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宏梅
一
很多時候,傅沖覺得自己是一個技術(shù)精湛的木匠。瞇起一只眼,墨斗那么一彈,一條筆直的線就這么畫好了。這條線就是女兒的前程。
迄今為止,這條線沒有歪過。按照設(shè)想,女兒順利考入英國皇家藝術(shù)學(xué)院研究生院,順利進入倫敦上流社會。女兒傅妍還真不是溫室里的花朵,你想得到嗎?14歲的女孩,很有范兒地托著水晶酒杯、精致點心穿梭在中外賓客之間,腰背挺直,目不斜視,那么優(yōu)雅,那么貴氣。那是20世紀90年代啊,親,想想!這是什么樣的家庭,什么樣的爸媽。
當然,大學(xué)實驗室的助理工程師傅沖低調(diào),很低調(diào)。人們夸女兒傅妍時,他謙虛地笑著,一般,一般,全倫敦只有三個人考上。人們說,老傅啊,你頭功。
怎么不是頭功呢?眼光且不說,得要多少monev?一個破實驗室,一個教工,能有多少錢?
傅沖果斷下海。母親是銀行家,撬動經(jīng)濟杠桿才將沒有文憑的他塞進大學(xué)。這就要辭職?可她又拗不過獨生子,只好親自出馬,給辦了停薪留職。傅沖買了摩托車。那時候,沒有私家車,摩托車可是最高級別的私人交通工具了。母親兩手一張,攔住兒子:第一批11個,全死了,第二批,還剩一個。不安全啊。傅沖不聽,照樣橫沖直撞。瞧,不是活得好好的嗎?女人啊女人。什么事都不能聽女人的。
傅沖的女人絕不是等閑之輩。兇啊。當然不是張牙舞爪的兇,那種女人是草包。寧兒可不是草包,人家是書香門第,父親是商務(wù)印書館的編輯,母親是中學(xué)校長。她的兇,就是潤物細無聲。如果說,傅沖是木匠,她就是繡娘,傅沖是紅花,她就是綠葉。誰陪女兒練琴?她啊,誰陪女兒上口語班?她呀。否則,鋼琴十級,口語全市第一哪里來?學(xué)口語還是她的主意呢。如果學(xué)了十幾年,啞巴英語,她怎么和人交流?怎么消化學(xué)業(yè)?怎么生活?哦,拿筆來,我們筆談,笑話!沒有她的繡針,英國皇家藝術(shù)學(xué)院?做夢去吧。
轉(zhuǎn)眼,女兒該有男朋友了。傅沖說,你不是天天和她視頻嗎?怎么不問問?你不急?
怎么不急?寧兒說,這是急得來的事嗎?
急不來也要急。
那你說。
我不說,你說。
你說。
這樣車轱轆的話每天來幾次。
傅沖火了:你是媽,這事兒得你說。
寧兒不火:媽也沒用。你聽你媽話了嗎?
傅沖還是火:我媽說得不對,她跟不上形勢。
你就跟上形勢了?寧兒笑。說完,按下榨汁機開關(guān)。傅沖說著什么,寧兒指指自己的耳朵搖搖手。有時候,剝奪一個人說話的權(quán)利只要利用人類的發(fā)明,比如一臺榨汁機。
傅沖在廚房門口徘徊,等著這該死的噪聲停下來。
寧兒倒了一杯剛榨的黃瓜檸檬汁遞給橫眉立目的丈夫,溫柔地說,現(xiàn)在的女孩子,三十好幾沒結(jié)婚的很多,你得有思想準備。
我不準備,我不想準備!傅沖手一擋,寧兒的手臂蕩開90度。汁水濺出來了,她趕緊屁股往后一躬,讓出一個弧度,這條鵝黃色的真絲連衣裙可是心愛之物。她理解丈夫,女兒是他的心肝寶貝。如今,鞭長莫及,他保護不了她。他得找一個替身,一個佳得不能再佳的佳婿。
二
除了上述種種,傅妍還有一個優(yōu)點:誠實。誠實的傅妍寫了一封誠實的電子郵件。當然發(fā)到了寧兒的郵箱。傅沖落伍了,其表現(xiàn)之一就是不會電腦。也許,這也是他要求寧兒和他們女兒談的原因之一。誰知道呢?也許還有二。他自己也沒理清。
郵件只有70個字,微博的一半。信是這樣說的:
老爸老媽,想你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有男朋友了,超市認識的。美國人,超帥。我們很相愛。詳細情況等我回來跟你們匯報。就在這幾天。祝福我吧!
很明顯,這是給傅沖看的,可以反復(fù)看,視頻是,口說無憑隨口跑馬,信就有正式的味道了,可以采信,等同于法律文件。
寧兒屁股不動,上身盡量往一邊仄,傅沖一手撐著電腦桌,一手搭在妻子肩上,弓著腰往前湊。
肩上的分量越來越重,寧兒吃不消了,你看,你看,我讓你。天曉得他要看幾遍。
傅沖坐下來,死死盯著顯示屏。足足十分鐘,既不說話也不動彈,就像一座蒼白的雕像。信息量太大了,像一發(fā)發(fā)炮彈,他的腦袋遭遇了炮擊。
等等,什么意思?
他拉開抽屜取出紙筆,一字一字抄下來。
干嗎?你抄它干嗎?
分析分析。傅沖說,第一句沒什么,就像開會,先生們女士們,你們好。關(guān)鍵是下一句: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有男朋友了。這是誰的好消息?她的!不是我們的!
寧兒不以為然,也是我們的好消息啊,你不是愁女兒沒有男朋友嗎?
傅沖的聲音慍怒而陰沉,我說了找外國人嗎?你看看,傅沖把那張A4紙甩得“嘩嘩”響,美國人,還是……還是超市認識的。???她倒是坦白得徹底!
天,超市!傅沖走神了,他的眼光有些渙散。
鏡頭。
女兒推著購物車望著高高在上的某件心愛東西,她拿不到。服務(wù)員,請幫忙拿下這個。她禮貌地喊道。沒人理她。她很尷尬,在貨架前徘徊,她的確很想要那個(傅沖想不出女兒喜歡什么),這時一個高個美國人過來了(體貌不清,年齡不詳),幫女兒拿下了她要的小玩意(一定是小玩意,小價錢的小玩意,否則售貨員怎么會不理?沒錢賺嘛),女兒嫵媚地笑了笑(高貴而嫵媚)說,謝謝你!小伙子(假定)說,我能請你喝咖啡嗎?
得!女兒著道了!
肯定不止接吻。以美國人的速度,上床了唄。也許不會,女兒是中國人,中國人含蓄。也不對,現(xiàn)在的小姑娘哪個含蓄了?不對,我女兒有教養(yǎng),怎么和那些女孩比呢?
傅沖煩了,想不下去了,他想發(fā)泄。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寧兒正在觀察他。他突然抱起她,沖向臥室。速度之快,讓人想起鳥抓魚。
傅沖向妻子沖擊的時候,腦子里繼續(xù)讀A4紙。準確地說,他己經(jīng)能背出郵件的內(nèi)容了。
女兒說過幾天回來。這是最后的斗爭,團結(jié)起來到明天。他要和寧兒一起,鑄成馬其諾防線——他可不能歪了那條墨線,壞了規(guī)劃。
傅沖坐起來,點上一支煙。
過了幾分鐘,又點上一支。沒察覺寧兒己經(jīng)離開。
三
這是個混搭時代。星巴克賣碧螺春,肯德基賣油條,飯店和歌廳的旁邊有花圈鋪,讓你在爽歪歪的同時直面慘淡人生。
如今,混搭到傅沖家里來了,而且是人種問題。一個野種。野到?jīng)]邊。美國人,天曉得他的祖宗十八代是哪兒的。也許是毒販子,也許是色情團伙……
怎么打消女兒的念頭呢?傅沖打算和妻子進行深層次探討。
寧兒回來了,顯然,她是沖澡去的,濕漉漉的頭發(fā),眼睛卻紅腫著。洗發(fā)水進眼里了?不像。淚水還在流。
哭啦?別哭別哭,我們想辦法,得讓丫頭找個中國小伙子。心里踏實啊。
寧兒靠在房門上,看著明亮的窗戶(該死的,剛才居然窗簾也沒拉),幽幽地說,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在一起,就是做愛,就是性交。在寧兒這里,雅致和隱晦有時是一回事。換作平時,傅沖是明白的,可現(xiàn)在,傅沖腦袋處在深水區(qū)。
沒頭沒腦的,瞎說什么呢你。
我沒瞎說。寧兒的聲音有些顫抖,仿佛在臺風(fēng)中,從現(xiàn)在到以后,以后的以后,我……我們不睏覺了,就是阿Q和吳媽睏覺的意思,你明白了嗎?
寧兒以為他會暴跳如雷,然而沒有,他只是怔怔地望著她。不是在說女兒的事嗎?扯什么分房?南極和北極什么時候合并同類項了?
這輩子你懂過尊重人嗎?你當我什么,性奴?哪天你問過我的感受?不知道是吧,那我科普一下,我更了,更年期的更,你剛才弄得我痛死了。寧兒壓低聲音,語調(diào)里充滿了譏誚和憤怒。
傅沖盯住寧兒,目光兇狠,這是女人講的話嗎?一個女人怎么能講這種話?他真想再來一次,讓她吃點苦頭。他要用行動告訴她:女人要聽話,否則,會吃虧的。
寧兒不買賬:為什么不能講?女人就該逆來順受?你以為我就是逆來順受的人?
逆來順受?什么時候表現(xiàn)過她逆來順受?有嗎?他怎么不記得?一直以來,她是世界上最溫順、最體貼的妻子。傅沖忽然明白了妻子的反常:女兒不回來了,她要嫁到外國去了,當媽的舍不得啊!
別鬧了好不好?我們商量女兒的事吧。傅沖把商量兩個字說得很“商量”,充分體現(xiàn)了對寧兒的尊重和平等,弄個外國人,別說生活習(xí)慣了,別說文化差異了,連話都說不上,等于找了個啞巴女婿。
外國人有什么不好?起碼——,寧兒頓了一下,起碼,女兒不會受苦。
什么意思?
意思很清楚。美國法律會懲罰婚內(nèi)強奸——就像剛才,我的女兒不會受到這種侮辱。
你說這是侮辱?你是我的女人??!
女人怎么樣?你說這話的口氣就是性別歧視。女人是你的私有財產(chǎn)?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是吧?寧兒激動地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個圈,看來,和你說不通。
沉默。
我問你,你愛女兒嗎?寧兒突然發(fā)問。
廢話!
中國婆婆世界聞名,為什么呢?你想過嗎?這就是我同意女兒外嫁的第二個理由?!癉o vouunderstand?”
什么“蛋”?傅沖沒聽懂妻子最后一句,怎么扯到我娘了?我娘虧待你了?
你看你看,我就說不得嗎,我說的是中國,廣義的。為什么中國一些女孩子希望對方父母雙亡—狠是狠了點,背后的文化原因呢,你想過沒有?
我不管文化不文化。我們家傅妍非要嫁給外國人嗎?女兒不是白養(yǎng)了?
還是嘛,我們都是你的私有財產(chǎn)嘛……
寧兒的話被突然冒出的女人尖叫淹沒了:你媽的,要你管我啊,你是我家祠堂里的祖先牌位啊,你他媽老是喜歡招惹我,我招惹過你嗎,我是你一家的氧氣是吧,沒我你們?nèi)叶紩舷⑹前?,離本宮遠點,滾,滾你媽的。
嘭!摔門聲。
寧兒聽著腳步遠去,長嘆一聲,你看看,你找的房子。我說不要吧,你不聽,說三五年就升值了,賺了。再好的房子,沒有好鄰居怎么過?一轉(zhuǎn)身,花盆沒了,雨傘沒了,門口莫名其妙地多了些垃圾。對門那個男人老是在咱們家周圍轉(zhuǎn),我每天提心吊膽你知不知道?錢,錢能買來安全感嗎?別瞪我,我不是說生存的安全,而是靈魂的安寧。你說女兒嫁外國人,遠嗎?很遠??蛇h的是地理位置,最怕的是觀念,觀念上的南腔北調(diào)?,F(xiàn)在是,并且一向是,你南我北。寧兒說到這里,微微冷笑,你以為我做的一切是服從你嗎?我告訴你,想法完全不一樣的,目的完全不一樣的……
寧兒不說了,寧兒閉嘴了。諒他也不懂。
好么,積怨很深啊,今天終于翻出來吵個痛快了。可以理解,女人嘛!可是,房子和女兒嫁老外有什么關(guān)系?女人的邏輯性怎么就不能上去一點點呢?傅沖想,我得睡一覺,好好睡一覺。一半的問題睡一覺就解決了。
四
顯然,這事屬于另外一半。
傅沖再怎么細雨和風(fēng),寧兒的腳就是不站過來。看來,合縱是不行了,只能和女兒單獨談——但是他不敢。愛不是平等,而是害怕,越愛越怕。當然,自家的血肉,棒打不散。怕的是,女兒冷淡你,疏遠你。感恩是在不涉及個人目標的基礎(chǔ)上的,是有條件的感情。他能說沒有我你能出國嗎,能說你的今天是我給的嗎?不能。她準會說,出國是我提的嗎?是我要的嗎?你強奸了我的生活還問我喜不喜歡?我好不容易喜歡了、適應(yīng)了,你又來叫我回來,我是你的“私人財產(chǎn)”(這個詞,寧兒拎出來的,傅沖風(fēng)速記住了)啊。他怎么回答?怎么回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好在,寧兒答應(yīng)不推不拉,持中立態(tài)度。她說本來嘛,得看孩子自己的意思。話到這里應(yīng)該可以了,可她偏偏加了一句,你的觀念落伍了,她不會聽你的。傅沖的斗志又被她撩起來了,這可說不準。而且,這跟觀念沒關(guān)系,是根,懂嗎,根!魚兒游在江里,那就是長江的味道,魚兒掉進池塘,也就沾上了田螺的土腥。
話是很堅挺,可傅沖心里軟膀軟腳的,一點兒底氣也沒有。他對自己說,老弟,你得控制自己,你是1,她們是0,沒有你,她們就不存在。你是一家之主,你是男人,真正的男人,你該給寧兒一個耳光或是一腳,讓她閉嘴。沒有他日計夜算一筆一筆的進賬,有她們的幸福生活嗎?難道,辛苦一輩子,不值得她們尊敬?但是不能啊,他不能這么做。她們不是他的“私有財產(chǎn)”。媽的,不是私有難道公有?什么混賬話!可是,他的心,為什么如此慌亂?
女兒回來了。她是跟著陽光進門的。看著女兒一臉的幸福,傅沖沉默了。
兇多吉少。
一年未見,傅妍的變化真是驚天地泣鬼神,半個乳房露著,指甲鮮紅鮮紅的,嘴巴仿佛剛吃過人血饅頭。這,是傅妍嗎?這就是高雅純潔的女兒?可是,她的的確確是他的寶貝女兒。他可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必須相信血緣。
夜己深,女兒提出和父親換換,和母親睡。
傅沖一夜沒睡,他很亢奮,一種深受困擾的亢奮,再說,一張女孩子的單人床,怎么躺得上去?就算躺成僵尸,也睡不著。女兒一定告訴母親很多信息,很多很多。他是白人還是黑人?白人雖然有點嚇人,鬼才綠眼藍眼呢,可黑人更嚇人,聽說黑人又懶又賴。那個男人多少歲?帥,這東西是沒有標準的,連年齡標準也沒有,最多,前面加個老字——女兒信中沒有這個前綴。他仔細研究過了??墒牵苍S她忘記說了呢?他是什么職業(yè)?藝術(shù)家?科技精英?或者是個弄電腦的家伙?
這是個多么漫長、多么難熬的夜晚啊。傅沖想起第一筆訂單,另一個夜晚,一樣的難熬、一樣的漫長。差別在于,那一仗,他成功了,這一仗,也許滑鐵盧。
郵件?一定是寧兒的主意!她早知道這件事了,她們天天視頻,是她讓女兒發(fā)的郵件!她們合起伙來對付他。女兒這次回來,完全是沖著他來的,她要老爸的祝福。可是,她卻一頭鉆進了母親的被窩!
傅沖在客廳里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又不敢弄出聲音。如果寧兒或是女兒突然開門出來,他會很窘。對啊,他不能再轉(zhuǎn)悠下去了,他得睡覺。明天,明天一定找女兒談。
五
第一聲鳥鳴前傅沖就準備好了早餐。大餅、油條、豆?jié){、白煮蛋,完全中式。去它的榨汁吧!老祖宗從來不弄這洋玩意。
寧兒是第二個起床的。看看餐桌上的食品,微笑了。他什么時候買過早餐,分明是對女兒施壓,看看,你自小吃大的早餐,你不留戀?夠他費心夠他煎熬的。他怎么死不明白呢?時代這東西是不講理的,沒有個人情感,沒有主觀意愿——就像老天爺,他要怎樣就怎樣。
寧兒朝傅沖招招手,小聲說,那個男的是時尚雜志編輯,今年38……
我不要二傳手。傅沖打斷妻子的話,我自己問。
該死的,時尚雜志,天啊,不就是狗仔隊嗎?伸著狗鼻子,東嗅嗅,西嗅嗅,專嗅美女帥哥。怪不得他盯上了女兒。也許這混蛋根本不想結(jié)婚。
你能問出什么呢?寧兒低聲說。
傅沖沒吱聲。
女兒在倒時差,等她醒來,這事就要被提起。干言萬語,他只能說一句:我不同意!接下來呢?她會說,我的生活我做主?,F(xiàn)在她有底氣這樣說了,她的確自食其力,的確不需要爸爸的經(jīng)濟援助了。你可以罵她忘本,她或者不置一詞,或者來氣他:父母把我?guī)У竭@個世界上來,你們做什么都是應(yīng)該的!
早飯撤走,午飯擺上來,女兒還是沒起床。他踱到緊閉的房門前,站下來聽了會,愕然回頭,向正在盛飯的妻子招手。寧兒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把耳朵湊上去。原來,女兒在說夢話。
寧兒拉著丈夫的袖管回到餐桌旁。
她在說夢話?
是啊。
嘰里咕嚕的,是英語?
是啊。
你別是啊是啊的。
寧兒一笑,你不是不要我傳話嗎?
好啦,說吧。她說什么?
聽不懂。
你怎么聽不懂?你不是會一點三腳貓英語嗎?
寧兒聳聳肩,是啊,三腳貓。
唉,真他媽煩人。
沒什么好煩的,順其自然唄。
順不了。
順不了也得順。你看,她的思維完全西化了,夢話都是英語。
說實話,女兒是不是受你影響,屁股下墊荷葉——早就開化了?
寧兒不說話了,自顧白吃飯。她能說什么呢?說是,我開化了。他就會想,你出沒出軌?說那不叫開化,是明理,他又會以為指責(zé)他不明理。反正,說什么都不對。
我們的當事人傅妍終于露面了,洗盡鉛華,一身布衣。她的笑容干凈明麗,就像五月的天空,彌漫著花香和草香。
呵,這才是他的女兒。傅沖多希望女兒沒發(fā)郵件,沒男友,一切回到從前。還是從前那個乖女兒。
爸爸,媽媽,我回來了。
寧兒疼愛地抱抱女兒,傻孩子,昨天你就回來了。
不是啊媽,人家今天才醒嘛。
傅沖咳嗽了聲,寧兒笑道,老爸吃醋了。
傅沖有些尷尬。吃醋?吃“女婿”的醋,還是吃妻子的醋?
你有男朋友了?傅沖脫口而出。
是啊,超帥!
我看你還是找個中國人吧,中國人帥的也多。
不要!傅研撇了撇好看的嘴,中國人?!爸爸,我可不想我的孩子亂穿馬路,吃飯吧唧嘴,大聲說話,挖鼻孔、掏耳朵……
你不是中國人?傅沖拉下了臉。
媽——,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傅妍的大腿碰了一下母親。
吃飯吧。寧兒說。她答應(yīng)丈夫中立,因此,只能“今天天氣,哈哈哈……”唉,一個要外國的,一個要中國的,兩個都死硬。慢慢化吧,就像凍肉。
傅妍蹭到父親身邊,拉著他的胳膊晃,老爸——,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地球是一個村莊,我們還在一起啊。我封你當村長!
六
關(guān)了燈,兩個人朝天躺著,傅沖不說話,寧兒也不說話。
女兒走了。除了睡覺,只有5個小時待在家里。5個小時,除了男友的話題,和父親只說上兩句話:“身體好吧?”“生意好吧?”除了說好,還能說什么呢。傅沖虛弱地意識到,他己經(jīng)失去女兒了。她只是個符號??偨Y(jié)人生很容易,不過四個字——無能為力。
糾結(jié)得快斷氣的傅沖,最終同意了女兒的選擇。
第二代指望不上,那就第三代吧。這叫且戰(zhàn)且退。
傅沖用胳膊推了推妻子,哎,你說他們會生幾個孩子?
什么?寧兒沒反應(yīng)過來。
啊呀,你這個人……讓他們生兩個好不好?他們一個,我們一個,英國一個,中國一個。
寧兒說,好的。我問問。
郵件,你發(fā)郵件。傅沖想,白紙黑字年代算是過去了。
郵件發(fā)出去了,沒有回音。傅沖說,你再發(fā)!
寧兒說,等等吧,人家忙。你忙你的去。
傅沖說,不忙,不想忙。我忙來忙去為什么呀?有外孫我才有動力。
寧兒說,好吧。再發(fā)一次,省得你魂靈不在身上。
回信來了,這次更簡短:他不想結(jié)婚,怕重金屬超標,畸形。
她沒說孩子,可說的就是孩子。就像古詩詞,描寫雪,但不能出現(xiàn)“雪”字。
寧兒不等退出郵箱,直接摁下了開關(guān)。
傅沖歪著頭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忽然俯下身,一筆一畫寫了一張字條,用舌頭舔了舔,貼在電腦屏幕上:
THEEND。
除了made inChina之外,這是他唯一認得的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