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月刀

一、被劫

SUV汽車?yán)飶浡鵁煵菸逗退岷刮?，因為長時間的捆縛，雙手的血液已經(jīng)有點不流通，勒在嘴上的布條讓他不住地流口水，在右頰形成一道印記，一直延伸到右耳根部。

前座上輪流開車的兩個男人，一個留著大胡子，一個戴著鴨舌帽。天黑之后，他們依然在這片林區(qū)行駛，此刻開車的是鴨舌帽，大胡子喝了啤酒已經(jīng)歪在座椅上睡著了，發(fā)出陣陣鼾聲。

兩人并未察覺，小直一直在暗暗做一件事情，他在試著松開背后的繩子。小直把雙手反復(fù)扭動，從結(jié)實的繩結(jié)中制造出一點空隙，耗費了數(shù)小時才把第一只手抽出來。

雙手?jǐn)[脫了束縛，小直卻更加緊張，要是被發(fā)現(xiàn)一定會被揍的，他只能等待時機(jī)。

被綁架的十多個小時里，綁匪沒有給他吃過東西，小直餓得胃部一陣陣痙攣。害怕他尿在車上，鴨舌帽聲色俱厲地警告過他，每隔一小時他會來尋問一下，如果想尿尿就點頭，不想則搖頭。

大約半小時后，車停了下來，大胡子依然沒有醒，一道刺目的手電光柱打在小直的臉上，晃得他瞇起了眼睛：“喂，想尿尿嗎？”

小直點頭，把背后被解開的繩子弄成依然捆縛的樣子，末端抓在手里。

鴨舌帽跳下車，打開后車門，然后把小直拖出來，領(lǐng)著他到路邊。男人俯下身幫他拉開拉鏈的時候，小直的心跳得快要從嘴里蹦出來了，他突然松開手上的繩子，全力一推！失去平衡的鴨舌帽摔倒在地，大罵一聲“可惡”！小直不敢停留，朝著路邊的樹林跑去。

他拼命地跑，根本顧不上手腳被灌木的尖刺劃傷。突然他摔倒在一塊告示牌前面，抬起頭，皎潔的月光把上面的字照得一清二楚：“請珍惜你的生命?！?/p>

最下面寫著“富士吉田警察署”的字樣。這片森林，居然是有名的自殺之森，青木原樹海！

看見告示牌時，他已經(jīng)置身青木原的邊緣地帶，身后傳來兩個男人的叫嚷聲及跑動聲，隱約可見手電光在閃爍晃動。

雖然小直年僅十二歲，但他也知道青木原的可怕，這片富士山腳下的密林就像百慕大一樣被謎團(tuán)包裹。這里磁場異常，怪事頻發(fā)，經(jīng)常有人迷失其中，或者永遠(yuǎn)地消失。

突然，有手電光晃在小直的臉上，鴨舌帽的呼喊聲近在咫尺：“他在那里！”

小直慌不擇路地拔腿朝著密林深處跑去，參天的松樹盤根錯節(jié)，時不時能看見朽爛的麻繩掛在樹上，松針里半掩著臟兮兮的鞋子，最嚇人的是一具具白森森的顱骨。這天晚上的月光特別明亮，參差的樹影投射在林間小徑上，讓人心里毛毛的。

后面又傳來腳步聲，還有手電的光暈。旁邊有個被灌木掩住的岔道，被鐵鏈封鎖，掛著“立入禁止”的牌子，小直想起電影里的追逐情節(jié)，便鉆了進(jìn)去，把身體伏低在灌木叢中。

不多時，鴨舌帽追了過來。

小直的心劇烈跳動著，他在地上胡亂摸索，摸到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質(zhì)感不像樹枝，倒像是人的脛骨……

二、逃跑

“??！”

這聲尖叫不是小直發(fā)出的，而是從樹林的另一邊，似乎是那個大胡子的聲音。鴨舌帽向那邊回頭張望的時候，小直從灌木叢里鉆出來，向著密林深處狂奔而去。

“小鬼，站??！”

鴨舌帽追出一段距離，又有點擔(dān)心自己的同伴，便向著大胡子那邊跑去。

小直在樹林間一路奔跑，偶爾聽見“咕咕”的叫聲，像是鳥類發(fā)出的，在黑暗里讓人毛骨悚然。突然前面有人的聲音，他趕緊縮在一棵樹后面，空地上的人居然是大胡子，他的手電掉在地上，好像剛剛經(jīng)歷了什么似的，坐在那里不停地?fù)嶂乜?，接著鴨舌帽從?cè)面的樹叢中鉆了出來。

自己明明是朝反方向跑的啊！小直暗暗詫異，他不敢有任何動作，連呼吸的動靜都放到最輕，生怕被這兩個綁匪發(fā)現(xiàn)。

“你剛才亂喊什么？我差點兒就追上那個小鬼了?！?/p>

“我……我看見妖怪了。”

“喂，你別嚇唬我啊！”大胡子的神情非常認(rèn)真，鴨舌帽不放心地追問，“真的？”

“嗯，黑乎乎的，個子很高大……”大胡子捂著心口，“我們快點離開這里吧，我可不想為了錢，把命送在這里。”

“我真是看不起你，嚷著要綁架那小鬼賺一票的是你，現(xiàn)在打退堂鼓的也是你。事情已經(jīng)做了，不拿到那份錢我是不會罷休的！”

“吉村……”

“我們分頭去找，一個小時后，無論有沒有找到，都在這里集合?！?/p>

待到兩人走遠(yuǎn)，小直從樹后面走出來，憑著印象，朝來時的方向跑去。小直一次也沒有來過樹海，但他對這里很熟悉，因為他的母親曾經(jīng)在這里自殺。

他從小一直跟著父親生活，對母親的印象只來源于一張舊照片，照片中的母親溫柔美麗，面帶笑容，懷抱著剛剛出生不久的他。

嚴(yán)厲的父親從來都不愿提起母親自殺的原因，對小直，則當(dāng)作接班人來培養(yǎng)。從他年幼開始，每天就要上很多課，接受很多培訓(xùn)?？梢哉f，小直的人生仿佛在一個玻璃罐子里般壓抑窒息。

在小直的夢境中，穿著一襲白裙，如同天使一樣的母親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這是他幻想出來的母親形象。

空氣中那詭異的聲響一刻也沒有停息過，他仿佛聽見手鼓和尺八的聲音，忽而遙遠(yuǎn)忽而極近，又似乎有女人的哭泣聲。小直用雙手不停搓著胳膊，比起凌晨的露水，這里的異樣氣氛更讓他渾身發(fā)冷。

此時大約是凌晨四點，月亮已經(jīng)西垂，林中漸漸涌起一股迷離的霧氣，如夢如幻，好像從地下升騰起的一般。小直突然聽見前方有的響動聲，便趕緊把身體伏低下來，悄悄地靠近。

前方的一棵樹下站著鴨舌帽，他正在往樹上拴一條皮帶，皮帶是他自己的，他的褲子松垮垮地掉在腳上。鴨舌帽表情麻木地忙活著，繩圈綁好后，他把腦袋塞了進(jìn)去。

但是他的雙腳剛好能觸到地上，把自己吊死的計劃無法實現(xiàn)。鴨舌帽把褲子褪下來，開始用牙齒撕咬，把褲子撕成一條一條的，粗硬的纖維質(zhì)布料割爛了他的嘴角，本人卻似乎沒有一點覺察。

最后他把布料搓成了一根繩子，然后脫下上衣，拾起四周的土塊和石頭，包在里面，最后用繩子的一端捆結(jié)實，看上去那一包東西相當(dāng)沉重，抱著它走動時鴨舌帽的腳步都有點蹣跚。

接著，他把繩子的另一端捆在雙腳上，繩子吊著的重物則從后背越過放在了身前，然后他抱著這包東西，小步挪向綁好的繩圈，把腦袋放了進(jìn)去。

再接著他一撒手，重物落地，雙腿在重力的作用下被反折了起來！這個人居然用這種雙腿反折的姿態(tài)，把自己吊在了繩圈中，說不出的怪異。這樣冷靜從容的自殺過程，讓躲在暗處的小直嚇得渾身亂顫，臉色蒼白。

鴨舌帽的四肢劇烈抽搐了幾下，然后就不再動彈了，舌頭長長地吐出來，眼球也翻凸了出來，胯間有液體在不斷滴落。

正當(dāng)小直嚇得魂飛魄散之時，黑暗里慢騰騰走出來一個東西，小直差點尖叫出聲！

那是一個奇長無比的“人”，它高達(dá)三米，赤裸著身體，通體肌膚呈現(xiàn)一種棕褐色，在月光下反射出一種類似流質(zhì)的光澤。怪物瘦如刀削，細(xì)長的雙臂垂到膝蓋處，雙腿也細(xì)得像竹竿一樣。更可怕的是它的臉，那已經(jīng)不能稱其為臉，它的兩個眼睛是兩個黑乎乎的小孔，嘴巴則像一個“0”，它沒有毛發(fā)，耳朵又小又高，像猴子的耳朵。

它走到鴨舌帽的尸體前，像狗一樣蹲下來，從嘴里伸出一條長長的舌頭，去舔舐尸體。伴隨著舔舐發(fā)出“吸溜吸溜”的聲響，這似乎讓怪物非常興奮，它的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怪鳥的叫聲。

三、自殺

小直捂著嘴，連連后退，突然腳踏到了一根枯樹枝，發(fā)出一聲脆響。那個丑陋的怪物突然朝這邊扭過頭，長長的舌頭像受驚嚇的蝸牛一樣縮回“0”字形的嘴里，那沒有表情的五官透出一種異樣的恐怖。

小直嚇得扭頭不顧一切地往前奔跑。當(dāng)他抬頭朝前方看時，剎那間一股涼氣從腳底直躥上腦袋，樹上懸掛著鴨舌帽的尸體，正微微地?fù)u晃著。森林把他帶回到了原點！

就在這時，一雙綿軟無骨的大手突然拍在他的雙肩，他仰起頭，看見那張只有三個孔眼的面孔正俯視著他……

極端的恐懼讓小直四肢僵硬，連一聲尖叫都發(fā)不出來。當(dāng)那個怪物抬起一只手向他“抓”來的時候，小直才猛然驚醒，發(fā)瘋似的掙脫開那雙手，朝后退，再退，拔腿想跑的時候卻被一個東西絆倒，摔了個狗吃屎。腳踝上有一種濕漉漉的感覺，回頭看時他嚇得魂飛天外，絆倒他的東西是那怪物奇長的舌頭，像觸手一樣卷住了他的腳。

那個怪物一邊縮起舌頭一邊向前邁步，它的步幅大得詭異，似乎根本不受髖關(guān)節(jié)的制約。這怪物伸出長長的手臂，拍打了一下小直的腦袋，動作輕得仿佛在撫摸一只小貓。但腦袋被拍到的瞬間，小直突然感覺頭腦一片空白，恐懼一下子退到遙遠(yuǎn)的地方，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悲傷襲上心頭。

接著怪物又拍打了一下他的腦袋，這種悲傷更加深重，好像生命中所有的痛苦決堤而出，他好想大哭出來，好想去死。

但尚未完全被剝奪的理智讓小直突然明白了，內(nèi)心被喚起的悲傷和怪物有著莫大的聯(lián)系，當(dāng)怪物第三次拍擊他的腦袋時，小直伸手接住了這細(xì)細(xì)的滑溜溜的手腕，然后拼命地用另一只腳去踩那根舌頭。

這個怪物非常怕疼，被踩了一次它就縮回了舌頭，它好像比受害者還要害怕，倒退著潛入黑暗中。

小直從地上爬起，朝反方向奔跑。那種強烈的悲傷并沒有消散，他狠狠地咬了自己一口，試圖從悲傷中清醒過來，他跑著跑著，卻突然愣在原地。

站在正前方的是一個穿著長裙的女人，溫柔靜美。那個女人微笑的臉龐，小直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帶著渴望和向往，在照片上，在夢里見過。 瞬間他的思考被剝奪，呆呆地喊道：“媽媽！”“小直，媽媽帶你離開這里哦！”女人微笑著伸出手。

小直的雙腳自動地邁開，他受寵若驚地抓住這只手，溫馨的感覺從掌心傳進(jìn)內(nèi)心。

“小直，看見你長這么大，媽媽真的好開心啊。”小直點頭，然后問：“媽媽為什么要……自殺？”

“因為啊，媽媽有一個非常想去見的人，那個人在天堂，小直應(yīng)該明白媽媽的心意吧?！?/p>

小直再次點頭，他撲過去，把臉埋在媽媽的裙子間，再也忍不住內(nèi)心的沖動，放聲大哭起來：“媽媽不要再離開我?！?/p>

“媽媽不會離開你了！媽媽要和小直永遠(yuǎn)在一起。”說著，一個堅硬冰冷的東西被塞到小直的手中，那是一把生銹的小刀。

沒有一點突兀，小直順理成章地接受了這個建議。媽媽的眼神里充滿著期望和鼓勵，小直想永遠(yuǎn)和媽媽在一起，他雙手握起小刀，對準(zhǔn)自己的心臟，猛力刺下去。

四、丈魈

突然，一雙粗糙的大手按住了他的雙手，抬起頭，小直看見一張胡子拉碴的臉，而剛才還站在面前的天使一樣的媽媽已經(jīng)消失了。

“小鬼，你在做什么！”

溫馨、感動還有淡淡的悲哀一掃而空，眼前這張粗鄙的臉讓小直憤怒起來。

大胡子狠狠給了小直一巴掌，丟掉了他手里的刀，然后粗暴地反剪起他的雙手，用一卷黑膠帶把他的手腕胡亂纏裹在一起：“小鬼，你害死了我的同伴，就想這樣一死了之嗎？”

小直這才明白過來，剛才的媽媽僅僅是個引誘他去死的幻象！

大胡子推搡他一下：“走！”

此刻月亮已經(jīng)完全沉沒，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但大胡子手上還有一盞手電筒，小直走在前面，一舉一動都被監(jiān)視著，逃跑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身后傳來打火機(jī)的“啪嗒”聲，大胡子點燃了一根煙，一反常態(tài)地說出了些溫和的話：“知道嗎？我最恨自殺的人，自己一死了之，把痛苦留給活著的人……我父親當(dāng)年因為戰(zhàn)敗自殺，拋下我們母子，所以我恨這些自殺的人?！?/p>

小直默默無言，被扇過耳光的臉頰還在火辣辣作痛。

大胡子又說：“我聽奶奶說過，那種東西叫丈魈。本來以為只是傳說，沒想到真的在這里看見了，青木原還真是個了不得的地方??！”

“什么是丈魈？”強烈的好奇讓小直沖口而出，他居然和綁匪交談了，這讓他覺得不可思議。

“丈魈這東西嘛，據(jù)說非常喜歡自殺者身上的味道，為了享受一頓‘美食，強大的丈魈甚至?xí)匆钊俗詺?。我不知道你剛才看見了什么，不管是什么，都是丈魈為你制造的幻影?！?/p>

他把煙頭扔在地上，使勁踏滅，又說：“小直啊，你是叫小直吧。你可別怪叔叔狠心，要怪就怪你的混賬父親，本來我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退休的?？伤麉s找個借口把我辭掉了……快走！”

小直乖乖地往前走，四周的密林中有咕咕的聲響。莫名地，小直有點同情這個大叔。

但是，一想到被綁架的十幾個小時，一想到被反捆著雙手丟在又臭又熱的車?yán)?，他還是很不甘心。

這時，他們的腳下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條小徑，沿著這條路向前走就能離開樹海，這同時也意味著，他逃跑的機(jī)會不多了。

恰好在這時，大胡子的手電閃爍了幾下，然后熄滅了。經(jīng)過一晚上的折騰，電池終于耗盡了電力。

意識到這是個絕好的機(jī)會，小直朝著側(cè)面沖去，掙脫了大胡子，拼命地奔跑著，后面?zhèn)鱽泶蠛討嵟慕泻奥暎骸翱蓯?，給我回來！”

兩人在一片朦朧中追逐著，后面?zhèn)鱽硪宦晲烅懀蠛雍孟褡驳綐渖先チ恕?/p>

這時天光漸露，四周漸漸明亮起來。小直把被后綁的雙手從腳下挪到前面，這樣跑起來會比較方便。

他用雙手撐起身體，小心翼翼地走回那條林間小路，突然聽見側(cè)面?zhèn)鱽淼捻憚?，他猶豫了一下，撥開一片灌木，大胡子正跪在地上，眼淚鼻涕流了一臉，哭喊著“爸爸，我愛你！”他的右手握著一把蝴蝶刀，準(zhǔn)備在左手的大動脈上切割下去，他身后的一棵大樹后面，隱約站著一個丈魈，滿懷期望地注視著大胡子的一舉一動。

大胡子是個壞人，所以該死！可是他救了自己的命……

兩種想法在小直內(nèi)心交戰(zhàn)著，眼看著刀子就要在大胡子的動脈上割下，小直狠狠心，一咬牙沖了過去，一把奪過大胡子手中的蝴蝶刀，驚醒了沉浸在自殺幻夢中的大胡子。小直雙手握著蝴蝶刀，狠狠地扎進(jìn)大胡子的腿上。

“哎喲”一聲，大胡子撫著被刺中的腿叫罵起來。小直不敢停留，立即朝小路上跑，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丈魈已經(jīng)消失無蹤了。被扎傷大腿的大胡子，應(yīng)該沒那么容易追上他吧。

他們是敵人，但是在非人的物類面前，他們又是短暫的同盟。奔跑中的小直認(rèn)為自己做了一件應(yīng)該做的事情。

天色已經(jīng)明亮起來了，前方的樹林開始變得稀疏，小直深吸一口氣，鼓起全部的勇氣，沿著小路向前奔跑。跑著跑著前方出現(xiàn)了一面告示牌，正是進(jìn)來時看見的那面。

實際上這面牌子兩面都有字，正面是給進(jìn)來的人看的，反面則是呈給走出這里的人，金子般的陽光在告示牌上躍動著，上面寫的是：“活著才是真正的勇敢！”

選自《古今故事報》15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