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葆銘
一
玉江先生每有新作問世,總要托人轉贈于我。每次打開書的扉頁,從他寥寥幾個字的題簽中,讓人能感受到他的一種謙和,體會到同道之間的一種溫暖??上У氖?,這些贈書在閱讀之后,等不到我歸置在書櫥里,不是被親戚朋友借去,就是讓同學同事拿走。這些親戚朋友都是玉江治下的子民,他們對寶塔區(qū)——這個在延安堪稱“首善之區(qū)”的最高行政長官的寫作充滿一種好奇。他們的這種閱讀心理,在很大程度上是沖著祁玉江的名頭,想通過對他作品的閱讀,來在這個無論是講話,還是行事風格上都帶有鮮明個性特點的官員身上,尋找到與他們心理預期相一致的契合點。因為祁玉江對他們來說既熟悉,又陌生。知人的捷徑有很多,對其作品進行研讀便是其中之一。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人們對官員寫作多有詬病。不務實而圖虛名成了抨擊這一詬病的一大說辭。在我看來,這個問題出在兩方面:一是一些人對官員的臉譜化和以己度人的心理導致了他們對官員寫作的反感。在中國,當官要像官。那么,怎樣才能像一個官呢?就外表而言,大凡官人,要寡言持重,含蓄內斂,臉上永遠帶著蒙娜麗莎式的微笑卻又不失一種威儀;就性情而言,以寡趣和無嗜好為佳,即便喜歡文學,長于五音六藝,也不能在公眾場合展示,恐失官體;二是一些官員的自身寫作也確實存在問題,太執(zhí)著于“文為時著”的理念,過“五一”、逢國慶,來幾句“老干部”體的打油詩,經屬下幾句吹捧,便覺欣然有得。再加上長期從事行政管理工作,思維上形成了一種定勢,即便是私下里寫抒發(fā)靈性的散文,也多半是社論體、排比句、肥胖詞,不敢抒情,很少議論,將文學創(chuàng)作依然框定在公文寫作的范式里,這自然就會引起讀者的鄙薄。其實,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官員與寫作不僅不對立,還有著一種倡導。先賢曾謂:文章潤身,政事及物。若領導干部也喜好讀史、品詩,并能親自操筆書寫一些抒發(fā)性靈的文學作品,必定能起到“潤身”的作用。而就人性而言,只有在私生活里,人的天性才能得到充分的顯露。其他人不說,放在十幾年前,國人很少有人知道朱镕基能拉一手好京胡,李嵐清有深厚的音樂素養(yǎng)和治印手段,吳官正還長于丹青。這些蟄伏在他們心靈深處,未被繁冗的政務所銷蝕掉的靈性之所以能保持到他們告別了主席臺之后才得以展示,這也算是中國的一種國情吧。我的這些說辭,并不是為官員寫作來正名,只是想表達一個常識:官員也是人,他們也有個人嗜好,有著自己的審美意趣。拿寫作來區(qū)分一個官員是務實還是務虛,恐怕是過于簡單了。
祁玉江是一個寫作者。寫作是一種情懷。何為情懷?我個人的理解是:以豐沛的情感和博大的胸懷所展現(xiàn)出的對天下萬物及蕓蕓眾生的一種關切。具有這種情懷的人,大到經國之事,小到人間草木,凡入眼、入心之物事,皆與自身痛癢有關。我讀玉江作品久矣,從早期對故鄉(xiāng)風物的描摹,到后期憂念蒼生的喟嘆,文章的內在質感和外在氣象,透露著作者內心的豐富和命運走過萬水千山的人世滄桑。按文學創(chuàng)作的心理發(fā)生機制來講,玉江算是“命達”之人。詩窮而后工。人在窮乏或處在困境之時,很容易借助文學創(chuàng)作來表達人生的無奈、憤懣和訴求。一旦顯達,則“樂不思蜀”。但玉江在由“草根”到官員的角色轉換中,對文學保持著一種恒久的迷戀。這種發(fā)乎內心的情結緣何而來?在多年對玉江作品的閱讀中,我發(fā)現(xiàn),一個人童年的生活經歷,以及印刻在他腦海里的故鄉(xiāng)風物和人事物像,會讓人縈懷一生。越是顯貴發(fā)達,曾經歷過的那些苦難歲月所具有的核心價值就越被自己所看重。正像梁曉聲所言:人喜歡追憶自己頗不尋常的經歷。不管那是苦難還是浪漫,是人生逆境還是苦樂年華。將從苦難和逆境中走過來的經歷視為人生資本,不僅無可厚非,還值得嘉許。很難想像到,一個生在大山里,從小靠摟棉蓬、挖野菜來果腹的升斗小民,蓽路藍縷,歷經“天磨”。走出大山后,在“仕途”和“文道”上雙軌并進,尤其是靠著精神津梁和舟楫的引渡,以一種悲憫情懷,在充滿荊棘的文學路上孜孜以求,且卓然有成。陸游有詩:“天恐文人未盡才,常教零落在蒿萊。不為千載離騷計,屈子何由澤畔來?”這28個字,堪稱是對玉江絕好的一個精神寫照。
二
有評論將祁玉江歸于鄉(xiāng)土作家之列,主要是他的作品表現(xiàn)出濃郁的鄉(xiāng)土風情和鮮明的地域特色。其實,鄉(xiāng)土文學與其它文學并沒有嚴格的界定,更沒有高下之分。若將經地域文化浸潤過的文學表達都視為鄉(xiāng)土文學,那么,中國除了鄉(xiāng)土文學之外,似乎再沒有其它文學。魯迅的《故鄉(xiāng)》《祝?!罚驈奈?、孫犁、汪曾祺、莫言、陳忠實、曹乃謙等人的作品也只能歸于鄉(xiāng)土文學。在我看來,文學的呈現(xiàn),是在對地域文化衍生出的鄉(xiāng)土風情的描摹中,表達出作者的一種情懷和精神氣質,這才是最重要的。中國本來就是一個鄉(xiāng)土中國。雖然樓高了,車多了,鄉(xiāng)土景像在我們眼中漸次消失了,但要知道,那根流淌著中國人精神因子,牽系著中國人情感的血脈“臍帶”,不可能在城鎮(zhèn)化的急風暴雨中被撕扯斷。多少人離開故鄉(xiāng),在精神上找不到北。站在霧霾籠罩的陽臺上,悵然四望,不知鄉(xiāng)關何處,只好帶上耳機,在“旭日陽剛”用老旱煙熏嗆出的嘶啞歌喉所唱出的心靈搖滾中尋找一種安撫。而玉江有著自己的表達方式。那個對他來說,既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的故鄉(xiāng),盡管凋敝、貧窮,有著種種的不堪,但他知道,那個地方有他兒時的夢,寄放著他永遠取不走的心靈包裹。故鄉(xiāng)對他來說,不僅僅是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而且是一個能讀懂他、理解他、給他撫慰和溫暖的地方。讀了玉江這么多的作品,最讓我激賞和感動的是那些充滿著鄉(xiāng)土氣息、散發(fā)著人性溫暖的關于對故鄉(xiāng)人事物象的回憶。這些作品樸素大氣,感情真摯,看似信手拈來,但卻含英蘊華。古詩云“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作為玉江的同時代人,我能讀懂他的心事,能聽懂他對故鄉(xiāng)那種杜鵑啼血般的吟唱,更能認同他在作品中所表達出人生的感悟和人生經驗。
之所以將玉江的作品稱為鄉(xiāng)土中的精神盛宴,是在這些經過歲月漂洗的樸素文字中,有一種讓人應接不暇的紛繁意象,有一種鄉(xiāng)土衍生出的美學趣味。對于一個作家來說,他的作品不單是作者個人人格的表現(xiàn),同時也是一般人生世相的返照??v覽玉江的作品,就內在質感來講,至少有三大特色可備一述:一是對故鄉(xiāng)風物詩意化的禮贊;二是對苦難的超越中所展示出的健康人格;三是以自身的感同身受所表現(xiàn)出的悲憫情懷。這些作品,比較集中地收錄到《山路彎彎》《故土難離》《延州行吟》《我的陜北》等集子里。我個人認為:將故鄉(xiāng)風物的詩意化,是人性的共通?;钤谖覀儸F(xiàn)在這個年紀,這才知道,所謂的故鄉(xiāng),實際上是空間與時間的一種關系。我們每個人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之后,才慢慢發(fā)現(xiàn),我們真正所想念的并不是故鄉(xiāng)這個地方,而是我們的童年。對于一個作家來說,童年是極其寶貴的。將童年由于不斷地懷念而美化,就自然而然地將留在童年記憶里的故鄉(xiāng)風物不斷地詩意化。玉江從寫《金色的月亮》起,在30多年的創(chuàng)作中,一直將故鄉(xiāng)明月灑下的那片清暉映照在家鄉(xiāng)的景物上。他筆下的老黃風、山桃花、杜梨樹、一盞馬燈、一間老屋,不僅僅是一處景物、一個過了時的老物件,而是由這些景致和器物為他搭建了一個“從前的烏托邦”,使他能在其間得到一種精神漫游。而玉江筆下在對陜北民俗習尚和民間藝術的展示中,將生命的歌哭和鄉(xiāng)土歌舞烹制成一道能激活人閱讀“胃蕾”的鄉(xiāng)土盛宴,在晦明有致、俯仰百變的文字表達中,讓人產生了“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應接不暇之感。endprint
莽莽蒼蒼的陜北大地,高天空曠,西風長嘯。站在那黃土如砥的山峁上,極目四望,你會發(fā)現(xiàn),那一條條細如發(fā)絲的山路,在頑強地征服著這里的每一座山頭和每一條溝壑。玉江曾寫過一篇《山道蜿蜒》的抒情散文。在故鄉(xiāng)通向外部世界的蜿蜒山道上,曾走過無數(shù)的人間過客。他們或被充軍戎邊,或是外出攬工,或是負笈求學。生存的煎熬與心中的夢想,讓他們離開了故鄉(xiāng),一步一泣地跋涉在這蜿蜒的山道上。少年時的祁玉江曾站在家鄉(xiāng)的山梁上,以目遠送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的游子,心中自然對外部世界充滿了向往。這個在20歲之前沒有走出過大山的卑微草民,這個在很長時間里一直處在貧窮與自尊心之間矛盾糾葛中的文學朝圣路上的跋涉者,以一種超越苦難的健康人格,將饑餓、屈辱,以及人生的種種不堪化為滋養(yǎng)精神元氣的養(yǎng)料,用一種擔心怕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難的心態(tài)來瀝血為文,讓一個脆弱的凡人之軀因為有了健康的人格而得到了“神”的親昵。作為一個追憶者、一個寫作者、一個被李敬澤先生稱為是故鄉(xiāng)倫理的重建者,玉江的整個創(chuàng)作中還有一大特點,這就是,他對天下萬物和草根民眾所具有的悲憫情懷。這種情懷既是作者人格品行的外現(xiàn),也緣于作者的一種感同身受。他筆下的人間草木、山川河流都散發(fā)著一種人性的溫暖;他抒寫的高堂父母、血親姊妹、兩姨姑舅、同學發(fā)小、鄰里鄉(xiāng)親,像黃土一樣質樸。他們人生的種種不幸,他們的煎熬隱忍,他們藏在心底說不出口的種種訴求,都被玉江所理解,所關照,所體恤。這種恫瘝在抱的悲憫情懷,不是居高臨下的可憐或同情,而是一種發(fā)乎于內心、悲天憫人的情感態(tài)度。在玉江的多部集子里,寫到了他的高堂父母。尤其是《母親的三塊餉洋》,將慈母為了把母愛的春暉如何能均勻地灑照在幾個兒女的身上所受的那種煎熬寫得細膩深沉,讀來讓人感動且心酸。玉江的父親是一位傷殘軍人。這位為共和國的創(chuàng)立流血負傷的老八路所展現(xiàn)出的軍人風采,為我們闡釋了中國革命之所以能取得成功的歷史邏輯。一篇悼念父親的《杜梨花盛開的時候》,將開遍山野的雪白梨花與戰(zhàn)士殷紅的鮮血相輝映,在一種凄美與壯烈中,讓人對歷史更加有了一種緬懷。
三
20年前,北上榆林,為了趕近路,竟莽撞撞入了子長縣的澗峪岔。
這里是白于山區(qū),而澗峪岔是盤踞在延安地面上的兩條貧困帶中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祁玉江就出生在這里的一個名叫高家峁的村子里。
這是怎樣的一個地方呢?要將貧窮與閉塞這些抽象概念具象化,我還是講述一下當年路經澗峪岔的遭遇吧。
當時正是五黃六月,又遭逢冬春連旱。我們乘車拐過一個山峁后,想截近道下坡。沒想到,在30多度的下坡路上,汽車竟被陷住。從車中探頭一看,原來是被蒸發(fā)掉水分的黃土裹住了汽車的四輪,無論怎樣加油,汽車紋絲不動。人一下車,兩只腳即刻被粉末狀的虛土所掩埋。無奈,脧巡四周,連一個人影都沒有;想找一棵樹來乘一下涼,但看到的卻是連綿不斷的灼人眼睛的黃土山峁;不要說樹,連一棵小草都沒有。好在天無絕人之路,焦慮了半天,突然聽見鼓樂齊奏、人聲嘈雜,原來是對面山梁上的一個“山神廟”前有人在“抬樓子”祈雨。經過大聲吶喊再輔之以肢體語言的配合,喚來了十幾個人,他們用手將深達一尺多深的浮土刨開,讓汽車又倒回了原路。
“挖一個缽缽,灑幾滴淚呀,老天爺!讓咱把谷苗苗先捉?。黄鹨粋€垅垅,滴幾點汗呀,老天爺!讓咱把瓜秧秧先栽上?!边@不像是祈雨的禱詞,倒像是對陜北人生存境況的一種寫實。
祁玉江就是從這么一個地方走出來的。有人說他不容易,有人說他“命”好。說“不容易”我贊同,說“命”好我卻不敢茍同。落生在這么一個地方豈能說是“命”好?“命”不好,就要看“運”如何。誠如劉心武先生所言:何為命?命就是那些非我們自己抉擇而來的先天因素,而“運”就有其可駕馭、可借力、可回避、可進取的一面。“命”不行就拿“運”來補,只要將“運”經營得好,恒定的“命”也會為之而改變?!爸袊寐曇簟崩镉幸皇自瓌?chuàng)歌詞寫得好:不要問你有怎樣的命,先要看你是怎樣的人。什么樣的人必定有什么樣的命。善哉斯言,深刻精辟;命之玄奧,一言蔽之。
那么,祁玉江又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在我看來,這是一個詩人氣質十分濃厚的行政官員。他的講話,他寫的文稿,有一種用文學來闡釋政治理念,來表達思想觀點的鮮明特色。在日常生活里,他似乎也處在一種藝術狀態(tài)中。他說話的腔調、語氣,包括舉手投足,都有一種精神性特質的人最容易顯露出的某種氣勢。20多年前,同玉江到南泥灣采風。時值三月,春草淺發(fā),桃花綻放?!按旱饺碎g草木知”的欣欣景象似乎讓玉江心有所動。“窮苦人的好日子又來了。只要熬過冬天就有辦法?!庇窠筒焕涠〉卣f了這么一句話,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用說,處在藝術狀態(tài)中的他,面對斯情斯景,又神游到他的家鄉(xiāng)。他知道,那里的孩子又能上山挖野菜了。
一個具有詩人氣質的人,能夠在體制內行走這么多年而“不逾矩”,說明玉江深諳“文道”與官場之間的個中三味。好在這個人的身上除了具有濃厚的詩人氣質之外,還具有一種讓人感到親切、極具親和力的平民情懷。他能盤著雙腿,坐在農家的土炕上,與那些飽經風霜而精神不頹的老者討一鍋旱煙;他能趷蹴在柴火圪嶗捧著一只粗瓷碗,將稀湯潑沿的和雜面吃得咂咂作響。他的作品里,對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流的記述不在少數(shù)。這種對草根民眾發(fā)乎內心的情感,出自于他個人的一種本色。普通人要保持本色不難,而官員因為要凸顯自身的分量和高度,就很難將屬于個人的本色顯露出來。玉江不要這個分量和高度,他要的是一種大自在。
王朔說過一句很深刻的話:你必須內心豐富,才能擺脫生活表現(xiàn)出的相似。玉江正是由于內心的豐富,腹笥的充盈,才有了作品的豐富,才有了獲取全國冰心散文獎的高度。除了這些散發(fā)著濃郁的黃土風情的作品外,玉江的雜文和游記也都顯示出他的思想深度和審美取向。最值得嘉許的是,玉江任過職的地方,文風都很盛。或問:風俗之厚薄奚自乎?答曰:自乎一二人心之所向而已。居顯要者,有上行下效、風吹草偃之作用。有玉江這樣的官員躬行與倡導,治下的文風又焉能不盛?
品嘗過玉江為我烹制的這餐鄉(xiāng)土盛宴,筆者于微熏中還想再啰嗦一句。一個唱了一輩子戲的大師說得好:人到了最后,剩下的只有自己和自己身上的那點“玩意”。我和玉江碼了大半輩子的字,到最后,所剩的也就是這點“玩意”。這點“玩意”的成色歪好不說,但千萬不能把它弄丟了。
欄目責編:魏建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