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冠生
作為一位具有國際聲望的學者,作為一名在中國人類學、社會學界領跑了半個多世紀的學術健將,跑上最后一段路的時候,費先生說了一句話:八十歲了,才知道八歲的時候該看什么書。這話的意思是說,費先生認為自己從幼年就接受新學教育,欠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基本訓練。他說過,自己的老師一輩人,對古籍熟悉得很,張口就來。自己要用的時候,卻先要去查書。最后幾年,他下功夫“補課”,很多內(nèi)容屬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范圍。
世界風云奔來眼底??粗粋€個國際政治家來往穿梭,他感慨:這是一個更大的戰(zhàn)國時代。蘇秦張儀之流不少,卻看不見新時代的孔子。
順著《論語》精神脈絡的延伸,他讀起了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國史大綱》……費先生從精神上感到了錢先生的親切,感到作者在向他走來。他回憶說,錢先生先后在燕京、清華、西南聯(lián)大教書的時候,自己也正好在這三個地方,但是兩人一直沒有交往上。費先生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好像被一層什么東西隔開了,相互之間有距離。
直到進入21世紀,到了暮年,為了補課,費先生看起了錢先生的書,讀得很細,越讀越覺得彼此思想上的親近,想法上的相通。比如,錢先生是個熱衷于“天人合一”的學者。費先生也認為,在社會與自然的關系上,“天人合一”是最好的表達方式。有段時間,費先生琢磨“天人之際”、“古今之變”。他覺得,用錢先生主張的“天人合一”去思考東西文化的差別,有豁然開朗的感覺。
費先生想寫寫錢穆,寫自己何以如此晚了才好好讀起了錢穆的著述,想到的題目仍出自《論語》:有朋自遠方來。
大體是在同時,費先生又讀陳寅恪。費先生表達過對陳先生生性耿直、坦蕩的仰慕,稱道陳先生繼承了舊知識分子“士可殺不可辱”的勁頭,深為陳先生沒有熬過“文革”而惋惜。費先生說,讀陳寅恪的書,想到了一個詞,叫“歸宿”。他自問:陳先生的歸宿是“前朝”,自己的歸宿是哪里呢?恍然間,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心底冒出了“自將磨洗認前朝”的詩句。他想再寫一篇《學而時習之》。
費先生的“學而時習”之所,在書房,也在田野。
他去調(diào)查太湖水的污染、治理、開發(fā),走到了宜興。在著名的紫砂村一個農(nóng)戶家,他饒有興致地看紫砂壺的手工制作過程。隨著工作臺上壺身的旋轉(zhuǎn),費先生目光里是由衷的羨慕,輕聲問那女工:“你收不收老徒弟呀?我想學,這工作多好?。 辟M先生留在那把壺上的“陶然忘機”四個字,道出了自己的心情。
在無錫,市長拿著費先生贈閱的新著問:費老,您的書里的例子和數(shù)據(jù),都是怎么來的?費先生說:“都是我走到實地一點一點問出來的。我老了,沒有學??鲜瘴疫@個學生了,只好出門找老師。我的老師遍天下啊。他們也是我的朋友?!?/p>
太湖調(diào)查結束了,費先生說:
我要為家鄉(xiāng)再做點事情,做一篇“小”文章。中間的一豎是長江,左右兩點是太湖和洪澤湖。現(xiàn)在把太湖跑了一圈,有了一個點。打算再去洪澤湖,不能讓“小”字少一點。少一點就成“卜”了,就前途未卜了。我這些年一直在做“小”文章,小商品,小城鎮(zhèn),都是“小”?,F(xiàn)在做水的文章,還是“小”。老小老小,老了又變小了。這次圍著太湖轉(zhuǎn)了一圈,就是當小學生。一路請教老師,知道了許多新東西,也交了不少新朋友。
回北京的火車上,費先生還在想太湖。他說:
我在想太湖精神,想了八個字,匯納百川,潤澤萬民。我想多懂一點水,上善若水。匯納百川,潤澤萬民,并不一定要人家感激你。讓別人多懂得你,哪里可能啊。太湖就是這樣。過去水多好啊!潤澤萬民,沒有去想讓人感激。有時候,不光沒有感激,還要污染它??墒翘]有因為被污染而停止?jié)櫇扇f民。水的品行多好啊。
有人建議費先生把想法寫成文章。費先生談興更高,從寫文章說到教書:
教授的本領在旁白。寫了文章,拿到課堂上去念,不算稀奇。要用旁白把正文里沒有講出來的東西烘托出來,提高一步。旁白比正文好。正文的寫作常受拘束。光有正文,傳達不出旁白的東西。有的教授只能上課念講義,那成什么教授啊,要會旁白才好。
類似的微言大義,費先生有很多。說到要緊處,費先生常問:明白我的意思嗎?
說者有意,也希望聽者有心,能聽懂那些不宜說破、不想說破、不能說破的話頭中藏著的正文和旁白。有機會常聽費先生說話,可以體會到一種智慧的快樂,是上好的課堂。正文精彩,旁白更妙。
費先生的絕妙旁白,來自他的聰明,也來自他的用功。出門調(diào)查一圈,隨身帶的小本子上就多出好多題目:新城加舊城;生態(tài)循環(huán);效應交織;垃圾處理;農(nóng)民要讀書;現(xiàn)代化的負效應;做人之道;涵養(yǎng)工夫;為別人著想;調(diào)適自己的感情;感受別人的感受;規(guī)矩與出格……一個個題目活躍著費先生的腦細胞。不久,就有新的正文,新的旁白。
接近九十歲時,一個更大的題目在費先生大腦中醞釀:《文化的生與死》。他的學術思考潛到更深一層,不僅沒有絲毫衰減跡象,反而進入沖刺狀態(tài)。
這是設想中的一本書,也許是他想寫的最后一本書。他表示,已經(jīng)想好了十幾個題目,要一個一個地寫。他在暮年里談“學術反思”、談“文化自覺”、談“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文字,應該是這本書中的篇章。晚年里的費先生,話題集中在“學術反思”、“跨文化對話”、“文化自覺”等方面,其來有自。他學習人類學、社會學時的幾個老師,都相當深入地表達過對文化問題的思考。費先生說過,總結自己的一生,“得分不高”,希望晚年能再加上幾分。
費先生有個特殊的本領,晚上躺下后,能把白天里寫的文字在大腦屏幕上很完整地過上一遍,琢磨哪里欠缺,需要補充;何處不妥,有待修改。同時,他也能把尚未落筆的腹稿顯示在大腦屏幕上。作為關注費先生著述的讀者,我們無法抵達他那片極為開闊、深邃的思維之海,不能像他那樣直觀其腹稿的內(nèi)容,但寧愿相信他已經(jīng)大體完成了腹稿。在這個天地里,他勞作,他快樂,他年輕,他靈動,他左右逢源,神思如涌。精神上可以為友的賢者,一個個向費先生走來??追蜃印㈠X穆、陳寅恪、費達生、吳文藻、潘光旦、梁漱溟、儲安平、李慎之……費先生也以奉為上賓的心情向他們一個個迎去,傾心長談。晚年費先生寫的文章中,有一篇題目叫“缺席的對話”。如今,這個人物長廊里的座談,大家都在,他不再是缺席的了。
吾道不孤,是對他最大的安慰。
(摘自《晴耕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