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音
大多數(shù)中國人對歌劇的認識基本局限于主流舞臺輪番上演的數(shù)十部中外經(jīng)典,并由此形成較為固定的概念。作曲家郭文景變異求新自成一派,力圖確立其鮮明獨特的個人風格。他曾有四部作品走向世界。今天,導演兼舞美設計易立明和編劇徐瑛,再度與作曲家郭文景聯(lián)手創(chuàng)作歌劇《駱駝祥子》。2014年6月25日至 28日該劇世界首輪演出成功,現(xiàn)場一片喝彩。歌劇《駱駝祥子》的藝術的高度、思想的深度、文化的厚度、音樂的寬度等等,全面超越與徹底顛覆了“中國歌劇”相對固化的概念,重新解構與變異組合了“民族歌劇”相對老化的基因。
一、“這叫做字號”——從原著借得人物化的文辭
從《詩人李白》初識編劇徐瑛,感覺他才華出眾文辭華美,全劇詩意,空靈、曼妙、飄逸。從《駱駝祥子》再識編劇徐瑛,感覺他功底扎實文辭平實、樸素、生動。
小說《駱駝祥子》的最大特色是濃郁而鮮明的京味兒。徐瑛自言,他和主創(chuàng)班底為原著中的悲憫情懷和人物命運所打動。按照歌劇的章法和筆法,寫作歌劇《駱駝祥子》,最重要的恐怕就是角色設定與情節(jié)取舍。全劇安排五個主要角色,全書的重要人物和關鍵情節(jié)盡在其中。五個主要角色基本聲部齊全,這就為作曲家提供了音樂的空間。
原著的神韻在歌劇中得到了尊重與高度升華。全劇人物大量文辭,基本由原著借用化用,有的干脆直接引用,有的略作微調(diào)再用。老舍書中寫劉四爺“年輕的時候他當過庫兵,設過賭場,買賣過人口,放過閻王債”,“在前清的時候,打過群架,搶過良家婦女,跪過鐵索”。徐瑛劇中讓劉四爺唱“老子年輕時當過庫兵、打過群架、設過賭場、搶過婦女、蹲過監(jiān)獄、買賣人口、放過閻王賬”第二場《這叫做字號》一段,何須修飾?何必潤色?原著用第三人稱敘述,歌劇則為第一人稱自述。這不活脫脫是那惡棍地頭蛇的口氣,曾經(jīng)做過樁樁惡事留下斑斑劣跡,全部當做光彩榮耀,自吹自擂神氣活現(xiàn)。這個“曉得怎樣對付窮人 ”的狠主,形象與性格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第三場祥子受虎妞逼婚悔恨交集,“恨不得一頭栽進冰水里去像死魚一樣把自己徹底凍僵! ”這句唱詞與原著中“他真想一下子跳下去像個死魚似的凍在冰里”。這樣的例子俯拾皆是。原著中的小福子是一個低眉順眼少言寡語的柔弱女子,徐瑛為這個人物新創(chuàng)了自怨自艾自嘆的“我就像墻角里的那朵花還沒開放就已開始凋謝”這段唱詞,雖然用了比喻修辭句法,仍然清淺平易、通俗曉暢,既是文學性的表述,又是角色化的悲嘆。
老舍小說語言以“俗”與“白”著稱,但并非粗俗直露,而講究精煉含蓄、耐人尋味。歌劇《駱駝祥子》某幾句唱詞用于刻畫劉四爺、二強子等角色性格,這樣的人,在生活中說得出口,在舞臺下卻聽不入耳。另,從最后一次彩排到最后一場演出,筆者發(fā)現(xiàn)字幕上有些劇詞已有改動,如,第六場二強子唱段,彩排聽到的一句“女是娼妓”,正式演出字幕已換作“女是財路”;第六場小福子唱段,彩排時聽到的幾句“我是一個娼婦”,正式演出改為“我是一個尤物”這些改動確有必要,也出效果。
從彩排到公演,筆者聽過三遍。“虎妞之死”再三再四唱著“祥子,我要死了”6月25日首場,孫秀葦最后一遍重復這句歌詞,聽到一層樓座觀眾席間有些人忍不住笑出了聲; 6月28日末場,周曉琳最后一遍重復這句歌詞,聽到池座樓座觀眾席間更多人忍不住笑出了聲。悲慘凄涼生離死別,竟然會笑出聲?實在也太尷尬了??梢宰冏冊~兒、換換詞兒嗎?這個
節(jié)兒上,別讓人家笑?。?/p>
二、“瞧這車多棒”——用京味調(diào)制交響化的音樂
《駱駝祥子》凝聚著老舍對北京這座城市獨到的文化視角和深濃的感情投注。這部小說演化的藝術作品,恰似一方水土培植養(yǎng)育的花朵,一朵一朵都散發(fā)著一股股濃郁而獨特的芳香。郭文景寫歌劇,同樣躲不開、繞不過一個“京”字兒。如若不然,他又怎么能叫《駱駝祥子》?
兩年前,國家大劇院要做這部歌劇,決定請郭文景作曲。有人歡呼雀躍看好他,有人大呼小叫質疑他,有人大驚小怪擔憂他兩年后,歌劇《駱駝祥子》讓所有看好、質疑、擔憂他的人,無不受到極大震動。這實在同早先看過的中國歌劇大不相同,同曾經(jīng)聽過的郭氏歌劇也不相同。從創(chuàng)作理念與思維,到寫作技法與手段,再到舞臺呈現(xiàn)及反應,全然不同。該劇基本按照交響器樂作品開筆寫作,將深刻思想、真摯情感、鮮活人物、生動故事等原著精粹,通過音樂帶入一個高級而純粹的歌劇化的藝術世界。
《北京城》,第七場至第八場的幕間合唱曲,這是人們記憶最深、也是作曲家動筆最早的一段音樂。從接受委約開始,郭文景就大量地聽北京地方民間說唱,最后,聽得這些素材入了他的心田生了根。突然一天,“根”從心里萌發(fā)新芽綻放奇葩?!氨本┏菂取氵@古老的城!連著我的心,牽著我的魂”從寫曲人的心里,一字一句、一聲一嘆,走進了聽曲人的心里。寫曲人如獲神助妙筆生花,聽曲人靈魂出竅引動共鳴?!霸谀腔ü淖S樓上啊,梆兒聽不見敲,鐘兒聽不見撞啊,鑼兒聽不見敲啊,鈴兒聽不見晃。 ”京韻大鼓《丑末寅初》原版原詞嵌入其間,音樂莊嚴肅穆雄渾高遠、引人入勝動人心弦。通過這首合唱曲表達作曲家對北京這座城、對北京這些人的頌贊。
從京韻大鼓特性音調(diào)的十個音,郭文景為歌劇《駱駝祥子》所有主要人物,譜寫了角色化的核心動機與重要唱段。“祥子”的音樂,從長笛開始到巴松結束,其間所有音樂起伏,依據(jù)人物命運主線變化而變化。如“瞧這車多棒! ”光明的、有活力、有動律、有希望的音樂;“臨到頭,人也死了車也賣了,我一無所得”黯淡的、無生氣、無動態(tài)、已絕望的音樂。
全劇精彩唱段接二連三出其不意,最深、最佳印象主要有:虎妞的生命絕唱、小福子的身世悲嘆。前者采用 A-B-A-C-A-D-A-E回旋曲式寫法,圍繞 A形成一個穹窿式的拱形結構,銅管與打擊樂則以瓦格納式的恢弘音勢,“牽引”死神步步逼近;女2號小福子直到第六場方才初露真容,兩個女角,她的嫻靜和她的躁動,形成聽覺形象的鮮明反差強烈對比。郭文景對小福子傾注了深深的悲憫同情。一個風塵女子,在祥子眼里她是“美到骨頭里”的最美的女子。她也純凈、圣潔在作曲家的音樂里,河北鄉(xiāng)謠《小白菜》主旋律變形幻化為《我就像墻角里的那朵花》,一首非常好聽又動人的曲子。endprint
最喜歡、最令人稱道的是全劇那些篇幅多、分量重、效果好的重唱與合唱:第一場女聲合唱與混聲合唱《打仗啦》、第八場男聲合唱與混聲合唱《殺人啦》,用西方 20世紀現(xiàn)代作曲技法中利蓋蒂式的密集型卡農(nóng)技術,表現(xiàn)兵荒馬亂的社會事象與驚恐慌亂的心理狀態(tài),可謂高妙機巧、首尾相照、合情合理、適時合度。第二場車夫合唱,充滿痛苦憂傷無奈;第四場賀壽合唱、第五場廟會合唱,富于民俗風情市井氣息。第四場二景的婚禮重唱寫得十分精道,一對夫妻,同床異夢、形同陌路,音樂呈現(xiàn)變形扭曲、沉重壓抑,似乎讓人如墜地獄般窒息全劇音樂的最大突破,還在于宣敘調(diào)的寫作技法與聽覺效果,既有人物主題音樂化,又是人物個性口語化,順口順耳流利曉暢。這些唱段,為中國歌劇宣敘調(diào)寫作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教學范本。
三、“花鼓譙樓上”——在舞臺穿越情景化的時空
曾以歌劇《狂人日記》《詩人李白》舞美設計師身份與郭文景合作的易立明,第一次為《駱駝祥子》擔綱導演兼舞美設計。正式公演前,網(wǎng)絡盛傳作曲家總譜標注“急赤白臉地”,易立明說,那也是寫給他看的。舞臺上那段戲,虎妞果然急赤白臉地。
在老舍筆下,虎妞三十七八歲,就像她爹劉四爺,長得虎頭虎腦,“因此嚇住了男人。 ”虎妞找上門,高媽告訴祥子說“她像個大黑塔,怪怕人的! ”如果不拿原著做標準,單從歌劇舞臺上論,孫秀葦、沈娜、周曉琳三組演員演唱與做戲都算勝任到位。 “少廢話,快交錢! ”A組那股潑辣勁頭最足;“我想放聲大笑!我想嚎啕大哭! ”新娘子這段唱,聽B組和 A組都非常酣暢,人物性格與心理狀態(tài),更豐滿更準確。“我是那么的喜歡你,我愛你呀! ”虎妞的核心唱段, B組更勝一籌,在高音區(qū)弱聲,她的控制非常講究,情緒情感張弛收放的尺度,音量強弱上推下落的幅度,周曉琳做得精微細膩令人信服。她,最大限度還原活化,甚至舒展提升了作曲家譜面上應有的形貌。
老舍說祥子有“那股子干倔的勁兒 ”,韓蓬演出了這股子干倔的勁兒,他肯定是三組祥子唱得最好、演得最熟的一個。無論抒情性、還是戲劇性的大唱段,無論“破口大罵”還是“囁嚅低語”,韓蓬,蓋以其金角般剛柔相濟的歌喉開腔發(fā)言。第七場沖擊繁復高難終極唱段成功,第八場重又恢復了彈性與光澤的嗓音完成最后的詠嘆,聽起來就是那個被命運折磨得心如死灰、麻木不仁的祥子,同開場那個神采飛揚、志得意滿的祥子判若兩人,精彩!
老舍說劉四爺“頭剃得很亮”,A組田浩江符合人物造型,做派也是活脫脫一個老江湖,瞧那眼神兒,瞪眼透著兇狠,斜眼瞟出陰毒,“怎么著?怎么著! ”他挑眉扁嘴,一副混不吝的勁頭。關致京很年輕, B組劉四爺扮相不一樣,留著遮耳長發(fā)扣著頂瓜皮帽,他唱出了角色的“宣言”,少了一點韻味,他演出了人物的威風,少了一點痞氣,如果再松弛活絡別端著,將更富于生活化與角色化。
兩組小福子都挺不錯。 A組宋元明嗓音 “SIZE”大一號,她氣息更足實、質感更密實,音色更濃一些,高音區(qū)的弱聲很穩(wěn)定,聽起來更過癮。 B組李欣桐形貌略顯嬌小玲瓏,更符合老舍文字的描述。聲音造型也很匹配,相比 A組要纖細單薄一些,高音也很通透順暢。這個角色本身討巧,性格與心理并不復雜,變化起伏也不算大,兩組小福子都演出了應有的苦情與悲情。
易立明的優(yōu)勢主要體現(xiàn)于舞臺上的布局結構與群戲調(diào)度,數(shù)十人,無論靜態(tài)的造型角度,還是動態(tài)的走位跨度,看上去相當舒服。這一部《駱駝祥子》迥然不同于上一部《詩人李白》的空靈、寫意,舞美設計的視覺美感,突出了仿真、寫實。高高的城樓、小小的院落,兩鋪炕、一排樹有些觀眾的掌聲,純粹是為置景而鼓。從頭至尾大幕不落,全劇換景都在幕間音樂中旋轉移動定位。有的場景似乎顯得過于滿了、實了。易立明是否有意識用這樣的場景造成人物在這座城市里逼仄擠壓、憋悶堵塞的生活常態(tài)與心理狀態(tài)?如此這般那就太高明了,因為想法已然產(chǎn)生了效果。
歌劇《駱駝祥子》首輪首演的成功,已經(jīng)證明開初策劃創(chuàng)意的先見之明,可見選“材”和選“才”同等重要。一部戲,誰作、咋作,決定這部作品藝術的成熟度與成功率。歌劇《駱駝祥子》,既是北京的,也是中國的,可能更是世界的。因獨一無二的寫法、作法造就出了獨一無二的藝術價值,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