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紅　吳之郝

筆者前考南明權(quán)相馬瑤草“士英實(shí)為弘光朝最后奮戰(zhàn)之一人”（陳垣先生語），并未變節(jié)降清，清順治十八年隱身南昌青云圃道院，康熙五年壽終正寢。那么，南明弘光二年至清順治十八年約十有六年問，馬士英息影何地，其隱匿秘史又與南昌青云圃道院緣何牽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功夫，經(jīng)檢閱清初民間戲曲，競雪藏了馬士英逃亡史一段軼事。

一、馬頭調(diào)逸劇考

清嘉慶四年華廣生編《白雪遺音》卷一《馬頭調(diào)·太子逃難》載：

“太子逃難，觀不盡的山清水秀。滿腹里憂愁。錯把那打魚的船兒，當(dāng)作那梁冀的追舟。順?biāo)畺|流。想當(dāng)初，錦殿皇宮把福享彀。生長在龍樓。到而今，后面追趕無人救。龍目淚交流。萬家春的陰陽有準(zhǔn)，句句皆由。大禍臨頭。若是有人來救我，回朝封官把爵祿授。掛印封侯。若是無人來救我，只得掩藏在船艙后。暫度春秋?！?/p>

又清嘉慶四年華廣生編《白雪遺音》卷一《馬頭調(diào)·藏舟》載：

“鳥飛霞，頭罩一方素羅帕。小小一枝花。終日在魚船，湖海為家?？蓱z女嬌娃。葬父靈，急早歸舟遇殿下。前世里緣法。因此上，二人相合在星月下。一點(diǎn)也不差。定計刺梁，夤夜把賊殺。美名到天涯。馬瑤草匹配簡仁同，夫妻雙雙來救駕。興起帝王家。好一個萬家春，馬前神課多靈卦。陰陽數(shù)著他?！?/p>

《白雪遺音》是清乾、嘉間山東歷城人華廣生輯錄的清前、中期民間俗曲選集，華氏自序于清嘉慶九（1804）年，梓行于道光八（1828）年?！栋籽┻z音》刊載的“馬頭調(diào)”是清初江南流行的民問曲調(diào)名，晚清時傳唱者日漸式微，民國初已成廣陵散曲，無人品題。

清嘉慶五年俞蛟《夢廠雜著》卷十《潮嘉風(fēng)月·麗品》載：“大美，字美娘。廉靜寡欲，衣飾樸素。每逢宴集，酒酣拇戰(zhàn)，群囂紛起，獨(dú)美娘默如。善歌《馬頭調(diào)》。其聲嬌而細(xì)，宛而長，如春鶯出谷。”

清嘉慶七年鄭昌時《韓江聞見錄》卷九《韓江竹枝詞》載：“東西弦管暮紛紛，閩粵新腔取次聞；不隔城根衣帶水，《馬頭》高調(diào)送行云。（注：潮近閩，歌參閩腔，韓江舟戶，又尚《馬頭調(diào)》云。）”

清嘉慶四年華廣生選錄的《白雪遺音》第一卷，共收錄所謂《馬頭調(diào)帶把》二百一十一首，前錄約四十余首皆摭采自乾、嘉前風(fēng)行于民間坊肆的“閩粵新腔”戲曲故事，其作者與潤飾加工者大都為社會低層騷客文士及勾欄瓦舍歌伎藝人，如閩粵潮、嘉一帶韓江船妓美娘者流。

馬頭調(diào)承自元、明、清之世民間流行歌調(diào)“寄生草”的曲譜，基本調(diào)式略有變化，故《寄生草》可翻唱《馬頭調(diào)》，平仄通協(xié)，允加襯字。清乾、嘉前盛行的《馬頭調(diào)帶把》，實(shí)際亦翻自《寄生草帶尾》舊套。所謂“把”即《馬頭調(diào)》正字之外的襯字，把《寄生草帶尾》的“咳喲”、“咳喲喲”尾句改為每句后帶一組四或五字襯句，一般用小號字排于正句之后。

清乾隆六十年王廷紹選編《霓裳續(xù)譜》卷四《寄生草·望江樓兒觀不盡山青水秀》載：“望江樓兒，觀不盡的山青水秀；錯把那個打漁的舡兒，當(dāng)作了我那薄悻歸舟。”對檢清嘉慶四年《白雪遺音》卷一《馬頭調(diào)·太子逃難》：“太子逃難，觀不盡的山清水秀……錯把那打魚的船兒，當(dāng)作那梁冀的追舟?！睅缀踔鹱种鹁湔粘郧迩×辍赌奚牙m(xù)譜》卷四《寄生草·望江樓兒觀不盡山青水秀》曲頭。其翻唱時段的下限，似不應(yīng)晚于文網(wǎng)稍弛、佚籍散出的清乾隆末年，凸現(xiàn)出清康熙、雍正、乾隆年問封建專制文字獄肆虐背景下，非主流的或日邊緣化的民間戲曲創(chuàng)作顯著的時代烙印與文化特征。

筆者已考：經(jīng)清康熙三十八年孔尚任《桃花扇》之煽情渲染，尤其是清乾隆四（1739）年《明史·奸臣列傳·馬士英傳》的欽定頒行，馬士英“奸臣”惡謚舉世唾詈，海內(nèi)皆知，故“馬瑤草”之穢名，必?zé)o人敢犯天下之大不韙，自甘頂冒，無名氏《太子逃難》《藏舟》所載“馬瑤草”逸曲，必系戲劇化或日藝術(shù)化的南明福王權(quán)相馬士英“興起帝王家”史事。

清乾、嘉問輯存民間流行《太子逃難》《藏舟》佚劇殘曲，雖正、襯僅共二百三十四字，吉光片羽，全貌莫窺，卻突破并顛覆了清初官書野乘對馬士英史料史實(shí)的封鎖與屏蔽，揭露出明季清初江右遺民社會一幕從無人問津甚至無人知曉、無人置信的驚天秘史。

二、馬瑤草考

清嘉慶四年《白雪遺音》卷一《馬頭調(diào)·藏舟》載：

“馬瑤草匹配簡仁同，夫妻雙雙來救駕。興起帝王家”。

清乾、嘉間輯存馬頭調(diào)《太子逃難》《藏舟》兩折殘曲，共出場馬瑤草、簡仁同、萬家春、梁冀、太子等正、反，主、次，男、女五大腳色，內(nèi)中四位有名有姓，而“馬瑤草”尤為真名實(shí)姓之壓軸主角，全劇靈魂；其《藏舟》兩字劇目，提綱挈領(lǐng)，綰轂全劇舞臺表演語匯與歷史真實(shí)潛臺詞兩個表述平面之底蘊(yùn)，表里相應(yīng)，尤為“馬瑤草”佚劇解讀一大關(guān)紐。

《莊子》內(nèi)篇《大宗師》載：“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fù)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蔽鲿x郭象注：

“舟日易矣，而視之若舊；山日更矣，而視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復(fù)今我也，我與今俱往，豈常守故哉！而世莫之覺，橫謂今之所遇，可系而在，豈不昧哉?！碧瞥尚⑹瑁骸摆ぶ匈Q(mào)遷，無時暫息。昨我、今我，其義亦然也。”

清嘉慶《白雪遺音》輯錄《馬頭調(diào)》逸劇《藏舟》名目，顯系典出《莊子·大宗師》，而《莊子》“藏舟於壑”之句，晉、唐注疏“昨我、今我”之學(xué)，適為南明逸臣、滿清巨逋馬士英后半生“向者之我，非復(fù)今我”隱遁生涯真實(shí)寫照。破題解賾，可以揣知，馬頭調(diào)《藏舟》佚名作者，必系熟諳新喻或江右南明遺民圈舊事與馬氏亡命生涯秘聞之人。

明季清初，官書野史，馬士英材料紛見雜出，不勝枚舉。馬氏兩子馬錫、馬鑾之名，雖褒貶不一，亦迭見載紀(jì)。而奇怪的是，馬氏妻室姓族里第封典等，似從未見文獻(xiàn)涉及。

清康熙計六奇《明季南略》卷三載左良玉《討馬士英檄》稱：“奸臣馬士英……昔冒九死之罪，業(yè)已僑妾作奴、屠發(fā)為僧。重得三代之恩，徒爾狐窟白門?！泵骷疚谋读一市∽R》卷三系馬士英遭閹寺陷害罷官后遣散姬妾、削發(fā)為僧為明“崇禎六年”事。明末信史眾口鑿鑿馬士英出妾為尼事，似證其明崇禎六（1633）年時，已無妻室。

明末佚名《江南聞見錄》載：“順治乙酉五月初十日，將二鼓，（宏光帝）從通濟(jì)門出，攜帶唯太后、一妃，及內(nèi)相幾人，文武絕少……二十五日，尋到宏光，暫停天界寺，豫王往接。舁以無幔小轎，首蒙包頭，身披藍(lán)布衣，以油扇掩面。百姓唾罵。太后及妃，俱隨后。”又明遺民屈大均《皇明四朝成仁錄》卷六亦載：“弘光元年五月，南京陷。奸輔馬士英，倉卒欲走浙江，帷其母車中，詐稱太后。”南明弘光元年五月，八旗鐵騎，飲馬長江，南京福王政權(quán)崩潰，弘光帝攜母出奔，不旋踵母子并擒。馬士英則亡命浙江，僅倉隍攜母南逃，明清載紀(jì)，多未見其有明媒正娶的妻室同行。

清康熙查慎行《人海記》卷上《偽太后》載：“乙酉五月，南都敗，士英出逃，至孝陵，詭飾其母為太后，召守陵黔兵自衛(wèi)……入杭州，偽太后駐朝天門東李總兵宅，士英屯兵涌金門外王氏園。潞王恭謁太后如常禮，辭之；已令妃具宴入送，妃躬詣陪侍，復(fù)峻辭之。日夕惟與士英妻及婢數(shù)人相處，人始疑其偽。”清《人海記》為查慎行康熙五十二年辭官回籍后，綴錄宦居北京三十余年見聞編成。考其《偽太后》“士英妻及婢數(shù)人”條，純系抄撮自明季許重熙（字子洽）與談遷等處野傳逸聞。

明遺民談遷《棗林雜俎》仁集《逸典》引常熟許重熙日：“乙酉五月壬辰黎明，錢謙益肩輿過馬士英家，門庭紛然。良久，士英出，小帽、快鞋、上馬衣，向錢拱手曰：‘詫異！詫異！我有老母，不能隨君殉國矣。即上馬去，后隨婦女多人，皆馬上妝束，家丁百余人。出至孝陵，詭裝其母為太后，召守陵黔兵自衛(wèi)……入杭州，士英屯兵城外。潞王恭謁太后如常禮，辭之；已令妃具宴送入，妃躬詣陪侍，太后峻辭之。日夕，惟與士英后妻數(shù)人相處，人始疑其偽。談遷日：‘乙酉五月，清人陷鎮(zhèn)江。上聞之，夜出奔。昧爽，馬士英云：太后來其家。同南走……入杭，駐朝天門東李總兵宅，士英駐涌金門外王氏園，徵歌如故。清人將至，士英走臺州。魯王監(jiān)國，訪太后不得。后遇許子洽，云：太后偽也?！?/p>

清初《棗林雜俎》《人海記》對讀，明季許重熙“士英后妻數(shù)人”姑妄之言，眨眼間訛變?yōu)榍蹇滴醪樯餍小笆坑⑵藜版緮?shù)人”，皆風(fēng)鶴其說，不足傳信。試問南明福王首輔妻室之姓氏門望，為何失載于弘光朝封典恩詔、且未見于明、清官私載紀(jì)？又當(dāng)朝樞臣一品誥命貴婦，豈能效“馬上妝束”日夜烽火風(fēng)塵作千里疾行？

明遺民談遷《棗林雜俎》仁集《逸典·趙體元》載：“馬士英筮仕南京戶部主事，書佐趙體元，或云‘?dāng)嘈渲?。歷任不棄，從軍鳳陽，冒功系銜，猶皂帽青衣，給役如故；及入相，體元累都督同知，趨走如輿臺；朔望，服蟒玉見，仍侍側(cè)；閱章奏，云：‘某某當(dāng)如何，問從之；用兵部印，直任體元，不親視也；威柄幾等貴陽”。明人誣傳馬士英與幕中親隨趙體元的“斷袖之嬖”典出西漢哀帝寵幸男色董賢褻事，跡涉謗訕，疑信莫稽，雖眾口鑠金，無從考實(shí)，但亦從反面證實(shí)：馬士英自“筮仕南京戶部主事”至“軍鳳陽……入相”十?dāng)?shù)年宦履，確無妻室相隨。

筆者考明崇禎六年至南明弘光元年，約十有二歲，馬士英似皆為失偶鰥居，許子洽“后妻”之稱，已揭其證。而清康熙五年，約八十三歲辭世前，史稱“潛伏草莽，做八十老寡”亦應(yīng)系煢孤獨(dú)身。但是，清順治十八年馬士英化名上官，遁入南昌青云圃道院為僧前，即南明弘光元（1645）年至清順治十八（1661）年之十六年問，馬瑤草“暫度春秋”隱淪于天壤問何地？曾否有過“二人相合在星月下……馬瑤草匹配簡仁同”的婚事呢？

三、簡仁同考

清嘉慶四年《白雪遺音》卷一《馬頭調(diào)·藏舟》載：“鳥飛霞，頭罩一方素羅帕。小小一枝花。終日在魚船，湖海為家?？蓱z女嬌娃……馬瑤草匹配簡仁同，夫妻雙雙來救駕。興起帝王家?！鼻宄酢恶R頭調(diào)》所謂“可憐女嬌娃，葬父靈”本事，是否命殉南明抗清之役，已莫得其詳，但“馬瑤草匹配簡仁同，夫妻雙雙”殘曲斷句，雖梨園史乘，實(shí)稽古有據(jù)。

民國三十八年吳宗慈《江西通志稿》三十四冊《姓氏略·新喻》載：“新喻著姓二十一：……簡，代表人物：明簡顯；清簡有光?！庇智宓拦馕迥昕缎掠骺h志》卷十一《人物志·簡贊傳》載：“明簡贊，字襄子，樓山人……李東陽《襄子默齋詩序》：‘新喻之樓山，有鉅族日簡氏?！?/p>

明、清鼎革之際，江右新喻巨族簡氏譜名，僅載于地志邑乘者，多見“仁”字輩排行，與清初《馬頭調(diào)·藏舟》佚劇“簡仁同”戲名對應(yīng)。

清道光五年刊《新喻縣志》卷九《選舉志·援例》附《舊志·例監(jiān)》載：“國朝：簡人瑞?！庇智宓拦舛拍昕缎掠骺h志》卷六《選舉志·議敘》載：“國朝：簡人芳，漢口老屋人。”清初新喻例監(jiān)、議敘等斗屑功名品外吏員簡人瑞、簡人芳兩名，似皆應(yīng)為簡仁瑞、仁芳譜名同音省寫。

清道光五年刊《新喻縣志》卷九《選舉志·耆賓》載：“簡仁聲，老港”。又清同治十二年刊《新喻縣志》卷八《選舉志·耆賓》載：“國朝：簡仁聲，潦港人”。清初新喻鄉(xiāng)校耆賓簡仁聲之譜名，雖未經(jīng)志局書手訛省為“簡人聲”，而其“老港”里居則必為“潦港”同音省誤。清初江右簡人瑞、簡人芳、簡仁聲等新喻簡氏年代、譜名，皆與清乾、嘉前江南野戲荒曲所謂“簡仁同”佚名雁行成序。又簡仁聲“耆賓”身份，“潦港”鄉(xiāng)邑，亦頗與馬瑤草佚劇“終日在魚船，湖海為家”山腔村謠搬演之曲本飾詞榫卯合契。

清道光五年刊《新喻縣志》卷二《輿地志·風(fēng)俗》又引明《景泰舊志》佚文：“（新）喻人，以禮義相先，以閥閱相高，故雖貧墜，不肯輕去其鄉(xiāng)，聚居至數(shù)十世，尤慎於議婚，茍非其偶，雖崛起富豪，不與盟也”。

明萬歷進(jìn)士、崇禎鳳督、弘光首輔馬士英，三朝閥閱，門第之高，遠(yuǎn)非當(dāng)?shù)睾贰搬绕鸶缓馈笨杀?，雖與新喻簡氏“小小一枝花”小家碧玉“女嬌娃”頗“非其偶”，然明清鼎移，陵谷劇變，馬氏天涯亡命，茍延殘喘，且已年逾花甲，垂垂老矣。馬、簡“匹配”婚盟，所謂亂世姻緣，血海情天，韜光養(yǎng)晦，實(shí)亦有所托寄，似不僅權(quán)臣末路，“湖海為家”，隨遇而安，逢場作戲而已。惟看官仔細(xì)，切勿墜入《馬頭調(diào)》鄙曲土謠窠臼，才子佳人、英雄美女俗套可也。

四、萬家春考（上）

我們目前只掌握清初馬瑤草逸劇《太子逃難》《藏舟》兩韻殘曲，其中涉及“萬家春”名氏處，雖僅見“萬家春的陰陽有準(zhǔn)”、“好一個萬家春，馬前神課多靈卦。陰陽數(shù)著他”等兩句正、襯共廿六字，卻蘊(yùn)含了“萬家春”社會身份與活動地域的基本線索。

民國三十八年吳宗慈《江西通志稿》三十四冊《姓氏略·新喻》載：“新喻著姓二十一：……萬，代表人物：明萬發(fā)祥；清萬鼎春?！泵?、清、民國至今，萬氏與簡氏皆同列新喻二十一著姓之榜，故萬家春、簡仁同兩角同見于《馬頭調(diào)》史劇，當(dāng)非偶然。

清康熙十二年刊《新喻縣志》卷十二《人物志·仕宦傳》載：“明萬年居，號斗垣，以鄉(xiāng)薦令連山，仁厚孝友，居官有善政……卒年七十二”。又清道光五年刊《新喻縣志》卷九《選舉志·舉人》載：“萬歷十三年乙酉鄉(xiāng)試，萬年居，城北人?！?/p>

明季新喻城北萬氏，簪纓門第，世號“萬為新喻望族”，除萬年居以“鄉(xiāng)薦……居官”等科舉入仕，又不乏以軍功授職錫爵者，如清同治十二年刊《新喻縣志》卷八《選舉志·仕籍》載：“明萬可親，城北人，萬歷間，以武功，授明威將軍”等。

值得注意的是，明、清易代之際，新喻城北萬氏譜名“年”字行輩，頗多鄉(xiāng)社豪紳勢宦。如清道光五年刊《新喻縣志》卷九《選舉志·耆德》載：“明萬年福，字存仁，號肖云，城北人，出谷以實(shí)社倉，監(jiān)修譙樓”。又清道光五年刊《新喻縣志》卷九《選舉志·掾考》載：“明萬年臺，號鼎梅，城北人。工部丙字庫大使……國朝：萬皆春，城北人”等，不勝枚舉。

明季新喻城北萬氏，除萬年居、萬年臺、萬可親等鄉(xiāng)宦歷仕文、武卑職外，其萬年福等素封紳耆則“出谷以實(shí)社倉，監(jiān)修譙樓”，執(zhí)地方紳權(quán)之牛耳。而清初，約在“年”字行輩稍后，新喻城北萬氏宗支排輩又多見以“春”字序行者。如清道光五年刊《新喻縣志》卷九《選舉志·恩貢》載：“國朝：萬鼎春，字錦辰，號敬庵，城北人。雍正癸卯?！鼻逋问昕缎掠骺h志》卷八《選舉志·掾考》載：“國朝：萬皆春，城北人，經(jīng)歷”等。

那么，明季清初，新喻城北萬氏譜序“年”字輩行尤其是“春”字輩名，與清初馬頭調(diào)“萬家春”有無族宗籍里之聯(lián)系呢？換句話說，清初馬頭調(diào)“萬家春”是明季新喻城北人嗎？

萬家春考（中）

清嘉慶四年華廣生編《白雪遺音》卷一《馬頭調(diào)·藏舟》載：“好一個萬家春，馬前神課多靈卦。陰陽數(shù)著他”。對考清乾隆翟灝《通俗編》卷二十一《藝術(shù)·馬頭易》載：“《隋書·藝術(shù)傳》：‘臨孝恭著《孔子馬頭易卜書》一卷。按：其書久亡，流俗有所云‘馬頭神數(shù)者，假其名，以冀其術(shù)之售耳?！鼻迩?、嘉前《馬頭調(diào)》所謂“馬前神課”戲文，即乾隆《通俗編》考案“流俗有所云‘馬頭神數(shù)者”別名。是可窺見“好一個萬家春”其人，端的精通易卜雜課流俗鄙術(shù)。

清道光五年刊《新喻縣志》卷九《選舉志·歲貢》載：“國朝：萬立義，字方公，號退夫，城北人，康熙甲子貢，訓(xùn)導(dǎo)。著《周易全解》”。清康熙二十三（1684）年甲子貢生萬立義，著《周易全解》，書雖不傳，亦不失為新喻城北萬氏族人家學(xué)淹通之證，其《易》學(xué)傳統(tǒng)，所謂“馬前神課”即“馬頭易”尤擅勝場，故明崇禎十二年前后，城北萬氏族人，得選任新喻縣陰陽學(xué)訓(xùn)術(shù)一職。

清道光五年刊《新喻縣志》卷九《選舉志·掾考》、同治十二年刊《新喻縣志》卷八《選舉志·掾考》并載：“明：萬壽春，城北人，崇禎十二年，本邑陰陽學(xué)”。

考《元史·選舉志一》載：“世祖至元二十八年夏六月，始置諸路陰陽學(xué)”。對考清乾隆翟灝《通俗編》卷二十一《藝術(shù)·陰陽生》載：“《元典章》：‘元貞元年二月，中書省奏：定陰陽教授，令各路公選老成厚重、藝術(shù)精明、為眾推服一名，于《三元經(jīng)書》出題，移廉訪司體覆舉用。按：元設(shè)陰陽學(xué)，學(xué)中習(xí)業(yè)者，乃謂之陰陽生。所習(xí)書，以《周易》為首，而凡天文、地理、星命、占卜，及相宅、相墓、選日諸術(shù)，悉期精通”。元世祖至元二十八（1291）年，始依儒學(xué)、醫(yī)學(xué)之例，於諸路設(shè)立專習(xí)天文、星卜等陰陽五行之術(shù)的陰陽學(xué)，元成宗元貞元（1295）年，置陰陽學(xué)教授。明洪武十七（1384）年，沿置陰陽學(xué)官，府、州、縣各設(shè)一人，凡天文、占候、星卜、相宅、擇日、遁甲、六壬諸卜筮雜流，悉歸管理，俗稱陰陽生，入清廢之。又《明史·職官志四》載：“陰陽學(xué)：府，正術(shù)一人，從九品；州，典術(shù)一人；縣，訓(xùn)術(shù)一人。亦洪武十七年置，設(shè)官，不給祿。”

明代縣陰陽學(xué)“訓(xùn)術(shù)”雖為從九品以下不入流無祿小吏，元、明問皆例擇“通曉陰陽者”充任，但至晚明衰世，競成地方豪族“仕宦子弟相兼銓授”之禁臠。史稱“陰陽學(xué)……額設(shè)官‘正術(shù)一員，以本學(xué)通曉陰陽者，及仕宦子弟相兼銓授。近，惟以陰陽生頂補(bǔ)，俱不支俸”。明崇禎十二年新喻縣陰陽學(xué)訓(xùn)術(shù)萬壽春身份，與“明萬年福……出谷以實(shí)社倉，監(jiān)修譙樓”又清潦港“耆賓，簡仁聲”等相同，皆出自明、清易鼎之際新喻土著衣冠舊族，與陰陽學(xué)卑職演變史相合。新喻陰陽學(xué)廢置大致年代，雖正史無徵，亦不難從歷修地志考出。

清康熙十二年刊《新喻縣志》卷四《建置志·公署》載：“陰陽學(xué)：在西門外、三皇廟側(cè)，直深六丈五尺，橫闊三丈三尺，今廢。醫(yī)學(xué)：舊在西門外三皇廟東廡下……僧會司：在崇慶寺前殿之左。明末廢，址存。道會司：在仙馭觀內(nèi)，明末廢”。清道光五年刊《新喻縣志》卷三《建置志·官署》載：“陰陽學(xué)：舊附在三皇廟西廡下，謂‘伏羲畫八卦，黃帝作星歷，故以陰陽學(xué)附之。其設(shè)官立教，與醫(yī)學(xué)同，自三皇廟革，而陰陽學(xué)廢，故其‘訓(xùn)術(shù)有官而治制未創(chuàng)”。又清道光二十九年《增修新喻縣志》卷四《歷代官制略》僅載“明：陰陽訓(xùn)術(shù)一員”。而入清裁撤不設(shè)。三志參審，故知新喻縣陰陽學(xué)廢于明末，城北萬壽春為明崇禎十二年至十七年最后一任新喻縣陰陽學(xué)訓(xùn)術(shù)，其人其名與清初馬頭調(diào)“萬家春”雖一字微異，而年代、地里、易術(shù)、卜事、名氏循環(huán)互證，合則兩全，分則兩闕，確實(shí)“陰陽數(shù)著他”，“一點(diǎn)也不差”非他莫屬了。

萬家春考（下）

清康熙十年計六奇《明季南略》卷一《五月福王入南京》載：“五月戊子朔辰刻，福王自三山門登陸……是日，王輦所至，都民聚觀，生員及在籍官，沿途皆有恭迎者。有云：‘先一日兩大星夾日，本日五彩云見。大星夾日、五彩云見，似為南主之祥，而其后事如此！”

清乾隆十三年李天根《爝火錄》卷三《甲申》載：“五月戊子朔，兩黃星夾日而趨。軒轅絕續(xù)不常，大小失次，至十月乃復(fù)。天狗下尾，長白競天。太白晝見，三日乃沒。福王謁孝陵”。又清咸豐十一年徐鼒《小腆紀(jì)年·附考》卷五《清世祖順治元年五月》載：“明馬士英，以兵迎福王由崧於江上。五月戊子朔，兩星夾日。是月，軒轅絕續(xù)不常，大小失序，至十月乃復(fù)，天狗下尾，長白競天”。

明末馬士英擁立福王于南京之際，朝野已盛傳“兩星夾日”類符兆；弘光小朝廷覆亡之際，天象妖言四起，一夕數(shù)驚，馬士英門下“馬前神課”多夤緣躁進(jìn)，競售其術(shù)。

清乾隆四年三馀氏《南明野史》卷上《安宗皇帝紀(jì)》載：“弘光元年（清順治二年）乙酉正月朔，日有蝕之……中書舍人林翹疏稱：‘正月十六日，雷聲自北至西，占：在趙、晉之野，有兵。日在庚寅，主口角妖言。翹，江浦人，善星術(shù)。馬士英在戍日，卜其大用。士英薦，授中書。尋躐一品武銜，蟒玉趨事”。

清初民間土風(fēng)俚曲簫鼓哄傳“馬前神課多靈卦”等《馬頭調(diào)》戲文，雖江南村社“流俗……假其名”把戲，江湖神棍“以冀其術(shù)之售耳”之兒戲，卻正是南明末世弘光小朝廷尤其是其首輔馬士英荒誕怪異精神生活之投影。史、劇互證，馬士英入幕之賓林翹、萬家春等星卜術(shù)士“陰陽有準(zhǔn)”確有其人，容有其事，皆屬可信。

五、梁冀考

清嘉慶四年《白雪遺音》卷一《馬頭調(diào)·太子逃難》載：“那梁冀的追舟……后面追趕，無人救”。又清嘉慶四年《白雪遺音》卷一《馬頭調(diào)·藏舟》載：“定計刺梁，夤夜把賊殺……馬瑤草匹配簡仁同，夫妻雙雙來救駕。興起帝王家”。前已考知簡仁同、萬家春皆新喻強(qiáng)宗望族，則“梁冀”其人，亦當(dāng)為袁州地幅江右土著。

民國三十八年吳宗慈《江西通志稿》三十四冊《姓氏略·新喻》載：“新喻縣較次姓三十二：……梁，代表人物：明梁柱”。明、清之世，江右新喻縣確有梁氏與簡、萬諸姓比鄰而居，而宗族勢力遜于簡、萬等著姓，且以明、清易代為分水嶺，入清之后，門風(fēng)不振，忽然衰頹。

清康熙十二年刊《新喻縣志》卷十四《藝文志上》載邑人梁寅《舫閣記》：“夫舫者，舟之異名也。閣而名之舫，以其窄而長，有類于舫者也。是閣也孰名之？簡氏伯英以為藏書之所，且日讀書其上，如舟之放乎中流，思慮可澄，埃氛可遠(yuǎn)，故名如是也?！睘樾掠骱啿⒋葑鳌遏抽w記》的梁寅，為元末明初新喻大儒，子孫世蔭，代有宦名。

清道光五年刊《新喻縣志》卷九《選舉志·蔭敘》載：“明梁勝，京衛(wèi)千戶……梁端，擢秀鄉(xiāng)人，世襲千戶。征麓川有功，遷衛(wèi)指揮同知”。又1993年6月版《新余市志》卷五十四《民情風(fēng)俗·農(nóng)村姓氏》統(tǒng)計：“萬姓分居三十五村，其中良山鎮(zhèn)十三村……梁姓分居二十村，其中良山九村……簡姓分居七十七村，其中水北鄉(xiāng)二十二村，鵠山鄉(xiāng)十五村，下村鄉(xiāng)十一村”。筆者遍檢新喻古今歷修志乘，雖未見明季有名“梁冀”者，但眾所周知，東漢歷史上赫赫有名，實(shí)有梁冀其人，且與清初馬頭調(diào)中“梁冀”同為十惡不赦的反派“賊”黨兇魁。

《后漢書·梁冀傳》載：“順帝崩，沖帝始在襁褓，太后臨朝，詔冀與太傅趙峻、太尉李固參錄尚書事。冀雖辭不肯當(dāng)，而侈暴滋甚。沖帝又崩，冀立質(zhì)帝。帝少而聰慧，知冀驕橫，嘗朝群臣，目冀曰：‘此跋扈將軍也。冀聞，深惡之。遂令左右進(jìn)鴆加煮餅，帝即日崩。復(fù)立桓帝”。東漢末季，外戚“梁冀兩妹為順、桓二帝皇后，冀代父商為大將軍，再世權(quán)戚，威振天下”。凌暴帝室，廢立由己。史載“冀即遣人於道刺殺（呂）放……乃結(jié)刺客於偃城，刺殺（邴）尊，而又欲殺宣”。對異議異己者亦肆意暗殺，實(shí)施恐怖恐嚇高壓手段。但史傳昭彰，“延熹二年八月丁丑，帝御前殿，詔司隸校尉張彪將兵圍冀第，收大將軍印綬，冀與妻皆自殺”，并無舟追太子，又夤夜被刺之事。明季馬瑤草與新喻簡氏“定計刺梁，夤夜把賊殺”，亦應(yīng)實(shí)有其事，確有其人，然當(dāng)另有其名。

晚清、民國“新喻著姓二十一”氏有簡、萬而無梁姓，梁氏僅序?yàn)椤拜^次姓”。清末門衰族微，已無所謂“代表人物”即名重鄉(xiāng)里士紳可案，未知與馬、簡“刺梁”有無關(guān)系。

清康熙十二年刊《新喻縣志》卷三《疆域志·風(fēng)俗》載：“秋成，報賽，或裝雜劇，以送神”。宋、元以降，新喻民間報賽酬神，俗重札臺唱戲。明、清之交馬頭調(diào)《太子逃難》“梁冀”其人，應(yīng)出自新喻梁氏，惟其“追舟”本事已湮沒史海，而其真名實(shí)氏則已戲文化、史話化，即巧借東漢梁冀之罵名，直暴其追殺“太子”、“殿下”之惡行，又未指實(shí)其里邑，實(shí)指其真名，以免橫生枝節(jié)，招惹事端，觸怒其族眾子孫。據(jù)知《馬頭調(diào)》原創(chuàng)戲文“梁冀”故事的始作俑者，似亦應(yīng)為新喻本地土著或流亡寄寓人氏。

六、太子考

清嘉慶四年華廣生編《白雪遺音》卷一《馬頭調(diào)·太子逃難》載：“太子逃難……順?biāo)畺|流。想當(dāng)初，錦殿皇宮把福享彀。生長在龍樓。到而今，后面追趕無人救。龍目淚交流”。又清嘉慶四年華廣生編《白雪遺音》卷一《馬頭調(diào)·藏舟》載：“急早歸舟遇殿下……馬瑤草匹配簡仁同，夫妻雙雙來救駕，興起帝王家”。

清初康、乾問江南民間流布的《馬頭調(diào)》俗曲，搬演勝國遺事，編排曠世奇聞，說唱故君舊臣，雖生旦凈末，易卜倡優(yōu)，卻負(fù)載了大量南明秘史隱性信息，其“太子逃難……馬瑤草匹配簡仁同，夫妻雙雙來救駕”本事，尤稱不可多得的稀見史料，與南明史載紀(jì)若合符契。

明遺民顧炎武《圣安本紀(jì)》卷上載：“圣安皇帝，神宗顯皇帝第二子福恭王之長子，諱由崧。母日某氏，初封德昌王，進(jìn)封世子。崇禎十四年正月，李自成陷河南府，恭王薨，世子出走懷慶。十六年七月，嗣封福王。十七年三月，京師失守。四月己巳，烈皇帝兇問至南京。其時，南京參贊機(jī)務(wù)、兵部尚書史可法督師勤王，在浦口。南京諸大臣聞變，倉卒議立君，未有所屬，而王與潞王以避賊至淮上。大臣意多在潞王?？偠进P陽、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某都御史馬士英，遺書南京，言‘福王，神宗之孫，序當(dāng)立。……大臣畏之，不敢違。於是，以福王告廟。乙酉，弘基等逆王于江浦。丙戌，王舟次燕子磯。丁亥，百官迎見于龍江關(guān)”。

又清康熙十年計六奇《明季南略》卷一《甲申五月福王入南京》載：“五月戊子朔辰刻，福王自三山門登陸，由城外至孝陵，乘馬從西門入……文、武官進(jìn)見，王惶赧欲避。史可法言：‘殿下宜正受。遂行四拜禮。王傳上殿，共商戰(zhàn)守之策”。

南明弘光帝朱由崧，本為明神宗次子福王之長子，幼封福藩世子。老福王被李自成農(nóng)民軍擒斬后，嗣封福王。其以福王“殿下”身份由河南封邑乘舟“逃難”，南奔金陵，又由馬士英力排眾議定策登基“興起帝王家”，算是入承崇禎大統(tǒng)，民間混稱為皇明“太子”也勉強(qiáng)成理。與清初馬頭調(diào)《太子逃難》野曲荒詞，字字句句，無不合契。尤其“想當(dāng)初，錦殿皇宮把福享彀”之唱詞，別出心裁，內(nèi)藏機(jī)杼，暗嵌一“?！弊?，似證此“馬瑤草匹配簡仁同，夫妻雙雙來救駕，興起帝王家”粉本，確由馬士英倡盟江左，手造福王政權(quán)史事所本。又福王自中州“逃難”，其舟行路線系循運(yùn)河自北向南，雖與《馬頭調(diào)》稱“順?biāo)畺|流”抵牾不符，卻與前考簡仁同、萬家福等救駕“歸舟”家鄉(xiāng)自然地理或日水文地理地貌不悖。

清康熙十二年刊《新喻縣志》卷三《疆域志·山川》載：“渝川：在縣治南。其源，出于袁州之瀘溪，故《環(huán)宇記》云：‘瀘溪，渝川者此也。入本縣之境……而東注”。對檢清道光五年刊《新喻縣志》卷二《輿地志·山川》載：“渝川：在縣南?！稘h志》：‘宜春縣有南水，東至新淦入湖漢?！端?jīng)注》：‘牽水，徑宜春縣，東入湖漢。時新喻未分縣……渝水入本縣境，凡九十九灣，八十八灘，下抵清江，合贛河而東注。水至縣前，瑩徹如練，故又名秀水，乃邑水之正出者也”。

新喻縣渝川，今名袁水，“山清水秀”，古號“秀水”。自西至東，橫貫縣境，適為“順?biāo)畺|流”唱詞正詮。清順治中馬士英在江右袁水流域“前世里緣法”之婚事與“夫妻雙雙來救駕”傳奇，頗多難解之謎、待揭之秘（另考）。

七、馬瑤草與李德嚴(yán)

清同治九年刊《武寧縣志》卷四十一《仙釋志》載：“青云譜之馬道者，李致庵所師事也，以法名‘道常，因自呼為‘常住。臂胛、手腕、腳脛、腰腹，皆約銅環(huán)。人初叩其爐火，瞠而不答，恒指耳為聾?？滴醣?，不飲食者旬余，乃夜索茶，集眾與語畢，取筆書偈而寂……明日，畀之火化，火熾煙騰，忽見一鶴，自火盤旋煙上，時露朱頂示人，久之，將燼，繞青云譜三匝，向東北而逝。南昌黃璧，為圖，并《記》，今猶存凈明堂”。

對檢清道光四年刊《武寧縣志》卷二十五《仙釋志》載：“李德嚴(yán)，原名象坤，字致庵，南昌人。其先世名‘彬者，以靖難功，封豐城侯。德嚴(yán)少慷慨，涉獵經(jīng)史，知兵，兼通六壬、遁甲之術(shù)。崇禎初，仗劍出游。所至，落落不合。后聞青、萊有警，遂往應(yīng)募，從戎有功，授先鋒營都司。居歲余，與主帥不合，棄官。復(fù)游京師，見柄政者卒（率）枉上行奸，偷窳無氣節(jié)，太息日：‘天下事，不可為矣。聞西湖休休子有道術(shù)，往師焉，頗得其要領(lǐng)。復(fù)謁逍遙子於西山虎巖，受《參同悟真》秘旨。國變，居新喻東區(qū)。乙酉，土賊掩至，圍其室數(shù)匝，室中忽發(fā)異香，氤氳如霧，競?cè)詹恍?，賊駭，散去。順治乙未，棄家人‘半演居為道士。己亥，至武寧瓜源山中……乃披荊剪莽，結(jié)屋十余問，祀?yún)巫婕岸?、吳諸仙。署日‘凈明堂。德嚴(yán)既入山，數(shù)十年來，未嘗一出。篤嗜書史，至老，猶手錄不倦云”。

清“順治乙未，棄家人‘半演居為道士”的馬士英門徒李象坤新喻半演居齋堂，史佚其地，無從考稽。但“半演”其名，似應(yīng)析讀為“寅”字，為破解其居第秘匙，預(yù)埋伏筆。

南朝梁陶弘景《真誥》卷二十《翼真檢第二》載：“有云寅獸白齒者，是虎牙也。亦直云‘寅獸者”。北宋《太平御覽》卷一百五十六《州郡部·敘京都》引晉張勃《吳錄》佚文：“劉備曾使諸葛亮至京，因觀秣陵山阜，嘆曰：‘鐘山龍盤，石頭虎踞，此帝王之宅?！北敝茆仔拧栋Ы腺x》又作“虎據(jù)龍蟠”。虎踞、虎據(jù)皆六朝石頭城南京美譽(yù)。漢、唐、宋、明，世俗十二生肖以寅屬虎，固為古代社會民俗學(xué)常識。而虎與明代兩都之南京的文化聯(lián)系，更為六朝以降騷人墨客熟用熟知?？v覽馬士英“只手擎天”，大起大落、沉浮毀譽(yù)、蓋棺難定一生，手肇南京福王政權(quán)，虎踞南都號令天下，躊躇志滿，位極人臣，無疑為其仕宦生涯輝煌頂點(diǎn)。馬氏門徒新喻匿跡“寅居”即“虎踞”隱名，亦無疑為其南京歲月縮影?？妓髦链?，我們不得不再次為南明遺民所特創(chuàng)并獨(dú)有的綿密、復(fù)雜、晦澀的語言文字加密技術(shù)與含蓄、曲折、深邃的表述欲望表達(dá)方式驚嘆與震撼。

明崇禎十六（1644）年，李德嚴(yán)避居“新喻東區(qū)”；清順治十二（1655）年，李氏又棄家為道士；順治十六（1659）年，復(fù)潛至武寧筑“凈明堂”，即清康熙《青云圃志略》所謂“祖庭分續(xù)其嗣……棲隱于巖穴者”；約二年后，馬士英忽現(xiàn)身南昌青云圃道院。馬、李師、徒兩人“昨我、今我”行跡名號，雖分合、隱顯無定，卻每多重疊處，必非偶然（另考）。

八、馬瑤草與王學(xué)載

清康熙十二年刊《新喻縣志》卷五《官師志·知縣》載：“明：……王學(xué)載，石阡人，舉人，崇禎中任。國朝：李向陽”。明季最后一任新喻縣令王學(xué)載，字似渠，與馬士英同屬黔籍。有證據(jù)顯示：馬、王兩人雖權(quán)位殊懸，但在南明弘光小朝廷半壁江山短暫春秋，曾共逞黔驢之技，頗通呼吸。

清乾隆六年刻《貴州通志》卷二十六《人物志·選舉》載：“明舉人：天啟甲子科，王學(xué)頊，石阡人……崇禎己卯科：王學(xué)載，石阡人，官知縣；王學(xué)鏡，石阡人，官知縣”。晚明天啟四（1624）年甲子，至崇禎十二（1639）年己卯，僅十五年問，貴州石阡王氏學(xué)字輩行，連中三舉。而天啟王學(xué)頊中舉后，并未登仕版，明季王學(xué)載、王學(xué)鏡昆仲舉后，卻即時同“官知縣”。筆者頗疑其末世官運(yùn)，烽火烏紗，皆南明福王政權(quán)首輔馬士英援引授受。

清道光五年刊《新喻縣志》卷七《秩官志·知縣》載：

“王學(xué)載，貴州石阡人，舉人，崇禎中任。萬發(fā)祥《與王似渠令公書》：‘南漕火急，極知老父母焦勞，百姓雖頑，敢不激報。但苦兵聲風(fēng)鶴，辦送不湊乃耳。昨感老父母德意，姑立限數(shù)，以應(yīng)目前。無往非生成之賜?！?

明季新喻城北萬發(fā)祥，為人清歷修邑志《忠烈傳》僅見的南明抗清志士。清康熙十二年及道光五年版《新喻縣志》保存的萬氏與王令“南漕火急，極知老父母焦勞”書札，坐實(shí)南明弘光朝“兵聲風(fēng)鶴”之際，貴州石阡王學(xué)載臨危受命，督率萬發(fā)祥等“姑立限數(shù)，以應(yīng)……南漕”為馬士英“焦勞……激報”竭盡黔驢之伎、犬馬之勞。

明季馬士英與其貴州同鄉(xiāng)、新喻縣令王學(xué)載之關(guān)系，與南明檔案“鳳督黔人……而幕中參佐無一非黔”、“蓋督臣黔人也，其軍中參佐，大半皆黔產(chǎn)也”等記載相符。馬、王之交，為清初馬頭調(diào)“馬瑤草匹配簡仁同”逸史重要人證。

九、余考——新喻蕭氏

清康熙十二年刊《新喻縣志》卷十《選舉志·掾考》載：

“明：蕭立愛，閣下人，益府典膳。蕭立敬，立愛弟，建安府審理。”

對檢《明史·職官志四·王府長史司》載：

“王府長史司：左、右長史各一人，正五品。其屬，典簿一人，正九品。所轄：審理所，審理正一人，正六品；副一人，正七品。典膳所，典膳正一人，正八品；副一人，從八品……審理，掌推按刑獄，禁詰橫暴，無干國紀(jì)。典膳，掌祭祀、賓客、王若妃之膳羞”。

明季新喻閣下蕭立愛、蕭立敬兄弟，一為南城益王府八品典膳，一為南昌寧藩建安王府六品審理，皆江西王府長史司僚屬。筆者已考馬士英于清順治十八年北潛南昌，與寧藩建安王府鎮(zhèn)國中尉朱統(tǒng)口等共創(chuàng)南昌青云圃道院“覓一個自在場頭”息影匿跡。則佃中委曲，與明季“建安府審理”蕭立敬等新喻蕭氏家族有無干系？志此存證，以俟后考。

十、簡短結(jié)語

清順治末、康熙初年，南昌青云圃道院似乎是一連串戲劇性佚名事件的神秘淵藪，明遺民地下社團(tuán)隱密的巨大能量頻頻引發(fā)明末清初文化斷裂帶活躍的地磁異振，使江右地方史刻度盤磁針的指示方向常呈現(xiàn)無從判讀的波動與偏離表象，青云圃道院厚重的歷史帷幕內(nèi)悄然發(fā)生的每一樁譎詭逸事，都不知不覺中影響甚至左右著江右遺民社會的位移矢量。

汪子豆輯《八大山人詩鈔》載《無題》詩：“萬家炎獨(dú)清涼地，只手擎天蓋代人；畢竟還丹誰弟子？如今姓字及生民?！卑舜笊饺恕稛o題》詩所詠昔日“只手擎天蓋代人”，如今“畢竟還丹……獨(dú)清涼地”，頗似隱喻招搖明季清初政治舞臺的馬士英；而“萬家炎”與《馬頭調(diào)》“萬家春”之間、“姓字”而非姓名與《馬頭調(diào)》“馬瑤草”之間、又“如今姓字及生民”與《馬頭調(diào)》“馬瑤草匹配簡仁同，夫妻雙雙來救駕……美名到天涯”俗劇流行問的復(fù)式對應(yīng)關(guān)系，更似暗指招搖清初民問戲曲舞臺的馬瑤草。朱耷《無題》詩與《馬頭調(diào)》問的內(nèi)在因果聯(lián)系，證成“儒衣僧帽道人鞋”的“馬道人”、“誰弟子”身份之謎，不但是南明史，也是八大山人研究亟待解析的一樁雙重懸案。

清嘉慶八年陸云錦《芝庵雜記》卷三曾詳考“明人演戲，多扮近事”。清初梨園亦頗嗜演明季近聞“近事”而不疲。禮失求諸野，史失求諸野，北虜、西寇、東林“眾惡所歸”的南明弘光朝首輔馬士英生平秘密，已成為清初瓦舍勾欄首選戲曲關(guān)目。自清康熙三十八年孔尚任《桃花扇》付梓，疑蹤謎史，演義傳奇，一時洛陽紙貴，風(fēng)靡海內(nèi)；弘光權(quán)宰馬士英，競成公案私謗小說話本甚至南曲北劇經(jīng)典回目之反派主角；而江右勝朝遺老、叢林羽客、野寺孤僧，則據(jù)目睹耳聞，掩口暗傳馬瑤草“昨我、今我”幽棲晦跡；江南落魄騷客、梨園戲子、民間藝妓又據(jù)以鋪衍成辭，綴辭成曲，藉登場傀儡，敷粉優(yōu)孟，鼓閩粵新腔，東西弦管，以史入戲，以戲正史，大膽揭露、撲破孔氏《桃花扇》的誣枉與官書野志的謗噬；雖其潮嘉風(fēng)月，青蘋末技，曲終戲散，全豹難窺，但清嘉慶四年華廣生編《白雪遺音》錄存乾、嘉問低層或日邊緣社會兩折荒腔野板、俚謠鄙韻，卻儼然一卷梨園春秋，戲臺綱鑒，恍若二部粉墨丹青，俳優(yōu)馬班，仍為我們梗概粗存了南明史一幕真實(shí)、生動、恢詭的歷史軼劇。

筆者首揭：清嘉慶四年華廣生編《白雪遺音》卷一《馬頭調(diào)·太子逃難》《藏舟》原劇，堪稱清初膾炙人口的《桃花扇》傳奇分庭抗禮，旗鼓相當(dāng)?shù)膶ε_戲。然而無論是孔尚任《桃花扇》之清雅典麗，亦或是無名氏《太子逃難》《藏舟》佚劇的俗俚樸質(zhì)，其關(guān)于馬士英軼史遺事的追述類多實(shí)中有虛，虛中有實(shí)。具體地考量與比對，孔氏《桃花扇》固然是虛多于實(shí)，而無名氏創(chuàng)作的馬頭調(diào)《太子逃難》《藏舟》佚劇則相應(yīng)地說是實(shí)多于虛。我們可能永遠(yuǎn)失去了《太子逃難》《藏舟》佚劇披露的“馬瑤草匹配簡仁同，夫妻雙雙來救駕，興起帝王家”本事真相，甚至也已無法徹底澄清朱耷《無題》詩是否對原南明腹地蘇、浙、閩、粵、贛區(qū)域《馬頭調(diào)》流行劇“美名到天涯”轟動效應(yīng)的回聲與回應(yīng)，但僅此兩韻通俗歷史劇目的殘曲剩句，零圭斷璧，余音繞梁，風(fēng)流未泯，已足以勝過成打南明野乘的咒馬濫言誣馬贗史，令人拍案擊節(jié)，嘆為觀止。清初馬頭調(diào)“馬瑤草匹配簡仁同”所見馬士英與江右新喻簡氏婚事，為明、清史研究提供了一頁另辟蹊徑、別開生面的珍貴文獻(xiàn)；為清順治十八年隱身埋名南昌青云圃道院的所謂“馬道人”必系馬士英提供了有力旁證；因之亦為晚清、民國南昌史話派“八大山人即朱道朗”偽案的發(fā)覆辯偽提供了“以說戲證偽戲說”的全新坐標(biāo)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