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陣

故鄉(xiāng)，那塊兒曾種植著谷子的土地，現(xiàn)在成了一片楊樹林，楊樹林的對面是一溝郁郁蔥蔥的毛竹。這些，都是我童年玩耍時光顧最多的地方。在無數(shù)次的夢里，我常常來到這兒，竟然發(fā)現(xiàn)楊樹林又幻化成無邊的谷海，我就在這金色谷穗的海洋里奔跑，大聲呼喚母親，但是除了頭頂碧藍(lán)的天空，連一只麻雀的影子也沒有飛過……

母親小時候，是否有過類似的夢境呢？我還沒鄭重地問過她。當(dāng)我給母親興致勃勃地說夢，往往會引出母親絮絮叨叨的故事。母親稱這些故事叫“瞎話兒”。而講得最多的“瞎話”，都是關(guān)于吃的。她說，這個“瞎話”是外婆說的，那個“瞎話”是聽老輩人講的，還有她親身經(jīng)歷的呢。母親講故事神色莊重，我也聽得津津有味。

夜深人靜，一盞如豆的油燈搖曳，仿佛有無數(shù)幽暗的影子在屋子里縈繞。即便肚子餓得咕咕叫，我和妹妹也會出奇地安靜，黑亮的眸子瞪著母親蠕動的嘴唇，那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逐漸編織出一個個神秘亮麗的世界。

母親說，有個窮孩子，父母雙亡，只得給大戶人家打短工為生。雖說很勤快，卻總是挨打受氣，窮得常常沒衣服穿，也吃不飽飯，可他照樣天天去割草放羊。有一天他割草的時候，撿了一只小銅鑼。生銹的小銅鑼有啥用？這個孩子就想：它能換一件褂子呢，還是能換幾個面餅？孩子就用拳頭隨便敲了一下銅鑼。說來也奇了，鑼音未消，眼前的草窩里，果真就擺了一盤面餅和一件褂子。

母親說，還有個男孩，常常被后娘欺負(fù)，他爹因?yàn)楦苫钐?，也沒工夫管他。到了冬天，他還穿著件單衣服。最后連鄰居都看不過眼，后娘就給他做了件蘆葦花里子的“棉衣服”，當(dāng)他還喊冷的時候，他爹就用趕牛鞭抽了他一鞭子，衣服破了，真相大白?？珊竽镉窒氤龊芏喔庪U的辦法對付他。他就只好出走了。在荒郊野外，他碰見一位漂亮的女孩，自稱是他姐姐，多年前就出嫁到很遠(yuǎn)的地方了。要是他愿意，可以跟著她到那里生活，那里的人都過著快樂富足的日子。他當(dāng)然高興了，于是閉了眼，云里霧里，就讓姐姐帶到了那個無憂無慮的樂園。

母親又說，古時候有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子，過著清貧日子。因?yàn)檎煞蛩赖迷?，老婆婆積勞成疾，眼睛也快哭瞎了。但老婆婆心靈手巧，很會刺繡，兒子打柴掙來的錢，換成五彩的絲線，老婆婆就沒日沒夜地織錦。他們就這樣艱難度日。可是，織錦大都被人廉價買走了。趁兒子不在家的時候，一些美麗的織錦，甚至被慕名而來花言巧語的騙子騙走。最后，他們的生活幾乎過不下去了。老婆婆決定不再連累兒子，想織完最后這幅錦就告別這個世界。當(dāng)她把這幅最后完成的織錦鋪在桌面上，準(zhǔn)備尋短見的時候，她的兒子碰巧回來了，于是，母子倆抱頭痛哭。在淚光中，那幅繽紛的織錦輕輕滑落，竟在地上緩緩伸展開來，織錦上繡出的青山綠水、樓臺亭閣也霎時變成真的了，而且散發(fā)著耀眼的靈光。瞎眼婆婆的眼睛也馬上看得清了。她在兒子的攙扶下，慢慢走進(jìn)那幸福的光影里。

在童年饑饉的日子里，母親的神話故事發(fā)揮了極大效力，我似乎不再感到饑腸轆轆的痛苦了。在一種美好動人的想象中，我仿佛飛越鄉(xiāng)村暗沉沉的黑夜，置身于另外一個光明絢麗的世界。

有一首歌這樣唱道：看不見的世界在天上，看得見的世界在身旁。

身旁，就有一條小路，深深刻印在我的心底，直到今天的夢里，我還走在那條路上，可怎么也走不到盡頭。這條路是我們村通往外婆家的一條小路。路兩旁常常種植著一片片的谷子。當(dāng)初，據(jù)母親講，父親就是用一輛紅旗牌自行車，把母親娶到我們村的。

外婆呢？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外婆就去世了。去世的外婆就埋在那條小路旁邊的墳地里，墳地里長滿了高高低低的柏樹。每次走過那里，我都不敢仔細(xì)往那里看，總覺得有人藏在柏樹后面望著我似的。有一次我淋著大雨，從那條路跑回家就病了，還發(fā)燒說胡話。

母親說，大概是外婆“問”我了。母親還煞有介事埋怨外婆呢：“你不知道你外孫子膽小啊，還問他？問他也不看看時候，你這一問倒好，他發(fā)燒了，這下你高興了？”

母親說這話的口氣，好像她親眼看見、親耳聽見外婆問我一樣。讓我聽得心驚膽戰(zhàn)，竟嚇出一身汗來。母親摸著我汗津津的脊背，嘮叨著：“出汗好出汗好，一發(fā)汗燒就退了。”

那些年，父親往返于城鄉(xiāng)之間，家里的大小家務(wù)和農(nóng)活全落在了母親身上，更不用說照料我們兄妹五個長大成人的艱辛了。母親平時慈愛起來是一個樣，要是發(fā)起脾氣來，就又一個樣。我還清晰地記得，那件發(fā)生在這條小路上的事：因?yàn)樨澩孀芬恢煌米?，我被母親打了一頓。

田野的谷子，被我們用鐮刀收割下來，捆扎成堆。兩個哥哥早背著幾捆，送到幾里外家附近的打谷場了。我和母親負(fù)責(zé)收尾。最后，母親背了一大捆，我背了一小捆，踏上那條路回家。我那時大概十一二歲的樣子吧，背著那捆谷子，總覺得不舒服，不是谷子稈兒扎肩膀，就是谷穗蹭得脖子癢疼。一捆谷子被我在肩上翻來覆去折騰，還是遠(yuǎn)遠(yuǎn)落在母親身后。當(dāng)母親的身影消失在黃昏的路口，我干脆放下那捆谷子，坐在上面喘氣。

就在那時，一只兔子噌地從草窩里竄出來，看見有人，就掉頭沿小路向后跑，我撒腿去追。追了半天，滿頭大汗，空手而返。懊惱之中，竟把氣撒到那捆谷子上了：要不是這捆勞什子耗費(fèi)了體力，我恐怕能追上那只兔子哩！沒好氣，我肩上的谷子被顛來倒去得更厲害了，最后，谷捆啪地斷了，所有的谷子都散在地上，亂得不可收拾。我實(shí)在沒有捆谷捆的技術(shù)，又不服輸，就反復(fù)扎住解開。好容易捆好了，可沒走幾步，又散了。碩大的谷穗撒了一地，有的還被我踩碎了。

沒想到自己這么笨，我竟然連一捆谷子都弄不好。正當(dāng)我彎著腰手忙腳亂的時候，母親不知什么時候突然站在我身后了。她生氣地把我猛地推到一邊，三兩下就捆好了谷子。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地上踩碎那么多谷穗，還有遺落的谷穗時，氣就不打一處來了，邊數(shù)落，邊舉起巴掌在我的頭上扇了好幾下，呵斥道：“你這是作孽啊，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讓你又扔又踩！全都給我撿回來，一穗也不能少！”

不就幾穗谷子嗎，值得母親發(fā)那么大火？我含著淚低頭去拾，去撮，最后索性連衣服也脫下來，兜著揀來的零碎谷穗。母親看我不情愿的樣子，一把奪過我的衣兜，仍然讓我背著那捆谷子前面走，她回頭又去撮拾那些遺落的谷穗。這一次，任憑肩膀再疼，我也不敢輕易放下那捆扎著脖子的谷穗了。

憑這個就說母親小氣，也不見得。我上初中的時候，老是害口腔潰瘍，醫(yī)生說要多吃蘋果，補(bǔ)充維生素。母親就隔三差五，背著大半袋谷子去鄰村的果園給我換蘋果吃。那時的蘋果可是奢侈品哩，每周從鄉(xiāng)中的寄宿學(xué)校回來，看我掂著十幾個蘋果回學(xué)校，兩個哥哥也眼饞。

“真是有福害嘴，沒福害腿啊。一天到晚，我這腿也跑斷了，都沒人心疼?！倍缯f。

“小弟是重點(diǎn)保護(hù)對象，吃點(diǎn)小灶應(yīng)該的，咱別眼氣?！?/p>

幸好那時妹妹出去玩了，要是惹她不高興，她也許會偷偷隔著袋子，用鐵釘兒在我的蘋果上扎幾個小洞洞，以此來警告我吧。

那個秋雨淋漓的夜晚，因?yàn)榇蟾绲幕槭?，母親和父親吵了一架，母親傷心欲絕地哭泣，而父親，一大早就氣鼓鼓進(jìn)城了。天黑了，還不見母親的蹤影。我們兄妹幾個滿村里跑著去找，生怕母親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最后才打聽到，母親是背著袋谷子往西走的，就是沿著去外婆家的那條路。

天好黑啊，我和妹妹哭哭啼啼，走在那條通往外婆家的路上。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對面走過來，一邊走一邊嘆氣。我們聽出是母親的聲音，就飛奔過去。真是母親啊，她不是去尋短見，而是扛著一袋子谷子，踏著泥濘去十幾里外的果園給我們換蘋果了。黑黢黢的暮色里，母親的背彎得像一張弓，蘋果袋沉沉地扣在她的肩上……

這條路，母親不知走過多少次。有時候趕集置辦些干農(nóng)活的家什，有時候給上學(xué)的兒女送糧食棉衣，送她親手做的腌菜烙餅，送納了千針萬線的布鞋，送揉得皺巴巴的一疊鈔票，送一件上學(xué)忘了帶的衣服，甚至無關(guān)緊要的一本書、一件文具……

母親小時候也曾隨著外婆，走在這樣的路上。母親在這樣的路上走，先是一個蹦蹦跳跳的小姑娘，接著是滿臉羞紅的新娘子，幾個兒女的母親，一個彎腰駝背、行動遲緩的老人……

多少年過去了，母親的兒女，除了二哥外，我們都在離故鄉(xiāng)不遠(yuǎn)的城里安了家。母親不愿意久住城里，她嫌那里看不見大片綠油油的莊稼，她嫌鴿子籠般的樓房憋悶?？擅康角锾?，母親都會托人捎來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那已經(jīng)碾好的黃澄澄的小米，自然是少不了的。

兒子說，奶奶捎來的小米熬粥最好喝，香香的，黏黏的。要知道，那可是老家最“綠色”的糧食啊，因?yàn)樵谀抢?，有一顆母親的樸素博愛的心。

然而，母親越來越蒼老。與病魔的戰(zhàn)斗持續(xù)了大半生，無數(shù)次生命危急，母親都挺過來了。可這一次，母親的病讓全家人揪心。

在母親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兒女們守護(hù)在醫(yī)院的病床邊。母親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她只是瞪著眼，呆呆地盯著天花板。有時候，誰的面孔貼到她眼前，她也只是漠然地望著，就像看一個陌生人。

我不敢多看母親稀疏凌亂的花白頭發(fā)，不敢多看母親深陷的眼窩，不敢多看母親瘦小佝僂的身軀，不敢和母親平靜的眼神對視太久……我多想請求母親再講講“小銅鑼”“神仙姐姐”“神奇織錦”的故事，我多想大聲叫：“媽！你起來啊，我們再重新走走那條路，那條撒滿谷穗的路，那條你小時候和外婆走過的路……”

垂危的母親，越來越像那遺落在小路上的谷穗了。她蜷縮的身軀，仿佛就要變成一枚谷穗。但那不是秋天飽滿的谷穗，而是被歲月的碌碡碾壓過的谷穗……我看到了自己臂膀上堅(jiān)實(shí)的肌肉，看到了小兒子臉蛋上可愛的紅潤，那可是母親的谷穗化成的營養(yǎng)？

母親，你是大地上的谷穗，當(dāng)歲月沉重的碌碡慢慢碾過你單薄的身軀，你卻默默奉獻(xiàn)出千萬粒金色的食糧，喂養(yǎng)了我們，喂養(yǎng)了那個曾經(jīng)孱弱貧瘠的世界！

當(dāng)母親還會說話的時候，我們在哪里？

當(dāng)母親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的時候，我們又在哪里呢？

我們終其一生，恐怕也難走出母親曾經(jīng)走過的那條小路。

母親，你終于可以安詳?shù)爻寥牍枢l(xiāng)的夢境了，沉入到那一塊谷地，那一片樹林，那一陣竹林的風(fēng)聲和鳥鳴里……而我，還要在這世上數(shù)不盡的道路上奔走，用你給予我的身體，用你賜予我的心，感受著生活的全部快樂和憂傷。

我知道，歲月在流逝，生命的玩具會一點(diǎn)點(diǎn)失落掉，但我不會就此消沉。因?yàn)槟赣H，她以永恒的沉默給我叮囑：人，應(yīng)該活得像谷穗那樣，卑微卻不卑賤，以最美的食糧，報答曾經(jīng)養(yǎng)育過她的大地和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