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琳
我突然想活得久些。
這樣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
七月初,去看望阿太。八十多歲的阿太,打皺的皮膚像折亂的紙一樣隨意包藏著瘦小的骨頭。終于明白什么叫皮包骨頭,幾月不見,又瘦了一圈。她正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不斷老去。
因為拆遷,新房子尚未建成,阿太暫時住在一排平房里,陽光和后面房子的空調熱氣將這小小的空間烘得像只火爐,看著她顫巍巍地急著去開風扇,我有些內疚。
“阿太,這么熱,都不開電風扇嗎?”我奇怪地問道。
“哦,哦,習慣了……再說,這電風扇開著,吹出來的也是熱風?!彼龜鄶嗬m(xù)續(xù)地說著,繼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拔高了聲調,“西瓜要吃嗎?你小阿婆早上剛送來的,新鮮著呢!”
阿太在老去,可她的心卻一直沒變。她總喜歡將幾個兒女送來的東西給我們幾個晚輩吃。這甚至一度遭到我的鄙夷,現(xiàn)在想起來才覺得它們是那么美好。什么都沒變,變的只是阿太愈來愈駝的背。
回到奶奶家,和奶奶說起阿太的境況,有些郁悶地嘀咕著“怎么會這樣呢”,便聽見奶奶說:“人老了,都會這樣。”她一邊說,一邊剝著玉米殼,長長的須纏繞了她一手。
不愿想象,卻可以預見多年后的死亡。
對于死亡的最初印象,是在另一個阿太,也就是奶奶的媽媽過世的時候。那時我應該只有四五歲吧,見家中一下來了那么多人,每個人的神情都不同,有笑的,有面無表情的,還有像奶奶一樣抹眼淚的,覺得有些新奇。晚上他們通宵打牌的時候,我一個人溜達到了靈堂,直到看見白色的帷幕在昏黃的燈光中晃蕩,才覺得可怕,哭聲引來了隔壁的舅媽。
“哎喲,小孩子,到這種地方來干什么,睡覺不好好睡?!边@句話我至今記得。他們應該是覺得,孩子是不該和死亡扯上關系的。
有一段時間,我也這么認為,死亡只和年齡有關,但是當正值壯年的大伯因為肝硬化而離開的時候,我才體會到生命的脆弱。
我在奶奶身邊坐了下來,拿起玉米,每一顆玉米粒都又大又飽滿,用指甲刻進去,奶白色的漿水便冒了出來。
“你這手怎么那么癢啊,好好的玉米弄它做啥?!蹦棠特焸涞乜戳宋乙谎?,又自顧自說了下去,“其實人越老便越想活命,你阿太三天兩頭讓你爺爺給她買藥,什么鈣片啦,壯骨粉啥的……”聽得我把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我剛剛想說的是,我寧愿早點死,因為不想死的時候那么衰老,那么丑。
不到那份上,就不會有這樣的感覺吧。我嘲笑自己的幼稚。
想起一次和Y的閑談。我埋怨最近睡得越來越少,早上很早就會睜開眼,Y聽了,很夸張地張大嘴:“聽說人越老睡覺越少哦,你你你……可怕的老女人!”Y是我的死黨,說起話來自然是百無禁忌?,F(xiàn)在想來,覺得他說得在理,據說大象可以預見自己的死亡,會在臨死前找到象塚作為最后的休息地。其實人也會有這樣的預感吧,所以睡覺越來越少,應當是想用睡覺的時間多干點事,這樣就好像延長了生命。
吃晚飯的時候,特地挑了那個被我用指甲刻過的玉米,金燦燦的,指甲痕顯得更深了一些。生命中的一些痕跡,像這指甲痕,即使經過了高溫的蒸煮,也是涂抹不掉的。
爺爺照例喝了一小杯葡萄酒,一邊喝,一邊詢問我的學習。發(fā)現(xiàn)他有些健忘了,很多問題問過了,過不了一會兒,又會再問。不,也許不是健忘,只是想確認那些答案,確認我在外面讀書,過得還好而已。我這樣安慰自己。
我總不肯承認爺爺在老去,爺爺應該一直是年輕的,就像小學放學時他用自行車來接我,有人開玩笑地問“這是你爸爸嗎”。那個時候我是驕傲自豪的,像個小公主般坐上爺爺的那輛“皇冠”,讓迎面的風將我的頭發(fā)吹亂。
“拿著,這錢,當生日禮物了?!睜敔斠呀浐韧炅司?,掏出幾張嶄新的紙幣,我不知所措,距離生日還有將近半個月呢,再說,也不用這么多。
我回頭望了望奶奶,她正笑瞇瞇地看著我:“你爺爺總還有幾塊錢在賺的,就拿著吧,說不定過幾天你又要去學習了?!?/p>
是的,爺爺今年62歲了,還在工作,在一家工廠當會計,他可以把算盤撥得又快又準,而且像放炮仗那樣響亮,想到這兒,我又覺得高興了些。
“現(xiàn)在爺爺的工作也難咯,開發(fā)票,做統(tǒng)計,都要用到電腦了,我用五筆打字很慢,什么時候應該向你學學拼音了?!睜敔斪约盒α藥茁?。奶奶也附和著:“可以讓你孫女做你老師啦!”
我應允著,面部僵得厲害,怎么也笑不出來。那幾張紙幣似乎一下子鍍了銀,燙了金,沉甸甸的。
從未比現(xiàn)在迫切地想要快點長大,快點賺錢,想趁著爺爺奶奶尚未完全老去,給他們買漂亮的衣服、新奇的食物,奶奶喜歡紫色,爺爺愛吃軟的東西,因為他的牙齒不好,這些我都知道。我在爺爺奶奶身邊度過整個童年,我看著他們由壯年走向老年,沉淀得如同醇酒。
奶奶說得真準,我確實未等到生日的那天便回到了讀書的城市,開始日復一日的學習。臨走前,帶了很多奶奶種的東西,西紅柿,南瓜,玉米……應有盡有,兩只手累到快要脫臼,不過還是覺得很開心。
城市的夏天永遠比鄉(xiāng)下熱些,我在家里實在呆不下去,空調一時半會兒又修不好,只得叫上Y,去圖書館做作業(yè)。
圖書館很安靜,冷氣十足,在這樣舒適的環(huán)境中,兩個人話便多了一些。開玩笑地問他是不是喜歡某個女孩子——那個女孩子在班里沒什么朋友,因為和Y是同桌,說的話便多了些——Y的反應是我意料中的“暴跳如雷”,腮幫子鼓鼓的?!澳闳ニ?!”他大聲說。
我震了一下,只覺得寒氣像蛇信子閃了上來。在這似火的七月,腦海浮現(xiàn)的是那些白色的帷幕,昏黃的燈光,表情各異的人們,還有阿太的皮包骨頭。
我知道他也就隨口一說,卻忍不住悲傷?!澳憔湍敲聪M宜绬??”我靜靜地將這句話吐出?!鞍?,”Y僵在那里,“我知道我錯嘞!”他笑著,卻很快發(fā)現(xiàn)我的不對勁,收了笑,嚴肅起來。
“當然不是了,你死了,我也陪你去死。”他的眼睛像星星一樣發(fā)著光,讓我不能懷疑這里面的真誠。
“不相信?那,拉鉤!”他急了,拉過我的手掰開小拇指,和他的鉤在一起,“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騙,騙騙是小狗!”
這是小時候所能想到的關于沒有遵守諾言的最嚴厲的懲罰?,F(xiàn)在還是。
每一天,每一個小時,每一分一秒,世界上都有新的東西在產生,世界都在變化,然而即使這樣,有些東西還是不變的,比如這“拉鉤”,再比如生命,從遠古到未來,生命一直都是這樣,一旦有了開始,便有了既定的結束。
“真的?”
“真的。所以你不可以死哦!”Y恢復了笑容。他笑的時候,臉上的一點點嬰兒肥會變得明顯,很可愛。
我突然想活得久些,有極好的職業(yè),這樣可以工作得久些,可以賺更多的錢,可以給爺爺奶奶爸爸媽媽買很多好東西,也可以像爺爺一樣把生日禮物送給孫子或者孫女,一年又一年,可以和Y一直這樣好下去,再久些,可以看到小輩們的長大,然后穿著他們買的衣服幸福地去鄰居家串門。
所以,我想要從現(xiàn)在開始努力。
或許,預見死亡并不是一件壞事,因為你將知道該怎樣活著。
窗外的陽光正生長到一年中最繁盛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