻意的疏離。而小安都不是。她只出過一本詩集,《種煙葉的女人》,她肯定不是一個功利效果上積極進取的詩人,但她也不是遺世獨立的拒絕者,“沒那么憤懣也沒那么緊張”。小安的姿態(tài)就是沒有姿態(tài),寫作對她來說,既不炫耀,也不害臊。沒人待見時很安詳,有人鼓噪時不擺譜。有足夠真誠卻絕不阿諛的感激,用不卑不亢不足以形容,自然而然也不定準確,“我只能說那是一種神秘”。
不喝酒的小安安安靜靜。詩歌觀點嘛,她說她還真的沒有?!拔蚁?,詩人,就是要一直寫,別停下。這個算不算?”
小安是一個沒有秘密的人,卻被很多人稱之為神秘,包括她的詩,以及她的工作。這對她來說,有時候更像是一種誤解,好在,她是一個從來不愿意辯解的人,安靜,一如她的姓,仿佛天賜,又是一種溫柔的服從。
(編輯 張秀格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