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 維
姥姥走了
◎ 宋 維
姥姥走了,79歲,生活的艱辛和掙扎可以一一放下了。那座小山坳里寄托了我所有童年歡欣和苦澀的姥姥的家,已失去所有意義,我再也不會回去。
姥姥在去世前最后的日子里,依然弓著身子,跌跌撞撞給牲畜添喂草料。全然不同于有退休金頤養(yǎng)天年的老人,姥姥晚年的遭遇是中國農(nóng)村老人的生活縮影。
姥姥纏過小腳,雖中途松綁,依舊落得終身步履蹣跚。30年前我出生的那個大雪天,姥姥一個人背著干糧,翻山過河,步行整整一天趕來照顧我。對一個小腳又不識字的農(nóng)村婦女,這樣一次遠(yuǎn)行有太多不可言說的冒險。在很多時刻,我都禁不住回想那個被風(fēng)雪籠罩的傍晚,姥姥俯身抱起襁褓中的我,喚我的乳名。
去世前,姥姥已多日未進(jìn)食,疼痛和饑餓讓她的筋骨迅速松垮,血?dú)馍⒈M。我把她抱在懷里,她瘦弱得像個嬰孩。我背她去屋外,姥姥生怕累著我,沒幾分鐘就催著回去,一遍遍喚我的乳名。生命兩端的相遇和告慰,何其相似。
姥姥的炕靠墻那一側(cè)擺放著三個混雜著各種陳舊味道的箱柜,里面的物件是她這一生的全部,無外乎一些舍不得穿的新衣服、納好了準(zhǔn)備送人的鞋墊、布鞋、糖果之類。下葬時間已確定,我只希望這一切靜靜地過去就好。
我童年的每個暑假都在姥姥家度過。為我的去留,強(qiáng)勢的母親、怕老婆的舅舅、勢利的舅媽和隱忍、慈愛的姥姥之間沒少博弈。我歡欣于小孩子的各種游戲和惡作劇之中,雖寄人籬下,但有姥姥的庇護(hù),童年的時光漫長卻快樂。瘦小的姥姥是家里的主要勞動力,耕種甘肅農(nóng)村的山地是對人力極限的巨大挑戰(zhàn)。從犁地、播種到打曬、磨面,姥姥汗涔涔戴著草帽的樣子、混著汗水和草漬的味道是我存留在心里的永恒印象。
姥姥經(jīng)常穿老式大襟盤扣衣服,我每次離開時,她總會從衣服襟子里掏出一個已看不出顏色的手絹,塞給我一些錢。姥姥家在深山,十幾戶人家住得分散,姥姥撿拾野李子和杏子,再砸李子核和杏核,等貨郎串村串戶時換些錢。這些錢她小心翼翼地攢起來,連同子女和親戚偶爾給的錢都仔細(xì)包在那塊手絹里。甚至在我有了妻女后,每次離別,姥姥還是會顫抖著掏出那塊手絹,執(zhí)意塞些盤纏給我。
姥姥總是念念不忘兩件事,說我怎么疼她、對她好,其實(shí)這和她對我的疼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我上小學(xué)時,姥姥有段時間來照顧我。碰巧那時有社教隊(duì)在母親單位駐點(diǎn),時常會從蘭州帶來些農(nóng)村孩子沒見過的零食。我第一次吃奶油蛋糕、鹵雞爪以及一些當(dāng)時不認(rèn)識的水果,都是因此得來的。人家一旦給我吃的,我便拿回家給姥姥。這些舉手之間一次次小小的給予,在我和姥姥之間留下一段段美好的回憶。
另一件是十年前,我剛參加工作,帶姥姥到蘭州逛了逛。返程時買了火車票,讓姥姥坐了火車。這些后來在姥姥的敘述中都帶著明顯夸耀的口吻,稱見了“大世面”。
姥姥走了,這世間的牽扯,終究成空。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13年第38期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