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益善
鶴峰淘書記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那是個夏天,我們湖北省作協組織作家到恩施鶴峰縣,在崇山峻嶺圍著的縣城蓉美鎮(zhèn)開民族文學筆會。我是第一次到恩施,那高峻的山,那艱險的盤山公路,那古樸的吊腳樓,令我無限的驚奇與向往。筆會安排很緊,頭三天連氣都沒喘就翻山越嶺到土苗山寨采風參觀,在篝火邊跳擺手舞。第四天開始,由作家講課。
我不聽別人講課,就自己安排。我首先要去的地方是書店。過去我每到一個新地方,總要到書店里逛,特別是偏僻的小地方的書店,總能淘出幾本書來。有一年到鳳凰,在沈從文《邊城》里寫到的茶峒小鎮(zhèn)書店里,我淘到過一套三本的《宋人軼事匯編》,中華書局出版,只三塊多錢。書店里只進了這唯一的一套,讓同行的於可訓羨慕不已。這次到鶴峰,我有一種預感,我會淘到幾本好書。早飯后,我去街上找新華書店,經人指路,下了四十多級臺階,到了書店門口,但書店關門,還沒到上班時間。我等到8點半,那門才開。進了書店,只有一個營業(yè)員,沒什么顧客。我的眼睛在那一長溜柜臺書架上掃瞄著,結果是失望。那都是傳奇武打和新近出版的書,裝幀堂皇耀眼??粗幸粌杀鞠胭I,再看定價,都是八元十元的,就不買了。你這書也就這樣,有也可無也可,而且這么貴,我不買可以了吧,由你在書架上擺著貴去。
書店的一個角落,用柜臺圍成了一個圈子,五六個書架塞滿了陳舊臟黑的書,旁邊掛一牌子,寫著:優(yōu)惠價30%。心中大喜,這正是我要找的地方,可惜的是這個圈子鎖住了。問店堂的服務員,說是那人還沒上班。問什么時間來?答不知道。我一定要進這圈子去翻那書,那里肯定有我想買的書。于是我就等著,到10點鐘,還不見人來。想那人今天大約不來了吧,決定先回賓館,明日再來等吧!
于是就嘆口氣朝回走,爬那四十多級臺階時,遇到了參加筆會的時任恩施州文化局副局長的女作家葉梅。當時葉梅問我干什么?我就對她說了買書的事。她說,走,跟我去。她帶我到了新華書店樓上的辦公室,找到書店經理。經理一邊派人去找那賣書的人,一邊向葉副局長匯報工作,無非是新華書店錢少書沒人買之類的事。葉梅利用參加筆會的時間,順便檢查縣里的文化工作。一會,樓下有人喊:“請劉作家下來買書?!?/p>
我立即下樓,那圈子果然打開,一個小伙子坐在桌邊守著。我進了圈子,立即開始了淘書。我一本本地翻找,生怕漏了好書。翻到滿意的一本,心里一跳,一會就將那書柜翻遍,手邊已集了好大一摞了。我翻到的書是:(清)閑齋氏《夜譚隨錄》,徐一士編著《一士類稿 一士謅薈》,(明)洪楩編、譚正璧校點的《清平山堂話本》,(宋)方勺《泊宅編》,張潮輯《虞初新志》,(英)邁位·沙克利《世界野人之謎》,(美)雷特蒙·A·穆迪《瀕死體驗》,(蘇)斯·阿列克茜葉維契《戰(zhàn)爭中沒有女性》,(美)杰克·倫敦《熱愛生命》,(臺灣)南懷瑾《靜坐修道與長生不老》,秦牧《翡翠路》,周梅森《莊嚴的毀滅》。數了數,一共l2本??纯纯斐晕顼埩?,于是算賬,才要十六多元錢。望著這堆書,我什么也沒說,我知道這些書的價值。這些書還在我的書架上,如果是現在出版的定價,那要的錢沒個三五百的,怕是買不回。
付了款,正準備走,卻看到葉梅也在圈子里翻書,已翻到了好大一摞。今天得感謝她,不是她幫助,這圈子就進不了。如果遲一些進這圈子,說不定我翻到的這摞書中的某一本就被別人翻走了。我突然想,這買書也有緣呢,某本書到了你的手上,是有千種萬種機會的,絕對是緣份。提了一摞書回賓館,立即吸引了他們一群人,這些人中有不少書癡。于是午覺也不睡,都去書店翻書。他們回來時,每人手上都拎了一捆書,臉上都露出抑制不住的高興,紛紛向旁人展示他們所買到的書。
我本來很坦然,因為他們買的這些書,都是被我翻過了的,也可以說是我挑剩的。但這坦然很快被懊喪打破。時任《民族文學》編輯的尹漢胤竟在書店淘到唯一的一本《編輯筆記》,孫犁先生著。對孫犁先生的書,我是見到就買,特別喜歡。這次卻讓這本薄薄的書從我手上滑過。尹漢胤現在是中國作家協會創(chuàng)聯部的副主任,不知他還是否記得在鶴峰淘書的事。
這又是緣份了,我與《編輯筆記》失之交臂。
鶴峰買的書,質量不錯,花錢很少,叫作特價書。這是一次不小的收獲,不能忘記。
恩施土家女兒會記
作為一個湖北人,且多次到過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 ,但問起女兒會,我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只知道恩施市辦了本內部文藝雜志叫《女兒會》,前幾年該雜志向我約稿,發(fā)了我一篇小文章與我在恩施向一群土家族小學生學跳擺手舞的照片。
2013年我隨《十月》雜志組織的作家詩人到恩施采風,8月18日即農歷七月十二參加了恩施市舉辦的女兒會,我才真正了解恩施土家女兒會的內涵及其文化意義。女兒會是居住在武陵山脈高山地區(qū)土家族的一種民俗。土家人對男女相約稱作“會”,結婚叫“過喜會”。 女兒會即年輕女子相約,其主體是土家女兒,她們以自己的意志為中心選擇、決定自己的婚戀對象。這無疑比漢民族幾千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的封建腐朽觀念顯得民主與先進,是土家族遠古時代母系社會的一種遺風。
石灰窯和大山頂是恩施市東南和西北邊遠高寒地區(qū)的兩個鄉(xiāng)鎮(zhèn),平均海拔在一千八百米以上,兩地出產名貴中藥材當歸和黨參,被稱作“藥王之鄉(xiāng)” 。每年農歷五月初三、七月初九、七月十二,除恩施州各縣 鄉(xiāng)鎮(zhèn)的男女外,尚有湘西、宜昌、江漢平原和重慶奉節(jié)等地的商人前來趕女兒會,也采購藥材。這幾天,兩個鄉(xiāng)鎮(zhèn)集市上,人群熙熙攘攘,土家女兒壓斷街,那真是盛大的節(jié)日啊。買賣雙方,討價還價;男女青年,對唱山歌;是在尋找意中人,也是在進行商貿活動。女子看中男子,用山歌去招呼他,兩人對歌對攏了,婚戀也就成功了;男子看中女子,去買女子的山貨,如果女子看不上,會開高價,要是女子愿意,會出一個很低的價。買賣談成了,兩人也走到一起去了。當然那些借女兒會做生意的,也能真正地做成一筆筆交易;也有雙管齊下的商人,得了個人與物雙豐收。未婚男女在女兒會上找到了伴侶,不滿婚姻狀況的已婚者也可以在這里找到情人,甚至有婚后不育的婦女到這里借到種子。大山里,集市邊,男女相攜;樹林中、石坡下、小溪旁,唱情歌、說情話、做情事,都是合理合法的。石灰窯和大山頂,是恩施土家女兒會的原生地,歷史久,名聲遠,也最具原汁原味。女兒會是恩施土家族的情人節(jié)。至于有人說女兒會是“野老公會” 、“風流會” ,則是不了解土家族文化的一種粗陋與妖魔化的說法。
除“文革” 期間外, 女兒會年年都在舉辦,也不需要什么人去組織操作,民俗學家甚至稱女兒會是土家人生命的節(jié)日。1995年農歷七月,恩施市政府首次將女兒會搬進城市。從此,每年農歷七月十二恩施城區(qū)及風景區(qū)都舉辦女兒會,賦予女兒會新的內容:給土家族男女創(chuàng)造認識交往、談情說愛的空間,促進女兒會的傳承;舉行土家文化演出和娛樂活動,達到招商引資、推進經濟發(fā)展的目的。恩施土家女兒會被湖北省人民政府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成為湖北省重要的文化品牌。
我和來自全國各地的作家詩人參加的女兒會,是搬進城市的新版女兒會。天氣晴朗,暑氣或許是被大山擋住,恩施城里不熱。美麗的清江蕩著碧波穿過山城,清江兩岸林木蓊郁,平坦的水泥路傍依林帶而伸延,林蔭下石椅錯落,恩施人稱清江兩岸為親水走廊,今年的女兒會在親水走廊舉行。我們沿清江北岸進入一個寫有“2013女兒會” 的高大門廊,立即就融進了人流和一種氛圍中。我感覺自己置身在一種愛意的溫暖里,年輕了一截。林木中的石凳上,坐著一對對身著土家服裝的男女。音樂聲在清江兩岸悠揚。路邊,有擺攤子賣各種山貨和工藝品的,有演出的一隊隊土家妹子唱山歌,有電子琴伴奏。唱完一曲后,有游人提議唱《六口茶》,于是一群妹子張口就來:“你喝茶就喝茶呀,哪有恁多話……” 我們順著親水走廊往前走,看到路左邊有一排廣告牌,上面貼滿了小紙片,湊上去看,那是一個個名字,提供男女個人信息。廣告牌的對面林木中,擺滿了桌椅,有戴紅帽子的志愿者接待求婚的男女,幫他們填寫小紙片。然后再貼上廣告牌。親水走廊約三四里路長,走完親水走廊,我們通過一座風雨橋,從北岸到南岸。風雨橋寬近三十米,長約三百米,頂蓋離橋面十多米高,空間顯得闊大。如果說土家男女相親活動在親水走廊,那么風雨橋就是商貿活動場所了,這里是一個巨大的集貿市場。風雨橋上擺滿了攤位,各種山貨及現代商品齊全,那品種可謂土洋齊備、城鄉(xiāng)結合,不說琳瑯滿目,但也可說滿眼明麗。討價還價聲,吵吵嚷嚷聲,不絕于耳,男女老幼,人是出奇的多。看那些山貨,新鮮水靈,各種時新水果蔬菜,碧綠紅艷,煞是愛人。我看中了那綠葉中包著的玉米粑粑,正欲品嘗,卻被行人裹挾著離開。我們一群人好不容易穿過風雨橋,到達清江南岸。南岸的親水走廊我們沒再走了,時已中午,我們登車回酒店,結束了女兒會的觀摩活動。
發(fā)源于久遠年代的一項民俗活動,規(guī)范于盛世之年。恩施土家女兒會,蘊含了一個民族的追求與理想。土家女兒對美好愛情的向往與尋找,使這項民俗活動閃耀著民主和自由的光芒。如果說早年在石灰窯和大山頂舉行的女兒會多了一些野性與原始,而搬到城市里來的女兒會則多了一些理性與現代。參加了城市新版的女兒會,我領略了她的熱鬧和傳統,但我真的還想去參加石灰窯和大山頂的女兒會,那種原汁原味會讓我像飲了土家的苞谷酒一般,醉得一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