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陽
秋白囚室懷想
●張夢陽
長汀博物館曾經是長汀試院,紅色的墻壁,圓形的墻檐,坐南朝北,大門兩邊是兩座長汀特有的瘦長石獅。走進拱形的紅色大門,桂花香氣撲鼻而來,大院里一棵老樟樹后面,立著株巨傘也似的四季桂,開滿淺黃色的小花,有如晴朗夜空中的點點繁星,閃射異彩,清香醉人。桂樹下也灑了一地金黃的“花魂”,至死要將余香吐盡。
桂花樹旁邊是一雙柏樹,直矗云天,據說此“雙柏”植于唐代大歷年間,距今已有一千三百余年。樹下是清代大學者紀曉嵐的塑像,他曾在試院做過監(jiān)考。
沿著古樹間的甬道往前走,是一座翹著黑色尖檐的大殿,殿內布置成當年蘇維埃代表大會的會場。進殿往里,從左后門出去,右拐,進里院,又見兩株四季桂,噴吐著桂花香氣,只是比大院中的小些。
出里院左門,右拐,往南走過一條狹長的小道,再右拐,沿殿堂后窗和大院紅色后墻間的過廊西行,就見砌筑齊整的灰色磚墻和一扇拱形的小門。出門右拐,又是一狹長過廊,西面墻上釘著一塊牌子,赫然令人心驚,匾上刻著這樣的字:
瞿秋白同志被囚處
1935年2月24日,瞿秋白等在長汀縣濯田梅逕村被國民黨保安團捕獲。5月9日,從上杭城轉押到國民黨三十六師師部,關押于此。瞿秋白立場堅定,拒絕了國民黨當局的勸降與高官誘惑,他堅持真理,嚴于解剖自己,寫出了著名的自傳體文章《多余的話》。6月18日,在西門羅漢嶺從容就義。
原來這長汀試院,當年曾是國民黨三十六師師部。師長宋希濂,湖南湘鄉(xiāng)人,早年在長沙長郡中學讀書時,讀過瞿秋白的文章;進黃埔軍校后,又聽過瞿秋白的演講,仰慕瞿秋白的學問和人品,且愿為蔣介石立軟化瞿秋白之功,令部下給予“優(yōu)裕生活”:放置書桌,供給紙筆硯墨,古詩詞文集;新買白布褲褂兩套,布鞋一雙;按三十六師官長伙食標準供食,需煙酒時另備;每天允許在囚室外的天井內散步兩次,指定一名副官和軍醫(yī)負責照料生活和醫(yī)療,囚室門前,白天不設武裝看守;自他本人以下,一律稱瞿秋白為先生,禁用鐐銬和刑罰。
從牌左側的小門進去,是一座小院。院內北面是高聳的黑檐白墻,南面是兩間陳舊的小屋。墻、屋之間是鵝卵石鋪地的狹窄院落。走進東邊的小屋,迎面是瞿秋白的白色塑像。秋白跟照片里一樣,戴著眼鏡,身穿西服,清俊、瀟灑。像座刻著——
瞿秋白
(1899—1935)
從隔斷小門進到里屋,見南墻邊放著一張單人床。床上鋪著白色被單,床東頭是疊得整整齊齊的青白薄被,西頭放著枕頭。床邊東墻立著木制臉盆架,西墻靠著兩張原木色的舊椅,一把有扶手,一把沒有,北邊玻璃窗下擺著一張書桌,桌上是青瓷筆洗、筆架。架上有一大—小兩桿毛筆和兩支篆刻刀。一臺圓硯壓著一沓中式信紙。桌前是一把舊式的椅子。桌右是屋門,可以出門來到院落。
好幾位畫家作過秋白在囚室的畫像,我以為屬靳尚誼先生畫得最傳神:秋白坐在床邊,黑色上衣,白色褲子,臉色蒼白,戴著眼鏡,左手扶腿,右手支床,壓著一頁稿紙。陷入深深的沉思,像是醞釀著詩篇……
據說1933年深冬,秋白和愛妻之華在上海分別奔赴江西蘇區(qū)時,曾將十冊黑漆布面英文練習本分成兩半,說道:“這五本是你的,這五本是我的,我們離別了,不能通訊,就將要說的話寫在上面罷,到重見的時候,交換著看吧!”專家據史料考證,《多余的話》就是用藍黑墨水鋼筆寫在這種黑漆布面本子上的。
秋白出身書香門第,自小受到良好的文化熏陶,擅書畫、篆刻,字寫得清雅、俊秀,作文從來不打草稿,醞釀成熟后,下筆千言,如瀑布流瀉,迅捷而委婉。據秋白好友、著名作家丁玲回憶:“讀過他寫的稿子,一行行端端正正,秀秀氣氣的字,幾乎一個字都沒有改動。”
秋白從1935年5月17日開始寫《多余的話》。當天,寫成《何必說——代序》。20日寫完《“歷史的誤會”》、《脆弱的二元人物》、《我和馬克思主義》、《盲動主義和立三路線》四章。22日寫完《“文人”》、《告別》兩章,以及附錄《記憶中的日期》。全文共七章,近兩萬字,完成于六天之間。
望著這窄狹、簡陋的囚室,我不禁懷想起秋白當年在這里寫作《多余的話》的情景:他時而坐在床邊沉思,時而在小屋里踱步,時而伏在書桌上疾書,時而點燃一支煙,朝窗外凝視,浮想聯翩,心潮洶涌,自己的一生像演電影一樣在眼前浮現,真實、婉美地書寫在本子上。面對死亡,表現得如此從容,充滿詩意,該是多么令人景仰又讓人感念的精神高境啊!
囚室外的高墻東側有一長方門洞,從門洞望去,可以看到一棵郁郁蒼蒼的石榴樹,好像豎掛在墻上的畫幅。走進去,是天井,四圍黑檐白墻,高達數丈,只能看見一小片天宇和墻檐上樟樹的翠綠枝梢,惟一值得端詳的是這株老石榴樹,仿佛一幅古畫,百看不厭——
虬曲盤旋的樹干向上堅韌地崛挺著,像要躥出高墻,直上云天。樹皮蒼老、粗糲,好似飽經滄桑、歷盡憂患的老人;枝葉卻青蔥、鮮嫩,仿佛剛剛出生的嬰兒,又如少女長長的青絲,一派濃濃的新綠,與一線藍天遙相輝映。藍、綠互襯,煞是玄美。而藍、綠之間倏忽冒出兩三枝黃紅燦爛的石榴花,令人想起“一枝紅杏出墻來”的詩句。那石榴花雖不能出墻,而花魂早上了云天……曹雪芹門前的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滋潤過《紅樓夢》的筆墨,這石榴樹和石榴花也一定潤色過《多余的話》的文辭詩境。
尤其吸引眼球的是石榴樹粗干上的蒼苔,墨綠中透發(fā)青白,宛如“巴山夜雨”過后,清晨閃爍著雨水、露珠的青霜,凄美而爽潤,凝望后心中留下難忘的印痕。秋白名“霜”,他本擬在《多余的話》之后,還要寫《讀者言》和《痕跡》,形成“三部曲”,可惜死期已到,未能如愿,只留下了《未成稿目錄》?!逗圹E》是長篇回憶錄,從目錄看,有寫兒時的“環(huán)溪”,寫家庭的“父親的畫”、“娘娘”、“寧姐”,寫妻女的“生命的伴侶”、“獨伊”,寫戰(zhàn)友的“丁玲和他”、“憶太雷”、“真君潭(雪峰)”,直到寫囚室生活的“得其放心矣”,共三十一節(jié)。僅從篇名品味,就飽含著濃郁的詩情?!爸痪壡锷?,無處覓霜痕?!边@部《痕跡》,是秋白生命的印痕,可以稱之為《霜痕》。
是的。此時的秋白,縱然身居囚室,失去自由,而他的心靈卻獲得了最大的自由。如他的獄中詩所言“寂寞此人間,且喜身無主”。想寫什么就寫什么,再不必按照別人的意旨進行詮釋了。
由此,我又不禁發(fā)出了許多人發(fā)過的疑問:秋白既然可以自由抒寫,不再受外力的驅使,為什么從容就義前偏偏要寫這篇招致身后災難的《多余的話》呢?
這的確令人費解!如果沒有這篇《多余的話》,他毫無疑問會成為一名大義凜然的革命烈士,盡管曾經犯過錯誤,也絕對不會有人把“叛徒”這盆污水扣到他頭上,致使身后遭砸碑掘墳,愛妻愛女以至親友被殘酷迫害。
所以他的之華至死認為《多余的話》是敵人偽作或者篡改的。
20世紀80年代以后,他得到了平反昭雪,經過眾多學養(yǎng)有素的專家多方考證,《多余的話》肯定出自他的親筆,不是“叛徒”的自白,而是—篇嚴于解剖自己的優(yōu)美散文,是不朽的杰作。但是我以為,瞿秋白研究進行多年,雖然成果豐碩,但仍然沒有講透秋白何以要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寫這篇看來多余的“話”。
這確是千古疑問!
閘壩混凝土施工質量控制是減少工程安全隱患的重要內容,通過技術控制、質量管理手段,可從整體上把握混凝土工程質量,使閘壩工程安全系數、應用壽命均會有所提高,不會影響到閘壩的正常運行。水電站閘壩由引水系統(tǒng)、溢流壩段組成,在施工之前以科學的設計方案為基礎,結合招投標編制的工程量清單,能夠為工程質量控制提供保障。
至交劉再復先生有一篇長文《〈紅樓夢〉的存在論閱讀》,刊于2012年《讀書》第7期。我細讀多遍,深受啟發(fā),試以存在論的視角解讀《多余的話》。
什么是存在論?再復歸結為“自己如何可能”六個字,也就是“自我確立、自我實現如何可能”,即康德所說的“認識如何可能”、“人類如何可能”的根柢性問題。一個人,一個政黨,一個民族,根本的宗旨就是認識自己,認識世界,確定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以作出生存與發(fā)展的正確方略。
其實,人類從誕生、即有了精神之日起,就已經開始了這種追問和反思。先祖?zhèn)冊诠畔ED神廟上鐫刻著一句對后人的提醒:“認識你自己!”法國大思想家蒙田也說過:“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認識自我?!钡聡軐W家恩斯特·卡西爾名著《人論》的第一段話就是:“認識自我乃是哲學探究的最高目標——這看來是眾所公認的。在各種不同哲學流派之間的一切爭論中,這個目標始終未被改變和動搖過:它已被證明是阿基米德點,是一切思潮的牢固而不可動搖的中心?!币粋€民族的思想家最主要的使命就是促使本民族正確地認識自己。中國近代以降,從梁啟超、嚴復到魯迅、胡適、周作人,歷代思想家都在敦促中國人研究自己,反思國民性的弱點。梁漱溟甚至認為:“孔子畢生所研究的,的確不是旁的而明明就是他自己;不得已而為之名,或可叫做‘自己學’?!倍驼麄€人類來說,認識自己,認識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正是始終不變的科學探求的終極目標。從托勒密的地球中心說,到哥白尼的太陽中心說,一直到愛因斯坦、霍金等物理學家的現代宇宙觀,實質上都是在探索著人類究竟是怎么回事,宇宙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及人類在宇宙中究竟處于怎樣的位置,德國哲學家舍勒一篇名著的題目就是《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對這一終極問題的回答,關系到人類的世界觀、人生觀等等許多根本性的哲學理論體系的建構。
現代存在論哲學家海德格爾有一句名言:“未知死,焉知生。”只有在死神面前,人的存在才能充分敞開。瞿秋白正是在坦然面對死亡的時刻,對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中國究竟應該走什么路的根柢性問題進行了深刻的反省和思考。他不僅在反省自己,更重要的是反思共產國際和王明路線的錯誤,提醒自己的同志尋覓適應中國國情的正確之路,這正是傳達給自己深愛的民族和人類的最為重要也最為珍貴的諍言,所以才在死前“不怕人家責備,歸罪”,“倒怕人家欽佩”,“心上有不能自已的沖動和需要,說一說內心的話,徹底暴露內心的真相”,“趁這余剩的生命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寫一點最后的最坦白的話”。
這是何等的無私!何等的大愛!何等的智慧!卻被一些頭腦簡單、僵化、永遠不知自省、反思甚至別有所圖、一意孤行的人,誣為“叛徒”,也可見這個世界的污穢、邪惡的另一面!
恰恰是袒露了自己“內心的真相”,所以我們在《多余的活》中看到的瞿秋白并不是人們想象中的戰(zhàn)士、革命家,而是一個“脆弱的二元人物”,一個“半吊子‘文人’”。但這樣的人,竟然“擔負幾年的‘政治領袖’的職務”。
這的確是一種典型的悖論!
而他一生的經歷,也充滿了“歷史的誤會”?!氨鞠肽軌蚩歼M北大,研究中國文學,將來做個教員度過這一世,甚么‘治國平天下’的大志都是沒有的”,結果是為了生活進了外交部立俄文專修館,開始學俄文,又被《晨報》派到莫斯科做通訊記者;本是一個“近于托爾斯泰的無政府主義者”,“對于共產主義只有同情和相當的了解,并沒有想到要加入共產黨,更沒有心思要自己來做中國共產黨的‘創(chuàng)始人’”。因為他覺得加入了黨就不能專修文學,而文學正是“自己的家”。但事與愿違,他居然一步步地違背著“自己的生活”,不僅加入了共產黨,還成了“所謂‘殺人放火’的共產黨的領袖”。如他家鄉(xiāng)的俗話“捉住了老鴉在樹上做窠”,終歸做不成!
那么,會有人質疑瞿秋白卷入這種“歷史的誤會”,是不是出于升官發(fā)財的私心呢?我認為不是。同許多參加革命的仁人志士一樣,他是出自“憎惡貪污、卑鄙……以至一切惡濁的社會現象”,和對被壓迫、被剝削的下層勞苦大眾的一片仁愛之心。
讀到的兩段文字是有力的佐證。
一段是秋白的同鄉(xiāng)、摯友羊牧之在《我所知道的瞿秋白》中談他少年同情窮苦人的話:
秋白少年時上街,每每碰到乞丐喊著“少爺”,伸手要錢,他總是和藹地看著對方年齡大的說:“老人家!你不要喊我‘少爺’,我不是‘少爺’?!彪S即把金太夫人給他的零用錢,銅元一枚,放在他的手里。有一次,他隨母親到北門外賢莊去,秋白出去玩了后,母親見他身上穿的褂子沒有了,幾經追問,他才說:“看到村上一個小朋友光著背在風里發(fā)抖,脫下給他了?!蹦赣H聽后無絲毫其他的想法,淡淡一笑說:“這種事好是好,就是我們也不多??!”秋白聽了把頭一扭說:“不多、不多,我們總比他們多些?!贝耸率旰?,我們在上海與楊之華閑談時,提起此事,秋白猶遺憾地說:“我一生就只那一次回過母親的嘴。”可見他少年時,對窮苦人是十分同情的。
另一段是秋白就義時一位親臨現場的記者,寫的報道《畢命前之一剎那》:
民國二十四年六月十八日晨,聞瞿之末日已臨,筆者隨往獄中視之,及至其臥室,見瞿正在揮毫,書寫絕句:“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七日晚,夢行小徑中,夕陽明滅,寒流流咽,如置身仙境,翌日讀唐人詩,忽見‘夕陽明滅亂山中’句,因集句得偶成一首:
夕陽明滅亂山中(韋應物),落葉寒泉聽不窮(郎士元);
已忍伶俜十年事(杜甫),心持半偈萬緣空(郎士元)?!?/p>
書畢而畢命之令已下,遂解至中山公園。瞿信步行至亭前,見珍饌一席,美酒一甕,列于亭之中央,乃獨坐其上,自斟自飲,談笑自若,神色無異,酒半乃言曰:“人公馀稍憩,為小快樂;夜間安睡,為大快樂;辭世長逝,為真快樂?!崩^而高唱國際歌,酒畢徐步赴刑場,前后軍士押送,空間極為嚴肅。經過街衢之口,見一瞎眼乞丐,猶回顧視,似有所感。既至刑場,自請仰臥受刑,態(tài)度仍極從容,槍聲一鳴,瞿遂長辭人世。憶其在獄時,常以文墨自遣,所作“眼底煙云過盡時,正我消遙處”。此非詞讖,乃獄中言志耳。
這兩段文字給我印象最為深刻的,不是別處,而是秋白少年在家鄉(xiāng)常州施舍乞丐和就義前在長汀回視瞎眼乞丐。這兩處關于乞丐的細節(jié)分明表現了秋白的大愛。正是這種大愛,促使他覓渡,覓渡,尋覓著,求索著,“為大家辟一條光明的路”,終于對“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的終極理想”“有興趣”。以為這就是“無階級、無政府、無國家的最自由的社會”,走上了為此奮斗之路。
由此,我想起了秋白的知己——魯迅。
魯迅也是自小充滿仁愛之心。8歲時,剛剛10個月的妹妹端姑生天花去世了。他在屋隅暗泣,母親問他為什么哭,他答:“為妹妹啦!”后來在小說《兔和貓》中對兩只小白兔性命的喪失,“覺得凄涼”。于是記起住在紹興會館時,鴿子“膏于鷹吻”了,“大槐樹下一片散亂的鴿子毛”;西四牌樓一只小狗被馬車軋得快死,使他為生命的斷送感到悲慟。他的摯友許壽裳在《我所認識的魯迅》中引用了這些描述,認為魯迅的創(chuàng)作是“以其仁愛為核心的人格的表現”??滓壹?、祥林嫂、阿Q等等,不就是魯迅付以大愛的被侮辱被損害的弱勢群眾嗎?因為仁愛,所以“重正義”,主張“除惡務盡”,以使此后的青年少花費“氣力和生命”。魯迅之所以一步步傾向“左翼”,也正是因為當權者“對于別個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無顧惜”。從“三·一八”慘案劉和珍等學生的慘死,到“四·一二”大屠殺中畢磊等青年的遇難,再到柔石等“左聯”五烈士的犧牲、楊杏佛的被暗殺,直到知己瞿秋白的就義,怎能不使他感到被“層層淤積起來”的“青年的血”“埋得不能呼吸”;對殺人者充滿憎恨;對被殺者滿懷同情。2002 年9月,我和湖南著名魯迅研究專家顏雄先生住在一屋,徹夜長談,當談到蔣介石為什么失敗時,顏先生憤怒地說道:“當時在國民黨中央會議上,蔡元培等人提出瞿秋白是有才氣的文學家,應當留下。蔣介石等卻堅決反對,非殺不可。像瞿秋白這樣的天才,也一定要殺掉!除了殺人之外,思想文化上已經無計可施,政治經濟上又腐敗透頂,怎能不失敗呢?”顏雄先生逝世整整十年了,他鏗鏘有力的話語至今還在我耳畔回響。在蔣介石與瞿秋白的對陣中,看來是身居高位、手握重兵的蔣一紙密令就剝奪了身陷囹圄、手無寸鐵的瞿的生命,但實質是秋白把存在論的“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推向了極致,將人之死詩化了,從容地擊潰了缺乏文化的蔣介石,贏得了人心。思想是殺不掉的,看來虛空無有的思想能夠擊碎鋼制的屠刀。這又是一個悖論!
抱以“仁愛”之心,對“一切惡濁的社會現象”無比憎惡,向往“無階級社會”的到來。然而怎樣才能達到這個終極目標呢?秋白早在20世紀20年代去蘇聯寫作《餓鄉(xiāng)紀程》、《赤都心史》時,就已經以為“要達到這樣的最終目的,客觀上無論如何也逃不了最尖銳的階級斗爭,以至無產階級專政”。魯迅則是在30年代才因為“蘇聯的存在和成功”,“確切的相信無階級社會一定要出現”。但是他們在實現目標的道路上也遇到了悖論:當他們朝著終極目標真誠地奮斗著的時候,不僅遭遇敵方的殘酷鎮(zhèn)壓和現實的重重阻力,顯現出自己的追求有著不切實際的烏托邦性質,還受到自己營壘內部“借革命以營私”的人從陰溝里射來的“冷槍”與“暗箭”。這該是何種的“苦境”!魯迅1935年4 月23日在致蕭軍蕭紅信中說:“敵人不足懼,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軍中的從背后來的暗箭;受傷之后,同一營壘中的快意的笑臉?!卑堰@種“苦境”入木三分地刻畫出來了。秋白多次慘遭黨內的“殘酷斗爭、無情打擊”,最后被拒隨隊長征,終于身陷敵人囚室,情緒怎能不有些許沉郁呢?秋白和魯迅的身世、境遇真是太相似了!難怪成為知己!但他們的性格與表達方式又有所不同,秋白是沉浸在壓抑而哀婉的詩情中,對自己和自己所處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及中國革命道路進行了深刻的反思與內??;魯迅則是“一個都不寬恕”式的決絕!從存在論視角去看,都是在“人類如何可能”、“自己如何可能”的根柢性問題上產生了困惑與反省。
再復在《〈紅樓夢〉的存在論閱讀》中將《紅樓夢》人物細分為十類,第一類是“意識到自己又敢于成為自己但最后還是不能實現自己,如賈寶玉、林黛玉、妙玉”。
如果借再復之論分析魯迅、秋白的話,那么,他們就屬于第一類,只有升華到人類精神的最高境界,“意識到自己又敢于成為自己”的靈性之人,才可能達到這一層次。他們“最后還是不能實現自己”,因而感到最深的靈魂苦痛,魯迅、秋白是20世紀中國兩大“苦魂”。
縱然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遭遇了重大挫折,應該進行深刻的反思和調適,但是我對那些無限忠誠于信仰并無私獻身的仁人志士仍然充滿了景仰,而對“借革命以營私”的小人、奸徒永遠憎惡!
(原載《隨筆》2013年第6期,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