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理
母親到外公家時,外公還沒回來。家中只有一個跟了外婆很多年的老姨娘阿苗娘正在廚房里準備晚餐。家里雖然窗明幾凈,但自從外婆去世后,母親幾乎很少回這個已經(jīng)沒有了娘的娘家。
“陶先生一歇歇就回來,伊前兩日就有電話來,講二小姐今朝要回來,跟爹爹一道吃夜飯。二小姐看看——”阿苗娘端起一只碗湊到母親面前,“小菜場早晨剛殺的活雞,新鮮得來!你爹爹講,二小姐頂喜歡吃酒醉雞,我已經(jīng)用紹興花雕浸了好幾個鐘頭了。還有炒年糕、油燜筍、爆鱔魚,全是你歡喜的小菜。”
阿苗娘的話,讓這個死氣沉沉的家有了一縷悠悠的暖意。爹爹還記得他的小女兒喜歡酒醉雞?早已被兩個姨太太虎踞龍盤的爹爹心里,還有女兒的一個角落?那么姆媽呢?那個直到咽氣前的瞬間,才把一生的委屈幽怨表達出來的姆媽,是女兒心中永遠不能愈合的創(chuàng)口。
母親不止一次地向我描述過外婆臨終時的瞬間。
外婆在四十幾歲時死于傷寒癥。那時兩個女兒都已出嫁。因為二女婿負笈英倫,二女兒愛仁獨自撫養(yǎng)兒子,讓外婆格外牽掛,也就格外關照。外公雖有兩房姨太太,但對發(fā)妻生活、金錢上的需求從不怠慢。每月按時給發(fā)妻的銀子綽綽有余,但獨自一人住在大房子里的外婆出奇地節(jié)省。母親說,她只要是出其不意地回娘家探望,外婆和阿苗娘的餐桌上,經(jīng)常只有蒸咸魚、雪菜炒豆瓣、油豆腐、線粉湯之類最簡易的菜肴??擅看文赣H離開時,外婆事先準備好的大包小裹總是把母親乘的三輪車塞得滿滿的。外孫衍慶剛滿兩歲,可外婆連孩子十二三歲時穿的衣服都預備齊全了。長褲、短褲、長大衣、短大衣、帶毛領的黑皮茄克、黑皮書包,連大年初一祭祖時穿的緞子長袍馬褂兒都準備了大大小小的很多套。
二十出頭的母親哪里懂得外婆的心思,總是笑話說:“姆媽心太急了。衍慶啥辰光才能穿這么大的衣服?要十幾年呢!”
外婆搖頭說:“十幾年一晃就過去了,我多準備一些,你將來就省一點心。以后孩子大了,哪一樣物什不要用鈔票?姆媽沒有了,啥人會幫儂……”
“姆媽剛剛四十出頭,一日到夜瞎三話四!”母親打斷外婆的話,可外婆卻說:“有段辰光了,我總是做一個差不多的夢。黑漆漆的夜里,一頂花轎把我抬到一條很寬的河邊。我戴了鳳冠,穿著紅色的嫁衣。河面有一座沒有修好的橋,我過不去。河對岸有一隊人在等我,看不清他們的衣服顏色,只看見他們手里提的燈籠在對岸晃來晃去;也看不清他們的臉,他們的眼睛像燈籠一樣一閃一閃?!?/p>
“姆媽,我汗毛都豎起來了!”母親嚇得縮進外婆懷里。
外婆說,夢里見到的那座橋一直沒有修好。我心里清楚,等橋修好了,我過了河,就再也回不來了。
從此,母親的心里多了一份驚恐,很怕外婆夢里的那座橋修成了,外婆會一去不復返,可那一天終于到了。
外婆臨終前,已經(jīng)說不出話。
外公俯身到她耳邊,輕聲說:“妙音,還有啥話要講伐?”
外婆用盡人生的最后一點力氣,狠狠躲開外公的臉,猛地把頭別向另一邊。外公怔住了。因為發(fā)妻一生低眉順眼,從不曾對丈夫說過一個“不”字,更沒有對他發(fā)過任何脾氣,怎么臨走時竟這樣決絕?仿佛再也不愿忍讓,不愿逆來順受,只把一生的憤懣和怨氣,都在這狠狠的一別轉(zhuǎn)頭中迸發(fā)出來。這令一向說一不二的外公大為震驚。他掰開外婆的嘴,把早已握在手中的一枚純金珠子塞進她口中。這也許是江浙一帶某些地域的風俗,讓逝者在黃泉路上富裕豐足。但那顆金珠順著唾液滾落在唇邊。不知是不是咽氣時的外婆把它吐了出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外婆終于無所顧忌地表達了她一生都沒有說出的萬語千言。
外婆為什么對外公有如此之深的積怨?
母親說,這要從外公的發(fā)家史說起。
外公叫陶蓮舟,是浙江臨海一個開銀樓人家的獨生子。母親兒時去過外公的家鄉(xiāng),一座有著數(shù)百年歷史的古城。被稱為浙東第一高峰的括蒼山脈環(huán)繞著臨海中部的丘陵、山間盆地和狹長的河谷平原。延綿十幾里的“江南長城”如蛟龍蜿蜒盤旋于山脊,從陡峭的山巖間一直俯沖向靈江東岸,再延伸至巾山西麓,俯視大江,守護臨海。抗倭名將戚繼光曾在臨海駐守八年。他改建了臨海古長城的結(jié)構(gòu),又加建了十三座二層的“抗敵臺”。在與倭寇的激戰(zhàn)中,九戰(zhàn)九捷,雪洗國恥。
母親說,外公家鄉(xiāng)臨海的古城,有一條南北貫穿古城、長達兩里多的老街。街兩旁的房屋一律是磚木結(jié)構(gòu)的二層樓。青磚黛瓦,雕梁畫棟;臨街的走廊、門窗上都雕著栩栩如生的梅花鹿、龍鳳、花鳥。“同壽和茶食店”、“稻香村糕餅店”、“錦順百貨店”、“同慶和南北干貨店”、“楊茂聚五金店”、“李文寬筆莊”……鱗次櫛比的百年老店在古街兩旁爭奇斗妍;外公家的“天意銀樓”也開在這條有三排青石板鋪就的街上。每戶商號都是前店,后坊,中間客堂,樓上臥室。銀樓主人為出生于采蓮季節(jié)的獨子取名為陶蓮舟,但兒子的性情可沒有“蓮舟”那么浪漫柔情。他聰明絕頂,重諾仗義,卻又孤傲剛愎。“天意銀樓”的主人并無鵬程萬里的大志,只指望兒子成人后娶妻生子,繼承銀樓生意,在富足的魚米之鄉(xiāng)小城中有一份安安穩(wěn)穩(wěn)的小康日子。高中畢業(yè)的陶蓮舟恰值風華正茂的多夢年齡,與今天無數(shù)渴望去大城市闖蕩的鄉(xiāng)村年輕人一樣,一心盼望跳出這條一眼能望到盡頭的老街,到傳說中的“十里洋場”去見見世面,憑自己的本事建功立業(yè)。
十八歲的小伙子告別無奈的爹娘,揣著一筆娘給他縫在夾襖里子中的鈔票,來到夜晚霓虹燈映得他眼花繚亂的大上海。憑著中學里英文成績優(yōu)異的好底子,加上一年多英文補習班中的刻苦努力,年輕英俊的臨海小伙子進入了上海南京西路上聲名遠揚的英式西餐廳“沙利文”,兩年之后便從主廚助理破格提拔為主廚,這得益于他對廚藝的獨特悟性及流利的英語。無論是烹飪還是裝盤,他都不喜歡墨守成規(guī)。學習任何新菜式,他都會設想能否讓它更完美,更有創(chuàng)意。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外灘一帶洋行老板和高級白領們進餐、喝咖啡經(jīng)常光顧的西餐廳就是“沙利文”。出版過《西行漫記》的美國記者斯諾,在這里結(jié)識了他的第一位太太海倫,宋慶齡與斯諾的初次會面也是在“沙利文”。租界里的中外生意人、官員政客、牧師、警員、醫(yī)生、藝人都喜歡選擇在環(huán)境優(yōu)雅的“沙利文”聚會。
法租界巡捕房的高級警官們經(jīng)常在“沙利文”吃工作餐,而外公的“煙熏鯧魚”、“忌司雞卷”、“葡國雞”等是他們最喜歡的招牌菜。吃得興致盎然時,他們便邀出主廚,敬他一杯白蘭地或葡萄酒。外公也常自掏腰包送他們每人一份咖啡或餐后甜點。外公流利的英文和他的豪爽大方,竟使年輕的主廚與租界警官們成了朋友。
后來名噪上海灘的黃金榮,出身于浙江余姚的捕快之家,父親曾在租界開過餐廳,由于結(jié)識了常來就餐的法租界巡捕房特級督察長,黃金榮便進巡捕房作了探員,后來升職為法租界警備處督察長。在法租界總領事認可下,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成立了“三鑫公司”,壟斷了租界的煙土買賣,逐漸形成了上海灘日益做大的青、紅幫勢力。1929年,法國總領事署還聘杜月笙為法租界公共董事局華人董事。
常來“沙利文”就餐的一位高級警官看中了年輕的主廚,把自己唯一的女兒妙音嫁給了陶蓮舟。岳丈家雖不是豪門,但也算小有權勢;加之與黃金榮、杜月笙相熟,這門親事使只身闖蕩世界的陶蓮舟在上海灘站穩(wěn)了腳跟。
母親八歲那年,宋美齡與蔣中正在上海“大華飯店”舉行了婚禮。新婚的宋美齡常來“沙利文”就餐。她請出主廚陶蓮舟,用英文與他交談。她說,她習慣吃西餐,但家中的西廚不能盡如人意。她愿高薪聘請?zhí)丈徶圩鏊业奈鲝N。
外公找岳丈商議。有過多年從警經(jīng)驗的岳丈聞訊大驚:萬萬不可到這樣的人家去做事。伴政客如伴虎,稍有不慎,輕則身陷囹圄,重則身首異處;不過,倘若你拒絕此事,說不定也會惹禍上身——三十六計,還是快走為上。
在此之前不久,還有一位叫瓊·史密斯的英國醫(yī)生相中了“沙利文”的主廚。
瓊·史密斯的父親在中國做過牧師。史密斯曾在英國海軍軍艦上做過軍醫(yī)。退役后,受牧師父親“中國情結(jié)”的影響,史密斯攜妻子和兩個女兒來到他向往的東方神秘古國,并在上海成為租界的私人醫(yī)生。
除了行醫(yī),皮劃艇運動是史密斯的最愛。
皮劃艇運動在十九世紀中葉剛剛興起就風靡歐洲,成為一項時尚的紳士運動。1924年歐洲各國在丹麥哥本哈根成立“國際劃艇聯(lián)合會”。而在此之前的1905年,上海外灘早已成立了由租界外國人組建的“上海劃船總會”。外灘南蘇州路建成的“劃船俱樂部”也在當年竣工。著名的英商瑪禮遜洋行設計了這座維多利亞式紅磚建筑,拱門和回廊上是精致典雅的巴洛克裝飾。這里不僅有船庫,還有用馬賽克鑲壁的游泳池,餐廳里供應考究的西式餐飲。
史密斯醫(yī)生是一個出色的皮劃艇選手,在國際皮劃艇比賽中得到過名次。他每周要去“劃船俱樂部”訓練,還常要去世界各國參加各種國際性賽事。他的妻子安妮是一位小兒科醫(yī)生,還是一位騎術上乘的騎手。兩個女兒和陶蓮舟的女兒們幾乎同年。他曾提出要外公全家入住他家,因為蘇爾登路上的別墅很大,四口人住在一座大而無當?shù)膭e墅里,妻子安妮有些害怕,他們在倫敦只租用一處普通的公寓。他希望外公平時作他家的私人西廚;他出國參賽時,外公隨行做他的助手,他覺得能有這樣一口流利英語的中國廚師是鳳毛麟角,而我的外婆則可留在家里照料他的妻女。他愿意付給外公高于“沙利文”的薪水,還全包一家人的吃住,外公的兩個孩子可跟他的女兒一起進英國共濟會創(chuàng)辦的“上海西童公學”讀書。
外公當時沒有答應,一旦入住外國人家里,要受多少約束?但兩個女兒可以進入租界的西人學校,又是難以抗拒的誘惑,語言環(huán)境是學習外語的關鍵。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堪稱東方世界最西化的城市,熟練地掌握了英文,就是拿到了打開未來世界大門的金鑰匙。
與岳丈反復權衡利弊后,外公決定接受英國醫(yī)生的聘請,馬上離開“沙利文”。岳丈告誡說,寄人籬下只能是權宜之計,只有自己創(chuàng)業(yè)才是唯一出路。
身為傳教士兒子的史密斯醫(yī)生大醫(yī)精誠,謙遜博愛。愛德和愛仁兩姐妹天天和史密斯的兩個女兒同乘一輛黃包車,去很遠的虹口“西童公學”讀書。外公安排詹妮和緹芙妮坐在車子的正位上,自己的兩個女兒蹲坐在醫(yī)生女兒的腳下。史密斯夫婦對此很不以為然,“孩子們都是一樣的,為什么愛德和愛仁要永遠坐在她們腳下?”安妮對孩子們說,以后要輪流坐,每天輪換一次。
安妮有一臺“盛佳”縫紉機,她親手為孩子們縫制連衣裙和各式衣服。我看到過四個小姑娘穿著式樣相同的白紗裙,在蘇爾登路別墅草地上的照片。詹妮正把一朵碩大的茶花插在愛德的發(fā)辮上,愛仁和緹芙妮在一旁笑著交頭接耳。那場景讓我想起《圣經(jīng)》中天堂牧場上祥和的羊群。
安妮身材嬌小瘦弱,經(jīng)??人?,外婆為她熬制銀耳蓮子湯潤肺,她喝了一口,搖頭笑說“像鼻涕”。外婆改用冰糖燉梨,她說“好喝多了,如果加些奶油或冰激凌,做成奶昔,是不是更美味?”
她教外婆學英文,烤忌司蛋糕,做巧克力布朗尼和雞蛋焦糖布丁。
那幾年里,外公跟著史密斯醫(yī)生去過英國、法國、德國、奧地利、意大利等不少國家。母親說,一次次的歐洲之行,讓外公大開眼界,英文口語愈發(fā)流利。買火車票、船票,訂旅館,托運皮劃艇,到超市購物買菜,準備一日三餐,他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史密斯覺得外出旅行很辛勞,不如就到餐館就餐。外公說,你帶著上?!吧忱摹钡闹鲝N呢,為什么把錢丟給那些蹩腳的廚師?他們做的東西,不是太甜就是太咸,要不然就是奶酪當家。我自己配料做飯,又儉省,又可口。
史密斯回來對安妮夸獎外公,說帶了陶出去,吃飯可口,費用卻比他一個人出門時還省。安妮也稱贊外公,“陶的變化真大,越來越能干,越來越紳士了?!?/p>
母親聽外婆悄悄用中文嘟囔說:“不過是對外國人紳士罷了?!?/p>
母親告訴我,她清晰地記得一個初秋的深夜,她被一個噩夢驚醒,嚇得赤著雙腳向母親的臥室跑去。她鉆進外婆懷里悄聲啜泣:“姆媽,我夢見到處起了大火,我和阿姐跟姆媽在火里奔逃。我拼命喊爹爹,爹爹在前面回過頭看了看,像不認得我們一樣,自顧自走了,爹爹不要我們了……”她仰起臉,忽然看到外婆臉上也滿是淚水:“姆媽,你怎么了?”她坐起來,才發(fā)現(xiàn)外公不在床上。
“爹爹呢?”小女兒驚恐地問。
“莫問了,爹爹出去有事情?!笔畾q左右的孩子不可能知道其間的奧秘。但母親的淚水,爹爹的深夜不歸,讓年幼的小姑娘想起此事就不安。外婆的話越來越少,體力也越來越差。大女兒愛德不關注書以外的任何事情。小女兒勤快懂事,主動幫外婆承擔了許多家務。搬出蘇爾登路之后,外婆經(jīng)常臥床不起,小女兒幾乎成了家中的主婦,替外婆挑起了家庭的擔子。直到母親出嫁之后,外婆才告訴女兒,婚后的外公從沒停止過和一個廣東女人的相會。她家是種荔枝的果農(nóng),跟舅舅一家來上海擺過水果攤,后來通過種種機緣進了“沙利文”,從勤雜工一路做到領班,對新來的臨海小伙子一見鐘情。陶蓮舟娶了法租界高級警官的女兒,廣東女孩兒尋死覓活,不久便草草把自己嫁給了“沙利文”的一個做采購的鎮(zhèn)江人。不知什么契機,兩個已婚男女舊情復燃,從此如吹不盡的野火,一發(fā)不可收拾。夜幕中,外婆親眼看到他們在蘇爾登別墅的樹叢下幽會,卻不敢責問一句。她時常教導兩個女兒說,如果男人在外面尋花問柳,妻子一定要裝作不曉得,還要對丈夫更好,也許他會因此而自疚,家庭就安全了。很多男人像貪玩的孩子,并不想玩得連家都丟了。揭穿丈夫的不忠,是不聰明的。把男人逼到墻角,沒了退路,他反而撕破臉皮,事情就一點兒也沒有挽回余地了。話是這么說,可天下有哪個女人知道丈夫背叛還滿心歡喜的?外婆把心中的苦痛,無奈和哀傷和著淚水吞咽下去,它們在一個無助女人的身心中流淌。日久天長,苦痛一點一滴地沉淀在各個臟器中,精神終于化作物質(zhì),成為了無法治愈的沉疴。
外婆無處傾訴。兩個女兒還小,不該為母親分擔不幸。父母那兒更是說不得的。法租界高級警官只有一兒一女,女兒受辱,女婿的下場可想而知。他畢竟是兩個女兒的親生父親。一日夫妻百日恩,何苦置孩子父親于絕境?再想想,丈夫是陶家的獨子,自己沒有為陶家生下男丁,也是他疏遠自己的借口。外婆在內(nèi)心糾結(jié)中掙扎,在掙扎中消耗著自己的健康。
外婆一天天消瘦、體力不支時,安妮的咳嗽也一天天加劇。終于有一天早上,全家人聽到了安妮在樓上衛(wèi)生間里發(fā)出的呼喊:“史密斯——”
史密斯沖上樓去。不一會兒,他急匆匆地抱著嬌小的妻子下樓:“快,陶!去‘公濟醫(yī)院’?!?/p>
安妮面色蒼白,金色的頭發(fā)從丈夫的臂彎上散落下來。“安妮吐血了。”史密斯輕聲對外公說。
外公迅速拉開車庫門,把史密斯的黑色奧斯丁開出車庫。為了不讓孩子們輪流坐在黃包車的腳墊子上,史密斯夫婦在一個灑滿夕陽余暉的傍晚,開回來一輛嶄新的黑色轎車。四個女孩在草地上歡呼著抱成一團。在史密斯的指點下,外公很快學會了汽車駕駛。
“公濟醫(yī)院”是租界醫(yī)院,1927年初專門設立了一個癆病診所,為外僑免費治療。史密斯認為妻子可能是患了肺癆,但“公濟醫(yī)院”的診斷把這個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推上了懸崖絕壁。
幾個月后,安妮在蘇爾登路別墅樓上的臥室里告別人世。母親說,幾個月的時間,安妮已經(jīng)形銷骨立,被子罩在她身上,就像是蓋在一張薄紙上。她患的是毒瘤——那時還沒有癌癥的稱謂,人們只能把這種令人類束手無策的不治之癥稱為毒瘤。
史密斯幾乎崩潰了。
他和安妮是醫(yī)學院的大學同學。他在英國皇家海軍艦艇上服役期間,安妮整整等了他兩年。在西方,這種牛郎織女式的愛情像海市蜃樓一樣不可思議。史密斯格外珍惜妻子的忠貞與專一,更尊重她的愛心與才華。
小巧玲瓏的安妮是一位出色的騎手。早在十九世紀中葉,麒瑞洋行大班英商霍格等人就組織了上海最早的“跑馬總會”。占地八十畝的跑馬場建在南京東路一帶。后因上海城市迅速擴建膨脹,跑馬場向上海城市西部遷移過三次。最后一次遷至西藏路與黃陂路之間,占地達四百三十畝。跑馬場年盈利高達八百萬銀元。
安妮每周去騎馬。與跑馬場相比,她更喜歡在鄉(xiāng)間田野上奔馳。嬌小的安妮帶著頭盔,蹬著馬靴,穿上紅色鑲黑邊的騎手制服,輕盈地翻身上馬,轉(zhuǎn)瞬便像一團紅色的火焰在春天的田野上飛翔。史密斯的騎術不如妻子,但他每次都會策馬在妻子身后相隨。萬一有什么意外,尾隨在身旁的他可以第一時間去救護妻子。
安妮不僅是一個杰出的騎手,更是一位充滿母愛的小兒科醫(yī)生。她以自己精湛的醫(yī)術和母愛,拯救過無數(shù)前來就醫(yī)的孩子,卻沒有能力拯救自己。
安妮去世后,在廚房吧臺邊,母親聽到過一次史密斯與外公的交談。
“安妮之死,讓我突然看透了人生。”史密斯在中國讀了不少佛學、道教的書籍。他書架上那些書也讓愛德大飽眼福。他問外公:“你說,我們是不是太奢侈了?”
“奢侈?”外公想了想,“住在法租界的外國人,哪一個不是這樣生活?”
“可是,假如在英國,我們只是普通人,不可能過現(xiàn)在這種日子?!笔访芩顾坪踝匝宰哉Z地說,“也許,這是我們不該消受的。我和安妮空著兩只手來到上海,在英國或歐洲,我們一輩子都不會賺到現(xiàn)在這么多錢??墒?,人的一生真需要這么多錢嗎?睡在床上,不管是皇帝還是乞丐,有兩平方米足夠了。我們四個人,有七間臥房。如果不是你們住進來,有四個臥房是永遠沒人會進去的。安妮走了,金山銀山也無法挽留她的生命,究竟生命中什么才是更重要的?”
一個月后,史密斯帶著女兒和安妮的骨灰離開上海。這幢留下過無數(shù)美好記憶的房子,現(xiàn)在成了傷心地。他要帶安妮回家,回到那片給了他和安妮生命的故鄉(xiāng)土地。
外公帶領全家去碼頭送史密斯一家三口,望著在船舷后揮手的史密斯一家,外婆和孩子們放聲大哭。
史密斯把房產(chǎn)、汽車都留給了外公,自己只帶了些隨身用品和存款。
史密斯留下的房產(chǎn)是外公白手起家的第一桶金。
法租界開埠不久即爆發(fā)一場罕見的大火,租界工部局(即上海多國領事協(xié)議成立管理租界公共事務的機構(gòu)。工部局選舉產(chǎn)生公董局,相當于董事會)立即成立“火政處”,從歐洲訂購了一批救火車及消防設備,并組織了第一支志愿消防鉤梯隊,設立救火鐘樓,舉行消防演習。到1911年,工部局設立職業(yè)“火政處救火會”,掌控管理租界的消防事宜?!熬然饡笔钱敃r的“外企”,一切開支均由租界工部局出資,消防員享受各種很高的福利待遇,其中包括免費的膳食。
憑借岳丈的引薦,外公包下了“救火會”一日三餐的伙食供應。租界“救火會”規(guī)定只提供西餐。外公訂購了可以保溫的廂型送貨車,把一份份包裝整潔、新鮮美味的西式餐飲按時送往各租界的“救火會”。由于食品新鮮,口味上乘,陶蓮舟聲名鵲起,生意越做越順風順水。外公把賺來的錢陸續(xù)投入“冠生園”、“義利食品公司”、“梅林食品公司”,逐漸成為這些食品公司的股東。羽翼漸豐的外公日益財大氣粗,并在黑、白兩道間如魚得水。我見過外公身著白色西裝的茶色照片,腳上一雙白皮鞋,鞋尖和后跟鑲著茶色的牛皮。他右手拄一根手杖,左手拿一頂白色硬殼“銅盆帽”,一臉神閑氣定的樣子。母親指著照片上那根手杖說:“這是外公訂制的特殊手杖。看到彎頭下面那一節(jié)包著金子的祖母綠了嗎?其實,那個金鑲玉的環(huán)下面有一顆小彈子,輕輕一按,彎頭就可以從手杖中抽出來,里面是一柄鋒利的寶劍,可以自衛(wèi)防身的?!?/p>
“外公有很多冤家嗎?”我奇怪地問。
母親說,生意場上哪會沒有冤家?
母親講了外公和我父親的堂弟結(jié)怨的事情。
父親的一位堂弟,開了一家夜總會。開張前夕,資金周轉(zhuǎn)遇到些麻煩,來向作為堂嫂的母親求助。因為是陳家親戚,母親去找了外公,借給他三千大洋??粗畠旱拿孀?,外公答應免息借他半年,但務必如期歸還。那位堂弟點頭如搗蒜,千恩萬謝地離開了。
夜總會開張后,車水馬龍,財源滾滾。
半年的期限已過,生意興隆的堂弟早忘了半年前“只欠東風”的窘境。外公的“賬房先生”老盧打電話去催款,堂弟居然和老盧頂撞起來:“老子不賴賬,可眼下就是還不出賬,你陶家要將我怎樣???”
賬房先生氣得說不出話,只喊了一聲:“你等著!”摔下電話就去了外公跟前。
外公聽完老盧的學舌,二話不說就拿起了電話。十幾年下來,他在租界巡捕房里早交下一群弟兄。有事相求,一個電話過去,立馬搞定。
當晚,一幫巡捕沖進父親堂弟的夜總會,抓了一群“無證陪舞女”和“嫖客”,并以此借口查封了該“不良夜總會”,強行索回“堂弟”欠外公的三千大洋。外公早就聲明,索還的三千大洋陶蓮舟分文不取,全部分給巡捕行的眾弟兄。不久,這位堂兄因飆車肇事身亡,喪身于一輛美國大兵的卡車輪下。
外公讓母親送去五百大洋奠金,對女兒說:“他欠債不還,還口出惡言,恩將仇報,此人品性劣甚,但罪不至死?,F(xiàn)落得如此下場,定有其他惡行,為蒼天所不容。送奠金只是親戚之間禮數(shù),與欠債無涉。我這么做不過是殺雞儆猴,讓他們知道陶家女兒不可欺。我陶某為義氣兩肋插刀,一擲千金不眨眼。可誰敢在我眼里揉一粒沙子,我一定給他顏色看?!?/p>
此事之后,陳家的一個蘇北娘姨傳話給母親說:“大阿嫂,大太太(爺爺?shù)陌l(fā)妻,因不能生育,又娶進一房連生六子的二太太,即我們的祖母)聽說大阿哥要離婚,訓了他一頓呢。她說,你那個老泰山惹不起的,看看舜生(死于卡車輪下的堂弟)的下場,你還是好好跟老婆過日子吧。人家愛仁也沒有對不起你的事情?!?/p>
“他怎么講?”母親問。
“大阿哥一聲不響,沒講話?!?/p>
母親約外公回娘家商量事情,其實外公早已聽到了母親要離婚的風聲。
外公進門時,飯菜早已準備好了。可外公臉色鐵青,看見久別的小女兒,竟沒有一絲笑意,劈頭蓋臉地問道:“老公要休妻,是他不曉得規(guī)矩。你自家想一想,做過啥傷風化的丑事體?”
母親一頭霧水,懵得分不清東南西北,“爹爹,我聽不懂是啥意思。我啥辰光做過傷風化的丑事體?這么多年,我做過一件塌陶家臺的事情么?爹爹不曉得自家女兒是啥人么?”
“好好!我問你,前些日子,你跟啥野男人在一道?”外公問話的聲音有些發(fā)抖。
“野男人?”母親也憤怒了,聲音提高了八度,“我一生一世不會跟野男人在一道!”
“你膽子越來越大了,嘴巴越來越硬!扯亂話不打底子,連爺老頭子也會騙?!”話音未落,一記大耳光落在女兒臉上。猝不及防的女兒“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你冤枉我,爹爹!”
“冤枉?人家老盧親眼看見的。老盧跟著我十幾年了,從來講話一是一,二是二。他吃飽了沒事做,到老板面前講老板女兒的壞話?”
“看見啥了?我跟哪個野男人在一道?在啥地方做啥壞事體?”母親性格中也許有外公一樣的倔強。對這種無中生有,迎頭潑來的污水,她死也要死個明白。
“我會冤枉自家女兒?我做事一定拿得出證據(jù),從來不會無中生有。我問你——上禮拜六下半日,你跟一個男人,帶著衍慶,還有另外一個男小囡,到啥地方去了?”
帶著衍慶,還有另外一個男小囡……母親恍然大悟,越發(fā)哭得傷心,“我?guī)а軕c、紫慶一道去跑狗場了!”紫慶是三爺叔的兒子。
“還有一個男人是啥人?”不等女兒說完,外公搶白道:“一個女人家,跟一個男人去跑狗場,還帶了兒子,好意思講得出口!”
母親終于弄清了實情。原來,父親回上海的第一個夜晚,三爺叔毛毛答應過,要帶衍慶和他自己的兒子紫慶一起去看賽狗。孩子對健步如飛的“格力犬”好奇不已,天天追著三爺叔帶他去跑狗場。三嬸當時帶個不到兩歲的小女兒,出不得門。母親不放心老三一個人帶孩子出去,便跟三爺叔一起去了。想不到,賬房先生老盧就在她身后一排的看臺上,把三爺叔看成了陶家二小姐的“野男人”。
聽了母親的講述,外公仍有些將信將疑:“你講的話要有證據(jù),我已經(jīng)叫老盧去接衍慶了。等一歇歇,一定真相大白?!?/p>
“你講一聲,我跟衍慶一道來好了,為啥一定要叫老盧跑一趟?”母親邊拭淚邊問。
外公理直氣壯地回答:“我就是要老盧突然去接衍慶,這樣從小囡口中問出來的才是真話。”
“你當自家女兒是啥人?太寒心了,爹爹!”母親氣得嘴唇發(fā)抖。
賬房先生果然帶著衍慶進門了。
老盧一進門就對母親連連作揖:“對不起,二小姐。陶先生,是我弄錯了。衍慶告訴我,那日去跑狗場的男人是三爺叔,他老早就答應衍慶的。”
母親說,外公自己可以在外面納妾,和相好幽會。我這個女兒只去了次跑狗場,不問青紅皂白就是一扇大耳光。他還會講英文,跟了史密斯那么多年,去過那么多國家。扎進骨頭里的東西要剔出來,難如上青天。
晚飯后,母親請老盧先把兒子送回陳家,跟父親講講自己打算離婚的決定。
外公聽罷火冒三丈,拳頭把桌子擂得“咚咚”響:“女兒離婚,我塌不起這個臺!你一定要離,先去登報紙發(fā)聲明,跟我陶蓮舟斷絕父女關系,也莫要再姓陶了。”
在那個年代,斷絕父女關系是忤悖人倫、大逆不道的驚天大事。已經(jīng)沒有了母親,如果再沒有了父親和丈夫,一個弱女子如何立足于這驚濤駭浪的茫茫人海?外公疾言厲色的警告,讓原本決定離婚的母親又一次躊躇不決。三十年代的上海盡管是時尚之都,但一個帶著孩子的已婚女人,想沖出不如意的婚姻牢籠,真要有赴湯蹈火的勇氣。
氣勢如虹的外公很快召見女婿,一頓疾風暴雨般的怒斥,讓這場離婚之戰(zhàn)偃旗息鼓。
外公對父親說,男人有三妻四妾,天經(jīng)地義,名正言順。男人有本事才娶得起妻,納得起妾。發(fā)妻若哭哭啼啼,糾纏不休,就是少教,就是不賢無德的小家妒婦。你若是條漢子,就正大光明納妾,但家中正房的名分休想動一絲一毫。我陶家二小姐是陳家明媒正娶、八抬花轎請進門的長房長媳。你出國八年,她在家里侍奉公婆,辛苦教子,恪守婦道,何罪之有?假如你不仁不義,逐發(fā)妻下堂,休要怪我手下不留情!你莫要拎個外國女人回來就無法無天,當我沒見過世面?肯跟中國男人上床的“金絲貓”,全是外國癟三!
父親無語。
我成年后,問及父親此事,父親說:“我無法和你外公對話。如同兩條平行線,永遠找不到相交點。在一個法制荒蕪的地方,跟你外公這樣的人交手,肯定頭破血流。不過,他也算是個好人,也不是完全不講道理。”
面對強悍的岳丈,父親知難而退。
外公與女婿約法在先:妻不可休,家不可棄,丈夫必須對妻兒盡責。丈夫在外有紅顏知己,妻子不得過問。這是有著一口流利英語的外公為女兒女婿定下的金科玉律。出嫁時,母親順從了。選擇離婚受阻,母親又一次順從。
外公成功地在女婿頭頂懸了一把利劍,也給了他一條拾級而下的臺階?;闆]有離成,父親不得不在兩個女人間周旋,不停地奔走于上海、南京之間。解放軍于1949年春季長驅(qū)直入上海,家庭的格局出現(xiàn)急轉(zhuǎn)直下的變遷。這是父母和柔絲·黛都始料不及的。柔絲·黛是清醒理智的獨立女性,面對即將登上新中國政治舞臺的共產(chǎn)黨政權,她選擇信仰而放棄情感。僅這一點,她的行事風格比男人更男人。
1949年暮春的上海,正處于山呼海嘯大變遷的前夜。從前線節(jié)節(jié)敗退下來的國民黨殘兵敗將路經(jīng)上海,上海一派末日前夕景象。一支被潰敗驅(qū)趕的絕望之師,他們能做些什么是可想而知的。那些日子,剛學會說話的我,常被樓下街道上突然響起的槍聲嚇得號啕大哭。有時,子彈就從窗外飛過;接著,玻璃碎裂的炸響中傳來錐心刺骨的哭叫聲。母親連忙捂住我的嘴,抱我跑進不臨街的臥室,“不怕不怕,莫哭莫哭。子彈聽見小囡哭,會變成妖怪飛進來……”我嚇得縮進母親懷里,抽泣著不再哭出聲,可汗水把衣服全濕透了。
自從父親回國后,母親就離開祖母家,遷入衡山路邊“集雅公寓”的四層。父親不在家的八年里,作為兒媳,母親必須住在公婆身邊,即使到葉劍秋家,每日的去留都小心翼翼向公婆稟報。這是盡禮數(shù),也是盡婦道,不給人以無中生有的口實。
丈夫回家了,既然還不曾結(jié)束夫妻關系,就有了自立門戶的理由。所以,不管有沒有什么柔絲·黛,母親當機立斷地選擇了遷出婆家。盡管丈夫很少回來,衡山路四層公寓上那幾扇垂著紗幔的窗口,仍然成了她心中自由溫暖的綠洲。
就在上海如大廈將傾的前夕,父親突然回家了。一個黑黑瘦瘦,戴著金絲邊眼鏡的男人,穿著皺巴巴的棉布褲,衣袖挽得高高的,一會兒起身,一會兒蹲下,把書房里那些厚厚薄薄的英文書,裝進一只只紙箱里,又用黃色的防水油紙,把每只箱子封好。還不到兩歲的女兒,當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家里忽然多了一個忙碌的陌生人,還是讓小女兒異常興奮。公寓里平時空蕩蕩的,天天在學校讀書的哥哥長我九歲,家里除了母親和一位被稱為“阿旺娘”的保姆,沒有一個人和我說話。母親說,正在學話的孩子會對家中的一切物件自言自語。而正為自己的婚姻煩憂不堪的母親,對咿呀學語的女兒無暇旁顧,我就粘上了這個對自己很耐心、又很愛笑的父親。
記得客廳不臨街那面有一扇通往陽臺的門,疲憊了的父親坐在陽臺門邊的單人沙發(fā)上吸煙。我舉著一本看圖識字的畫冊,攀上了他的膝蓋。父親笑了,把我抱在懷里。
“Apple”,“Banana”,“Carrot”……父親把中文的看圖識字,譯成了英文教我讀,讓我驚奇又開心,不禁手舞足蹈地高聲讀了起來。父親越是夸我念得好,我越是起勁。不料,一截煙灰忽地落到手背上,我“哇”地一聲尖叫起來。母親和阿旺娘聞聲沖過來,三個大人在孩子驚天動地的哭聲中忙做一團。母親把我抱到衛(wèi)生間的洗臉池里沖水,父親奔到樓下去買燙傷藥。不一會兒,父親已經(jīng)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
我躲進母親懷里,驚恐地望著這個燙傷了自己的陌生父親。后來父親對我說,你當時的眼神,警覺而驚惶,就像小鹿見到了傷害過它的獵人,讓我一輩子記得。
可我也記住了父親半跪在沙發(fā)前,從母親懷里輕輕托起我的手。當看到女兒小手背上那個亮晶晶的大水泡,父親的眼睛里忽然噙滿了淚水。他在手背上敷了燙傷膏,對母親說:別包紗布了吧?也許通風反而好一些。千萬當心別讓她抓破了水泡,會感染的。
父親把我抱進懷里,俯在我耳邊輕聲說:“對不起,寶貝。真對不起……”我看見父親托起眼鏡,用手指拭著淚水。
那一瞬間,定格在我一生的記憶里。這個為女兒的手背燙傷落淚的陌生人,是自己的父親。
父親的書整整裝了二十六只紙箱。這是三年前從英國海運回來書籍中的一部分,現(xiàn)在,它們剛剛被運往碼頭,即將伴主人遠行。
窗邊的寫字臺上,放著第二天飛香港的機票。父親就讀倫敦大學時的博士生導師阿伯科隆貝應香港總督之邀,去主持香港戰(zhàn)后規(guī)劃。他立即向父親發(fā)出邀請,希望自己的中國弟子助其一臂之力,就像當年共同制定倫敦南部三個城市的戰(zhàn)后規(guī)劃一樣。香港當局為阿伯科隆貝和他的弟子安排好了一切。除了為父親提供住宅、汽車,每月還有三千美金薪俸。半個世紀前,這是令人羨慕的機遇。父親舉棋不定。他渴望回到導師身邊大展宏圖,但對編制古都北平的規(guī)劃,始終存著一絲不滅的憧憬。這是他一生揮之不去的夢想。
傍晚,最后一批國民黨軍逃離了上海。多日來雞飛狗跳的衡山路漸漸恢復了昔日的寧靜。驚魂未定的居民們?nèi)圆桓议_燈,不時向窗外惶恐地張望著,忐忑地提防著——共產(chǎn)黨軍隊今夜要進上海的消息在千家萬戶中不脛而走。
那一夜,父親和母親如無數(shù)上海市民一樣,在焦慮的等待中難以入睡。
下雨了。大上海歷史性的巨變在暮春夜晚的雨絲中拉開了帷幕。
父親站在面對衡山路的四樓窗口,呆望著窗外漫天飄撒的春雨。一大鍋“羅宋湯”一直煨在煤氣灶上,牛肉加番茄的濃香從廚房溢進了客廳。父母誰也沒心思吃晚飯,就著餐桌上一點微弱的燭光,胡亂吃了幾口從樓下面包房買來的法棍。那是一家白俄夫婦經(jīng)營多年的面包房,面包房的男主人虎背熊腰,人高馬大,兼任“集雅公寓”的守門人;他養(yǎng)的那條德國牧羊犬兇猛威武,一對火眼金睛在鮮紅的舌頭上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隨時準備撲倒任何可疑之人,令人望而生畏。公寓里的居民們都說,多虧門房的俄國壯漢和德國牧羊犬,那些殘兵敗將多少有些畏懼洋人,也不想招惹那條立起身有一人高的猛犬,不然,他們沖到樓上砸門撞鎖,不知要生多少禍事。可是,這一劫幸免了,今夜的另一劫又如何躲得過呢?前腳撤退的是抱頭鼠竄的殘兵敗將,后腳進城的卻是氣勢如虹的威武之師,他們?nèi)魶_上樓來殺人放火,那就是一百只德國牧羊犬也擋不住的。
“偏偏是明天的機票,只差一天就躲過他們進城。是生是死,就看這一夜了……”沒有燈光的客廳里,響起母親輕聲的怨艾。
“快看!”父親忽然向母親轉(zhuǎn)過頭,“他們來了?!备赣H手指著窗外。母親如驚飛的鳥兒,一個箭步?jīng)_到窗前,一把拖開了父親,“你不要命了?亂槍打上來,一粒子彈就夠了!”
父親還是躡手躡腳地走向窗口,透過窗簾的縫隙,向外張望著。
那是一支望不到盡頭的隊伍。雨夜中,像一條奔涌的黑色河流,挾著摧枯拉朽、震懾心魄的力量,無聲無息地潛入雨夜的大上海。
母親忍不住悄悄湊到父親身后,探頭望著窗簾縫隙之外的衡山路。黑壓壓的隊伍仿佛沖出峽谷的河流在窗下洶涌澎湃,“刷刷”的腳步如江河的濤聲,拍打著街道兩旁沒有燈火的窗口。
不知過了多久,濤聲驀地止息了,軍隊在窗下停止了腳步——他們要開始動手了嗎?父母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母親快步走向靠后花園一側(cè)的臥室,看了看一對熟睡的兒女。她早就向老保姆阿旺娘交代好了,一旦玉石俱焚,拜托阿旺娘無論如何也要帶兩個孩子逃去寧波鄉(xiāng)下。陽臺的花盆下面,有準備好的首飾和金條。若真的改朝換代,鈔票就是廢紙。
母親握著一把大剪刀,慢慢走向窗口。
“這是做什么?”父親壓低聲音,“剪刀對槍口,不是兒戲么?”
“至少可以了結(jié)自己,不必受辱。”母親冷冷地說,熱淚奪眶而出。父親默默把母親擁入懷中,仍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樓下。他們相敬如賓,卻形同路人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
黑色江面上掀起輕微的波瀾。轉(zhuǎn)瞬間,停留在樓下的隊伍兩三人一組,背靠背席地而坐。一轉(zhuǎn)眼,江面波瀾不驚,寂寥無聲。幾個荷槍執(zhí)勤的軍人,在人群中巡行,偶爾俯身在某個戰(zhàn)士耳邊悄聲說些什么,又起身離去。沒有一個人高聲喧嘩,沒有一個人去敲路旁民宅的門窗,更沒有人踹開門板去劫掠商家的財物。
雨越下越大了。輕柔的雨絲變成了凌厲的雨鞭,抽打著地上的戰(zhàn)士。在槍林彈雨中九死一生的隊伍太疲憊了,風雨和黑夜對于他們來說已經(jīng)不存在,他們很快在大雨中酣睡了——任滂沱大雨沖洗著滿身征塵,在風雨洗禮中迎接上海的黎明。
夜深了,父親默默注視著大雨中靜坐安睡的隊伍?!都t星照耀下的中國》里,那些工農(nóng)紅軍純樸的笑臉依次撲面而來。在被稱為是“人類歷史上最壯麗史詩”的長征中,數(shù)十萬這樣的戰(zhàn)士倒在血泊里。父親讀的書中有一個細節(jié):埃德加·斯諾描述紅軍將領賀龍“像只老虎一樣強壯有力。他已年過半百,但仍很健康,不知疲倦,經(jīng)常在長征路上背著受傷的部下行軍”。
在英國戰(zhàn)時介紹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各種演講中,父親多少次講過《紅星照耀下的中國》里的那支隊伍。雖然他從不曾結(jié)識過他們,但無論如何,在二戰(zhàn)中高傲的英國人面前,斯諾的故事讓父親能為自己的民族驕傲地仰起頭顱。此時站在“集雅公寓”的窗前,望著雨中熟睡的士兵,他在心里問著自己,這就是當年傳說中的中國工農(nóng)紅軍嗎?
是的,一定是。這就是斯諾筆下曾經(jīng)從雪山草地,從陜北黃土高原上走來的隊伍!一個什么樣的政黨,才能錘煉出這樣一支隊伍?能擁有一只這樣隊伍的政黨,難道還不能帶領中國人走出屈辱,走出苦難,走向光明與強盛?
拂曉時分,雨停了。父親輕輕拉開窗簾,對母親說:“放下剪刀,把熱湯端下去吧。他們在大雨里淋一夜了……”
父親端著一大鍋牛肉湯,母親臂上挽著一藤籃小瓷碗,走進渾身濕透的戰(zhàn)士中間。
“小兄弟,喝碗熱湯吧。淋了一夜雨,凍煞了。”父親躬下身,把一碗熱湯端到一個看上去只有十七八歲的小戰(zhàn)士跟前。
小戰(zhàn)士“騰”地跳起來,連連擺手,忽然想起什么,又慌忙向父親母親立正,行了一個軍禮:“多謝大哥大嫂,俺是人民子弟兵,俺有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另一些士兵也站了起來。他們用五湖四海的方言告訴這對年輕夫婦:謝謝你們的心意??晌覀儾荒軇永习傩盏囊会樢痪€,這是我們的紀律。
天亮了,很多戰(zhàn)士都醒了。許多居民好奇且膽怯地湊攏過來。不知從哪一群戰(zhàn)士中間,驀地響起了歌聲:
“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一一切行動聽指揮,步調(diào)一致,才能得勝利?!?/p>
另一群戰(zhàn)士中間,又傳來“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民族的希望,我們是一支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
端著牛肉湯的年輕夫婦站在晨曦升起的衡山路上,站在此伏彼起的歌聲海洋里。熱淚伴著歌聲流淌,歌聲又在他們心中激起滔天巨浪。
回到四樓的公寓時,父親掩面抽泣,哽咽無言。
他沒說一句話,只拿起寫字臺上的機票,一點一點地撕扯成碎片。能帶領出這樣一支軍隊的黨,一定是值得托付,值得生死與共的。她一定能讓在血泊中受盡蹂躪踐踏的中國人從此站起來,也一定能讓渴望報效祖國的海外游子找到施展長才的廣闊舞臺。新中國的曙光即將升起,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離開自己親愛的祖國?!他又觸到心中那座讓他魂牽夢繞的北平城,那座無數(shù)次在心中為她描繪過藍圖的城市,一個滾燙的希望再次在胸中翻滾燃燒。戰(zhàn)士們的歌聲穿過雨后彩虹飛進窗口,一掃三年來滿腔的陰霾晦暗,他恨不得加入到樓下那早潮般撼天動地的歌聲中去。
他也許做夢都想不到,自己的人生軌跡將從此而改變。為了完成對兩位恩師的承諾,為了他視如生命的規(guī)劃專業(yè),也為了那座讓全世界規(guī)劃師頂禮膜拜的古老城市重展芳華,三十三歲的父親踏上了荊棘遍地的朝圣之路。
父親把取消香港之行的計劃告訴了導師。他激情萬丈地向阿伯科隆貝描述了解放軍進駐上海的大雨之夜——靜靜地坐在大雨中酣睡的年輕戰(zhàn)士,真誠婉謝牛肉湯的士兵,黎明中響遏行云的戰(zhàn)士歌聲……
父親滔滔不絕地講述著自己的感動,電話那頭的阿伯科隆貝始終靜靜地聽著,久久沉默不語。直到最后,導師才問了一句:“你覺得,他們會把北平規(guī)劃交給你嗎?”
“我想試試。為了北平規(guī)劃,我決不放棄任何一次努力?!备赣H永遠充滿自信和激情。
“愿幸運之星照耀你,查理?!备赣H沒有聽出,導師的祝福背后是深深的憂慮。還是后來柔絲·黛與阿伯科隆貝通話時,導師對她說出了自己的擔心:“查理才華過人,充滿激情。但他容易輕信,單純得如一張白紙。如果跟陌生的東方官場打交道,后果不堪想象。你還記得幾年前的倫敦‘世界青年民主同盟大會’嗎?”
“當然?!比峤z·黛回答,“不過,激情、真誠和單純也正是他的魅力,也許正是這些魅力幫他躲過了那次災禍?!?/p>
“只有知識、文化、品格相通的人們之間,才會欣賞和認知彼此的價值。到了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價值體系中,我擔心查理寸步難行?!?/p>
柔絲·黛回答:“用一句中國話來說,也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吧。之所以不懼虎,是因為牛犢對虎完全無知。”
柔絲·黛把自己和阿伯科隆貝的通話原原本本地轉(zhuǎn)告父親,希望他能慎重思考自己的去留。此時的父親完全聽不進去他們的勸告。“我當時覺得,他們畢竟是英國人,無法懂得一個中國讀書人的家國情懷。”父親這樣對我說。
在這里不得不提及阿伯科隆貝對柔絲·黛談到的“世界青年民主同盟大會”。
1945年5月3日,德國法西斯宣布無條件投降。
1945年11月10日,“世界青年民主同盟大會”在英國倫敦舉行。來自中、美、蘇、英、法等六十四國的青年代表,將于會后在倫敦成立“世界青年聯(lián)合會”,旨在號召各國青年為爭取世界的持久和平與安全而努力奮斗。
為強調(diào)這是一次大團結(jié)的會議,大會籌委會要求中國派國統(tǒng)區(qū)與解放區(qū)的青年代表共同赴會。戰(zhàn)后國民政府財政資金緊缺,指示國民政府駐英使館從本地中國留學生中選送代表出席大會。
曾任國民政府駐英使館文化參贊的賀其治及其夫人朱若華,是與父親過從甚密的摯友。直到解放后父親與他們在北京重逢,才知道出身名門望族的朱若華是專為延安提供情報的重慶老地下黨員。解放后他們供職于中國外交部,賀其治日后成為世界著名的國際空間法專家,多次應邀出任世界國際法、空間法、軍備控制等國際研討會的主席或主講人,在全球國際法、空間法領域享有崇高聲譽。
賀其治在回憶父親的文章《深切懷念老友陳占祥》中寫道:“當時中國駐英大使館一等秘書陳堯圣就代表團成員的組成征求我的意見,我極力推薦陳占祥為中國學生代表團團長,還推薦了利物浦大學的袁隨善,成蕓犀(女),劍橋大學的羅孝建等人為代表。”
聽說中國代表團有來自解放區(qū)的青年,父親和留學生代表們興奮而好奇。父親特地為解放區(qū)代表帶去了自己的電熱水壺,因為英國酒店不供應可泡茶的開水。羅孝建則為他們帶去了珍藏的“西湖龍井”。在郵路受阻的戰(zhàn)爭年代,來自中國的“西湖龍井”和金子一樣珍貴。
解放區(qū)代表終于到了,他們是陳家康和劉寧一。陳家康當時隨中共代表董必武赴美國出席“聯(lián)合國憲章會議”,然后再參加倫敦的“世界青年民主同盟大會”??箲?zhàn)勝利后,國、共兩黨在國際舞臺上爭取生存空間,力圖通過一切外交場合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形象;中國留學生組成的國統(tǒng)區(qū)代表們,明顯感到陳家康、劉寧一兩人的警覺與戒備。但解放區(qū)代表很快發(fā)現(xiàn),他們面對的是一群毫無政治斗爭意識的年輕留學生。他們對來自祖國抗戰(zhàn)前線的代表充滿崇敬,也完全沒有國共兩黨不共戴天的觀念。父親差不多能背下《紅星照耀下的中國》,對解放區(qū)代表更是一片赤誠。他以為,面對日寇的屠刀,只要是中國人,就是兄弟,就是手足,國共兩黨不是早就攜手共御日寇了么?隨著大會的圓滿成功,父親和陳家康、劉寧一的友情也日益加深。但在會議即將結(jié)束時卻風云突變,出現(xiàn)了意料之外的局面。
大會將成立“世界青年聯(lián)合會”及常設機構(gòu),這就是日后“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的前身。大會準備從各國代表中產(chǎn)生執(zhí)行委員會的常委,只分給中國代表團一個名額。其他國家的常委候選人通過得很順利,輪到表決中國代表團的常委人選時,會場上忽然一片騷動。一派代表全力支持陳家康,另一派堅決力挺查理·陳。雙方在會場上擺開了壁壘分明的兩大陣營,各自上臺陳明理由,爭得槍林彈雨,人仰馬翻,最后兩派代表甚至上臺搶起了麥克風。而國共雙方的代表反而坐在臺下按兵不動,隔岸觀火,氣定神閑。
完全不知內(nèi)情的父親終于忍無可忍。他大步流星地跨上講臺,奪過話筒。
作為國統(tǒng)區(qū)代表的候選人,居然如此肆無忌憚地上臺去為自己拉票?這在會場上還從無先例。
臺上臺下頓時靜寂無聲,查理·陳的突然上場,讓代表們一頭霧水。
會場上突然響起了查理·陳激揚的英文演說:
很遺憾,我不知大家在這里吵來吵去,究竟是為了什么?我們中國人為了今天的勝利,整整在血火中煎熬了八年。南京城下尸骨如山,幾十萬冤魂死不瞑目。多少母親聽到長子陣亡的噩耗,又把最小的兒子送上戰(zhàn)場。多少妻子再也沒有見到奔赴前線的丈夫,多少孩子永遠失去了父母。兄弟痛失手足,姐妹陰陽永隔。中國人血流成河,才托起了今天的太陽。我們這些幸存者能在這里慶祝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勝利,該懷著怎樣的感激之情!可我們在做什么?為了一個什么區(qū)區(qū)“常委”的蠅頭小利,在全世界面前爭得風煙滾滾。面對長眠于九泉的英靈,我們不抱愧嗎?且不談什么民族大義,就憑我跟陳家康都姓陳,我們就更是親兄弟,為什么非要“兄弟鬩于墻”?為什么要為了一個名額爭搶不休?我們兄弟之間還沒開口呢,要外人亂插什么嘴?我讀過埃德加·斯諾的《紅星照耀下的中國》,我知道中國工農(nóng)紅軍為抗戰(zhàn)付出的英勇犧牲,他們比我更有資格擔任常委,我愿意把唯一的名額讓給陳家康。我宣布放棄!
對于這急轉(zhuǎn)直下的戲劇性結(jié)局,會場上先是鴉雀無聲,繼而掌聲雷動。父親走下臺時,很多代表和他握手擁抱。他也心潮澎湃,覺得自己沒為中國青年丟臉,興高采烈地對老朋友賀其治說:“誰說中國人一盤散沙?誰說中國人只會槍口對準自己人?我們一定要讓全世界看看,五千年文明教養(yǎng)出來的中國人,血濃于水,義重如山,情深似海!”
第二天是大會的最后一天。告別酒會之后,大會即將圓滿結(jié)束;父親馬上就可以回到阿伯科隆貝身邊,開始英國南部三座城市戰(zhàn)后重建的規(guī)劃?;氐铰灭^,他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鉆進干爽潔凈的被窩,心中有說不出的釋然和輕松。
半夜,父親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睡眼惺忪地打開門,兩個表情木然的中國人動作利索地把他架出門外:“跟我們走一趟?!闭f話的人聲音很低,不容置疑地強硬。
“你們是誰?”父親問。
“你馬上就知道了?!?/p>
“我還沒穿衣裳哪!”父親抗議。
“什么不穿都無所謂?!被卮鹑允潜渎槟?。
電梯緩緩升上去,兩個人把父親推進一間客房。端坐在沙發(fā)上的人叫康澤,不動聲色地請父親坐下。
“年輕人,你今天下午的表現(xiàn),真是很精彩。如果不是重任在身,連我也該為你喝彩?!笨禎烧f。
“什么意思?”父親真的弄不清楚。
“你決定放棄的時候,有請示過嗎?又得到過批準嗎?”康澤問。
“請示?”父親愈發(fā)不懂了,“被選舉的人是我,我有權利接受或放棄,這完全是我個人的意愿。既然不存在請示的前提,也就談不上得到什么批準吧?”
“是誰派你參加大會的?總不會是共產(chǎn)黨吧!”康澤用手指著他的鼻子問。
“我沒那份榮幸,很遺憾?!备赣H揚起眉毛,“對不起,我不習慣別人和我講話時,使用肢體語言。”
康澤向前探了探身體,湊近父親,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知道嗎?你今天下午的表演,就像一個頭腦發(fā)昏的足球前鋒,起腳迅猛,準確無誤——只是,你把球踢進了自家的球門!”
“自家球門?那對方是誰?難道我們在跟解放區(qū)代表打?qū)官悊??”父親有些激動了,他的價值觀里,從沒有什么要對什么長官意志匍匐在地的概念,“八年抗戰(zhàn)還沒打夠?中國人還要接著再打中國人?”
“你太一廂情愿了,毛頭娃娃!你以為那些上臺為你和為他們拉票的人都是白上去的?他們是下了大功夫的,我們也是下了大本錢的!我們做了多少套應急方案,偏偏就沒想到你會躥出來,臨門一腳,迅雷不及掩耳呀!我們完全措手不及。共產(chǎn)黨做不到的事,你一眨眼就替他們干得漂漂亮亮。我們國軍將士抗戰(zhàn)八年,張治中、趙登禹、佟麟閣、張靈甫……哪個不是頂天立地的抗日硬漢?血戰(zhàn)臺兒莊、閘北保衛(wèi)戰(zhàn)、武漢保衛(wèi)戰(zhàn)、南京保衛(wèi)戰(zhàn);還有遠征軍在滇緬戰(zhàn)役中的出生入死,無數(shù)國軍將士壯烈捐軀換來的騰沖保衛(wèi)戰(zhàn)大捷……我們國民政府軍哪一戰(zhàn)不打得氣壯山河,義薄云天!難道我們就不該坐這把交椅?我們坐得心安理得,理直氣壯。可你呢?看了一本斯諾的什么書,就信以為真,太幼稚了!那種美國記者,為了出名,為了標新立異,也為了賺錢,聳人聽聞,把文學當新聞。也只有你們這種洋面包吃多了的孩子才會相信?!笨禎烧f得不溫不火。
父親的情緒也略微平靜下來:“只要大家都是抗日的中國人,就是手足兄弟。一個青年聯(lián)合會的虛職,有什么值得大動干戈?反正是中國人當了,就夠了嘛!”
“小兄弟,你這話叫得便宜賣乖?!笨禎傻哪槼亮讼聛恚皯?zhàn)爭剛結(jié)束,家里那邊已經(jīng)暗波洶涌。我們的經(jīng)費有多吃緊,你知道嗎?之所以派留學生參加這個大會,就是為了省下銀子用在刀刃上;連我到倫敦都是出其他公差,順便再辦這件事。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做夢也想不到叫你一拍腦袋送了禮,而且你這禮送得連個人情都沒有!你讓我們兩手空空,怎么回南京嘛?”
“你讓我怎么辦?事已至此,覆水難收,我只能說很抱歉?!备赣H說。
“一句抱歉就了結(jié)了?你想得太簡單了!”
“還能怎么樣?”父親問。
“解鈴還需系鈴人,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把你的位置要回來。”
“怎么可能?”父親急了,“我死也做不到了?!?/p>
“死了也許可以做到哦?!笨禎蓜恿藙幼旖?,掠過一絲淺淺的笑意,“那就是共產(chǎn)黨為了搶權而一手制造的血案嘍。頭條新聞?。 ?/p>
父親忽然全身發(fā)冷。他從不曾染指政治,也不覺得自己的五百多場講演,以及與海員的友情有什么政治。他的目標很單一,在國難當頭時,在同胞受欺辱時,做一個中國人該做的事,別的他都不知道?,F(xiàn)在,他一腳滑進了骯臟的政治泥沼,想把腿拔出來,已經(jīng)完全力不能及了。
“聽天由命吧,康澤先生。我不過一介書生,在你們的政治游戲中,螻蟻草芥而已。我沒本事把這個位置討回來。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做這種出爾反爾的下作事,丟盡中國人的臉;下半生臭名昭著,生不如死。”父親站起身,走向門口,轉(zhuǎn)頭道,“不必說再見了吧?我也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康澤大笑著站起來:“不必如此悲壯。我觀察好幾天了,你給與會的每個人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對政治的一無所知,也許恰恰是你的長處。戲還沒演完,我們還有耐心看下去,祝你好運,年輕人!”
父親徹夜未眠。難道這將是他二十九歲生命的最后一個夜晚?八年的異鄉(xiāng)歲月,他不曾命斷于法西斯的炮火,卻要不明不白地葬身于骯臟的政治斗爭漩渦?死而不得其所,豈不是冤魂枉鬼,死難瞑目?
第二天的閉幕酒會開始了。那是一個大型派對,青年代表們手執(zhí)酒杯,談笑風生,相互留言合影,依依惜別。一向樂天幽默的父親眼圈發(fā)黑,面色青灰,神思恍惚,與往日判若兩人。
大會主席團主席是蘇聯(lián)人。沒記錯的話,他應是當時的莫斯科共青團市委書記米哈依洛夫。他激賞父親在昨天大會上的即興發(fā)言,對一臉真誠、滿腔熱忱的中國年輕人充滿好感。但富有政治經(jīng)驗的米哈伊洛夫似乎預感事情不會如此圓滿??吹接粲艄褮g的父親木然呆立一旁,他便端著酒杯走到父親身邊:“有什么心事嗎,查理·陳?”父親身后響起一聲親切的問候。
“哦,沒什么。”父親強打起精神,他太要面子了。
“不,你氣色很差。昨天你剛一走下臺,我就預感接下來會有什么麻煩等著你?!?/p>
“你怎么知道?”父親心里一驚。
“你和有些人不同,你用另一雙眼睛看世界。你一定很快活,因為很多東西你想不到,也就看不到?!彼嶂^,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比劃著,“就像一支剛剛出殼的小雛鴨子?!?/p>
父親苦笑道:“長出另一雙眼睛是要付出代價的。我正在交學費,而且很昂貴?!?/p>
米哈伊洛夫把父親拉到一邊,低聲問:“是不是真的遇到麻煩了?一定有人為難你了?也許,我能幫助你?!?/p>
在他的再三盤問下,父親講出了昨夜的經(jīng)歷。
“這是我早就猜到的?!泵坠谅宸蜷L長地嘆了一口氣,“別擔心,我會有辦法的。我去商量一下,馬上就回來?!彼蚋赣H揮揮手,身影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米哈伊洛夫沒有馬上回到父親身邊。但是不一會兒,他出現(xiàn)在酒會大廳的正中央。
“朋友們,靜一靜,靜一靜!”他拍著手,聲音洪亮得像克里姆林宮的鐘聲,“經(jīng)過大會主席團的討論,我們要對昨天的大會選舉做一點補充說明。我們一致認為,中國是一個人口眾多的大國,國、共兩方的青年都在抗日戰(zhàn)爭中做出了偉大貢獻。為了彰顯大會和平團結(jié)的宗旨,我們決定給中國代表團兩個名額,特增補國民政府轄區(qū)青年代表陳占祥為世界青聯(lián)執(zhí)委會主席團副主席?!?/p>
酒會大廳里響起了掌聲,歡呼聲,金屬刀叉敲擊玻璃酒杯的叮當聲……聲浪一波一波地涌向父親。代表們紛紛走到父親身邊,為他舉杯,向他祝賀。豪爽而善解人意的米哈伊洛夫回到父親身邊,久久地擁抱了他,貼在他耳邊說:“祝你好運,查理!”
“還是我有幸遇到好人。中國人說大恩不言謝,但是我還是要說一聲謝謝!”父親淚流滿面。
一切恍如夢中。即使做夢,也想不到事情會出現(xiàn)如此戲劇性的結(jié)局。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冥冥之中,一切似乎早有安排。父親完全不懂也不愿參與政治,政治偏偏如影相隨,成為他一生無法擺脫的魔咒。
我從心底感激這位永遠無法向他致謝的、至今真名實姓尚不能確認的俄國人。感激他對世間的美好善良存一份人性的關照與呵護。假如他有權力卻心如木石,他可以對政治上不諳世事的查理·陳不聞不問,漠然置之。那樣,一切又會與今天不同。為了避禍,父親可能永遠回不到祖國,或成為一場政治陰謀的刀下鬼——那就沒有了這個家,也沒有了我們兄弟姐妹,更沒有什么“梁陳方案”。領導人的性格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甚至可以改變一個國家或者世界的命運。
父親一生的成敗,與他的性格不無關聯(lián)。這也是解放前夕,阿伯科隆貝力邀查理·陳離開上海,協(xié)助他主持香港規(guī)劃的良苦用心。而父親當時并不理解。
阿伯科隆貝能夠從容淡定地親自主持二戰(zhàn)后的大倫敦規(guī)劃,并使之成為世界規(guī)劃科學史上著名的經(jīng)典理論,若沒有運籌帷幄,縱橫捭闔的大將之風,是無法肩此重任的。父親常說,他的眼睛如鷹一般銳利,心中不光明的人,一定不敢與他那能穿透人心底的目光對視。
在收到譚炳訓邀請父親主持北平規(guī)劃聘書時,父親曾神采飛揚地與導師暢談他關于未來規(guī)劃的設想。
父親認為,北平城長達數(shù)十里的城墻和護城河是這座古老都城最具特色的資源。世界七大奇跡之一的巴比倫空中花園,父親心儀久之。她銷聲匿跡了兩千多年,但為什么仍像一個不老的神話,縈繞于全世界人們的心里?那是一種文明的力量,一種文化的魅力。
父親說,中國的北平經(jīng)歷了幾代王朝,每一段城墻都訴說著先人一路風塵的艱辛,王朝變幻的刀光劍影,民風民俗的點點滴滴。城墻已經(jīng)廢棄了,但城市的故事代代流傳。北平古城墻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城市紀念碑,最豐富的歷史博物館,可以化腐朽為神奇的歷史活化石。不必動用太多財力物力,古老的城墻就可以面目一新,成為載滿文化信息的“空中花園”,成為世界城市中最具個性、最獨一無二的風景線。人們登上“空中花園”,古城風景盡收眼底。栽滿花卉樹木的城墻寬達十多米,可登高遠眺,可靜坐冥想,可散步打太極,亦可入座茶室,品茗觀景賞樂。還可以在城墻上建立小型城墻博物館,定期舉辦各種歷史、文化藝術講座,豐富市民們的業(yè)余生活。環(huán)城的護城河,兩旁栽滿垂柳,化作一道柳蔭織就的綠色長廊。盛夏時節(jié),畫舫上的游客可以在綠蔭中穿行賞景;到河畔的草地上聚會野餐。隆冬時,市民們能夠在幾十里長的河道上滑冰;搭建起季節(jié)性舞臺,觀眾們手執(zhí)熱米酒,熱咖啡或熱騰騰的肉包子,糖葫蘆,觀看冰上表演。也可以讓游客參與鑿冰釣魚,當場出售新鮮的烤魚。民俗節(jié)慶時,人們可以在這里放河燈,賽龍舟,讓孔明燈帶著美好的祝愿高高飛翔……
父親的種種設想,讓阿伯科隆貝興奮不已。
他說,規(guī)劃與藝術創(chuàng)作許多方面是相通的。規(guī)劃師要有嚴謹?shù)目茖W精神,更要有瑰麗多彩的想象力,而善良、愛心和浪漫情懷是創(chuàng)造力的源泉。
但得知父親在“世界青年民主青年同盟大會”上化險為夷的際遇后,阿伯科隆貝憂心忡忡,“查理是個充滿想象力的出色規(guī)劃師,但他的官場知識等于零。如果置身于無法無天的官本位社會,他會一無所知地葬身漩渦急流?!卑⒉坡∝惻c柔絲·黛通話中對父親的這些忠告,父親此時已經(jīng)如風過耳,心似鐵石。衡山路雨夜中枕戈待旦、軍紀如山的人民軍隊,如朝霞般照亮他那充滿理想主義的赤子之心。
他立即給清華大學建筑系的教授梁思成寫信,寄出自己的履歷,說明自己參與北平規(guī)劃的渴望。
梁先生立即回信了。他在給北京市長聶榮臻的推薦信中說:“陳占祥先生在英國隨名師研究都市計劃學,這在中國是極少有的。”他不僅邀請父親參加制定北平規(guī)劃,還希望他推薦更多人才北上,共享新中國建設的盛舉。
幸福與痛苦同時降臨。
“能在人生舞臺上擔當自己最擅長、最適宜的角色,是一生最大的幸福?!边@是父親生前常講的話。此時,他正面臨著“自己最擅長、最適宜角色”與愛情和婚姻之間的痛苦抉擇。
柔絲·黛雖是富有政治頭腦的女性,但對中國內(nèi)戰(zhàn)的結(jié)局卻沒能做出正確評估。1949年國民黨的一潰千里,讓許多生活在中國的西方人成為驚弓之鳥,柔絲·黛是其中之一。她竭盡全力想把查理從絢麗的夢境中拖出來,甚至搬出了阿伯科隆貝當救兵,但年輕男人的心理天平上,事業(yè)和夢想重于愛情。如男人般冷靜沉著的柔絲·黛那里,理性也絕對占了上風,于是分手成為必然。
賀爾福、阿伯科隆貝、柔絲·黛……他們充實著父親青年時代的生活。他的學業(yè),他的愛情,他的生活都和這些名字息息相關。人的本質(zhì),是他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這些名字伴隨著父親前半生的經(jīng)歷,成為他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父親與他們告別,意味著他將與曾經(jīng)輝煌的人生、一種習慣的思維方式、生活方式告別——甚至是訣別。他一腳踏入深不可測的湖沼,對即將臨頭的厄運毫無察覺。
母親常說,你父親在三十歲之前,把他一生最好的運氣都用盡了。先甜后苦真不如先苦后甜。
這話其實挺精辟的。人生的禍福是一個守恒的常量,“先勞其筋骨,苦其心志”之后才會有“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父親的一生是反其道而行之。
柔絲·黛決定回英國,告別的日子到了。
我至今記得,那天父親帶著我,陪柔絲去了南京路上的“永安公司”。他們一起挑選著絲綢衣料、絲綢披肩、繡花睡袍、繡花拖鞋……
我還記得柔絲把米色的繡袍在身上比量著,在鏡子前照來照去,笑盈盈地向父親征詢意見。爸爸也為我買了一輛藍色的小三輪車,一個白底上印著綠色樹葉紫色花朵的小熱水袋,還有幾本精美的看圖識字畫冊。
走到一個賣童帽的柜臺前,柔絲說要送我一頂帽子。她把我抱起來,向柜臺小姐要了一頂有遮陽寬檐的紅色呢絨帽子,扣在我頭上,抱我在柜臺旁的鏡子前照了又照。
我一把揪下紅帽子扔在柜臺上,指著墻上一只海藍色、鑲著白色兔毛邊的帽子大喊大叫。不知為什么,我從小就喜歡海藍色。柔絲把藍帽子戴在我頭上時,我急忙緊緊地捂住帽子,開心地在柔絲頰上吻了一下。
柔絲·黛笑了,用洋腔洋調(diào)的中文說:“你要對我說什么?”
“謝謝!”我想了想說。
柔絲又笑起來。我如此近切地面對著她的笑容,兩粒和她牙齒一樣明亮的珍珠耳環(huán),在她的笑靨中閃爍,栗色的發(fā)髻上,插著一朵小小的珠花。她抱緊我,還給我一個熱吻。我心里漾起一團暖暖的熱流,忽然喜歡起這個栗色眸子里閃著兩顆亮晶晶的星星,發(fā)間散發(fā)著淡淡水仙花香氣的英國女人。我的頭伏在她肩上,雙臂環(huán)住她的頸項。她轉(zhuǎn)過頭,我耳邊傳來一聲輕柔的呢喃:“I love you……”她溫熱的呼吸像電流從耳畔傳遍全身,我心中涌起莫名的感動,因為這也是父親對我說過的話。
午餐時來到一家咖啡廳。長大后問父親,才知道那是南京路“基督教青年會”樓下的咖啡廳。室內(nèi)很暗,每張桌面的金屬燭臺上,抖動著一朵小小的火苗。門前的通道兩旁,是兩排火車座式的餐桌椅。父親點了很多食品。父親還特地為我點了栗子粉布丁,有著銀色金屬鏤花套的高腳玻璃杯里,一枚鮮紅的櫻桃點綴在白色的鮮奶油中央。我一邊歡天喜地地吃著杯中的鮮奶油,一邊好奇地東張西望。直通大門的走道盡頭是一座略高出地面的舞臺,向兩面拉開的紫紅色絲絨帷幕中,一個長裙曳地的女人,毫無表情地端坐在三角鋼琴前。燭光在她蒼白的面孔上忽明忽暗,輕柔的琴聲在她的指尖淺吟低唱。
父親和柔絲在若隱若現(xiàn)的琴聲里細聲交談,說的是我完全聽不懂的英文。也許父親又一次向她描述解放軍走進衡山路的那個夜晚?也許是請她理解自己渴望做出北平規(guī)劃的夢想?也許是傾訴自己對于在異國他鄉(xiāng)得到摯愛真情的感激——抑或是自己眼前的兩難和無奈……這一切,都是我成年后的揣測。
忽然,我看到柔絲哭了,哭得沒有一絲聲響。她的雙肩發(fā)冷似地抖動,淚水撲簌簌地滾落下來。父親默默地把一方白手帕推到她面前,輕輕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坐在她身旁的我,鼻子也酸了起來;推開跟前的栗子粉布丁,一點一點地挪到她身邊,偎著她的肩膀。她愈發(fā)難過了,一把抱住我,終于泣不成聲。悲傷一定有扣人心弦的力量,我完全不明所以地跟著她啜泣起來,哭得和她一樣傷心。
她把我摟在懷里,撫著我的頭說:“you are dad’s copy(你是父親的翻版)?!彼粮蓽I水,重新把我放到身邊的位子上,對父親說了一句什么。父親馬上翻譯給我聽:“柔絲說,她要走了。為了你陪她一起哭泣,她也該走了。”
我搖著頭說:“我不哭了,你不要走!”柔絲好像聽懂了,轉(zhuǎn)過頭對我笑了起來。水晶一樣的淚光,在她栗色的眼睛里又如星星一樣地亮了起來。
柔絲從提袋里拿出一本書,遞給父親。父親后來告訴我,那是丘吉爾在二戰(zhàn)中的講演文集《熱血·辛勞·眼淚和汗水》。面對不可一世的德國法西斯,丘吉爾發(fā)表過無數(shù)次激情飛揚的演說,表現(xiàn)出要與“把人類文明推向深淵的法西斯”決一死戰(zhàn)的勇氣和決心。不屈不撓、大智大勇的他成為英國人心中的民族英雄,也是父親和柔絲的偶像。1945年5月,如日中天的丘吉爾在英國大選中敗給工黨領袖艾德里。對于這意外的結(jié)局,丘吉爾平靜地說:“對領導人不感恩戴德,是一個民族強大的標志。我奮起抗擊侵略者,就是為了保證人民有罷免我的權利?!鼻鸺獱柕倪@句話,是在1965年的偶像崇拜年代,父親告訴我的。因為那一晚是1965年1月25日,父親在“牡丹牌”半導體收音機的短波波段中,聽到了丘吉爾逝世的消息。
“丘吉爾走了,英國人在西敏寺大教堂為他舉行國葬。英國歷史上,那里只為三個人舉行過國葬——惠靈頓、尼爾森和丘吉爾。”父親有些黯然地對我說。之后,就一直坐在南禮士路大院宿舍的破沙發(fā)上,整晚默默無語。我想起臨別前夕,柔絲·黛把丘吉爾的講演文集贈給父親,一定是希望父親記住他們在丘吉爾時代共同擁有的歲月吧?
上中學時,偶爾從父親的書架上抽出了柔絲·黛送的那本書,吃驚地發(fā)現(xiàn),書中的扉頁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句中國成語“騎虎難下”,下面的署名是RoseDay?!膀T虎難下”的前三個字被洇濕后又干了。這三個繁體字的筆畫很多,洇干后有些模糊。我猜想,這句成語一定是她請教哪位中國朋友后學來的,但不知那三個字是被誰的淚水洇濕了。是柔絲還是父親?抑或是兩人共同的淚水?
我們住在北京西單橫二條的近十年中,每逢圣誕節(jié)前夕,父親都會收到柔絲寄來的包裹。每逢此時,母親就別轉(zhuǎn)頭,悄無聲息地走進其他房間去,父親則不聲不響地慢慢拆開郵包。我一動不動地站在父親身邊,對那個來自遙遠異鄉(xiāng)的郵包充滿好奇,任母親怎樣喚我也不理不睬。包裹打開了,里面是永遠不變的四雙羊毛男襪,淡黃色的。兩套本色的羊毛衫褲。包裹里總是夾著一只白色信封,右角上一朵凸印出來的白玫瑰。信封里面是一張一成不變的中式宣紙信箋。信封信箋上皆空無一字,唯有一只淡淡的墨竹,凄寂而孤傲地在信箋的一角伸展著自己的枝葉……
1959年之后,那座精美的四合院拆除了,我家搬到了復興門外南禮士路的建筑設計院宿舍。戴了右派帽子的父親不可能與國外有任何通信往來,柔絲無法知道父親的行蹤和地址。父親再也沒有收到過柔絲的任何郵件,維系兩人之間的最后一線柔絲也真正斬斷了。
粉碎“四人幫”后的1979年,復職后的父親調(diào)到國家城建總局城市規(guī)劃研究院。六十三歲的父親,在制定“梁陳方案”的三十年之后,才又重回他的規(guī)劃專業(yè)本行。當時一家國內(nèi)的建筑公司欲赴香港發(fā)展,但該公司沒有英國頒發(fā)的建筑師執(zhí)照,無法在香港注冊登記。不知什么人記起了父親的英國皇家規(guī)劃師學會會員資質(zhì),并在香港登記注冊過“五聯(lián)建筑與計劃研究所”,便派專人與父親聯(lián)絡,想借用父親的執(zhí)照成立分公司。
父親說,會員資質(zhì)是永久性的,但執(zhí)照并非永久性。英聯(lián)邦的執(zhí)照必須年年繳手續(xù)費,就像汽車要年年繳納執(zhí)照費一樣。我有三十年沒交過手續(xù)費,那個執(zhí)照早就過期作廢了。
“不對呀?!蹦俏唤ㄖ九蓙淼娜苏f,“我們請人查過,你的執(zhí)照費是年年按時交的,根本沒過期呀!”
“天方夜譚。別說我的工資不夠繳執(zhí)照費,就算有錢,國家那么嚴格的外匯管制,怎么可能匯得出去呢?”父親覺得那位老兄真的有點自說自話,胡攪蠻纏。
來客也急了,“我們查得仔仔細細,執(zhí)照費不是你自己繳的,是一個英國人為你繳的?!?/p>
“英國人?外星人吧!”這玩笑開得太大了。若是“紅海洋”時代,這句話足可以取人一條性命。
“不信,你自己去查!確確實實一直有人繳著的?!眮砣搜灾忚彛酶赣H也將信將疑起來,連忙四處托香港的親朋好友去查實。
調(diào)查的結(jié)果,連我這個做女兒的也不得不仰起頭,重新審視曾插足于父母之間的英國女人。三十年來,一直默默地為父親繳納執(zhí)照手續(xù)費的人,正是已經(jīng)和父親告別了三十年的柔絲·黛。若不是那次建筑公司來借執(zhí)照,父親也許永遠都不知道柔絲為他所做的一切。
1984年,六十八歲的父親出訪英國。在一次歡迎酒會上,竟與分別三十五年的柔絲·黛重逢。我想象不出他們重逢時的場景,只見到過幾張父親與許多老朋友在酒會上的合影。握著酒杯站在人群中的柔絲依舊窈窕,銀灰色的晚禮服長裙簡潔得體,唯一的裝飾仍是一串珍珠項鏈,兩枚珍珠耳環(huán)。若不是當年栗色的頭發(fā)化作了滿頭霜雪,幾乎看不出她已是年近七旬的婦人。盡管我是唯一能與父親談及柔絲的女兒,仍覺得有些話問不出口。父親說到哪兒,我就聽到哪兒。
“她一輩子沒結(jié)婚,但事業(yè)上很成功。因為在愛爾蘭工作期間的出色成就,她得到過英國女王頒發(fā)的勛章?!?/p>
“是因為你,才不結(jié)婚?”我驚異于生活中真有這樣神話般的愛情。
“她說,被愛是一種幸福,去愛更是一種幸福。被愛是未知的,去愛卻永遠掌握在自己手中。愛是一種能力,是由自己來感受的。愛一個人,是自己的事,與被愛的人無關。她說,無所求地去愛一個人,思念一個人,是最自由、最純粹的愛,也最不會受到傷害。”
聽起來這是最圣潔,最不食人間煙火的愛情。但對于非如此才“最不會受到傷害”的體悟,正是遍體鱗傷之后的涅槃吧?
“我想,一個自尊心極強的女人,被情傷得太重之后,就會生出這樣自我保護的下意識。她把愛情變?yōu)榱艘环N宗教,一種信仰。她用理想的光環(huán)裝飾自己的愛情,把自己的情感奉獻作為一種道德上、價值觀念上的自我完成?!备赣H的聲音很平靜,但我不時看到他咬緊牙關咽下眼中的淚水,“她愛的人其實不是我,而是她用理想塑造出來的男人,一個不真實的我。因為距離,這種理想才得以圓滿,得不到的永遠是美好的。所以,天下有情人勿成眷屬才能永遠有情。事實上,我是一個多么差勁的男人,我辜負了兩個好女人。為了事業(yè),為了男人的雄心,我放棄了愛情,也曾放棄過家庭,結(jié)果是一事無成,三敗俱傷,連你媽媽也是犧牲品。白居易說商人重利輕別離,我這個不是商人的男人又何嘗不是如此……”父親終于淚流滿襟。
1949年10月,我們?nèi)译x開上海,來到父親的夢中之城北京。母親以為,在陌生的北方城市,她將埋葬上海屋檐下的一切無奈與哀傷。
1949年12月,聶榮臻市長在西長安街六部口北京市政府主持了北京市城市規(guī)劃會議。出席會議的有北京市政府各部門領導,在京的蘇聯(lián)專家。中方主要專家有梁思成、陳占祥等人。會議上,就北京未來的城市規(guī)劃問題,梁思成、陳占祥二人與蘇聯(lián)專家展開了激烈而無畏的交鋒。
三十三歲的父親血氣方剛,他以為學術尊嚴是神圣而至高無上的,官員、學者、百姓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
為了維護規(guī)劃科學的尊嚴,也為了守護這座古老帝都的寶藏,梁思成、陳占祥在會后寫出了兩萬五千字的《關于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位置的建議》,上報中央及有關部門,成為北京規(guī)劃史上著名的“梁陳方案”。這份規(guī)劃書的誕生和夭折,引起了全世界建筑規(guī)劃學界的關注。三十八年后的1988年,為表達國際建筑學界對捍衛(wèi)科學尊嚴而飽受磨難的中國城市規(guī)劃師的敬意,父親被美國伯克萊大學聘為享有該校最高學術聲譽的“校董會教授”、密蘇里大學的“埃德加·斯諾基金會教授”、康奈爾大學訪問教授。
“梁陳方案”的命運,是現(xiàn)代科學文化在發(fā)展進程中的必然遭遇。未來中國的幾代人也許還將經(jīng)歷這樣的坎坷,但畢竟堅冰已經(jīng)沖破,航帆已經(jīng)升起。
《城記》的作者王軍先生說,在新建的永定門前,應該修建一座“梁陳方案”失敗的紀念碑。他關于父親的另一句話更令我刻骨銘心:“他的一生,壯志未酬,卻獲得了與一個偉大的城市共命運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