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晨曦
林光出殯的那天,林曉光趁亂從家里溜了出來。他手里捏著從裝錢的盒子里偷偷掏出來的兩個硬幣,抬頭挺胸昂首闊步地走進了王大的理發(fā)鋪。
“喲,小兔崽子。”王老爺子放下手里的報紙,從柜臺后面抬起頭看他,“你不在家里好好守著你媽,來我這兒做什么?”
林曉光只把手里的錢用力地按在柜臺上,故作老成地吆喝著:“老板,光頭一個!”
王大被他炸雷一樣的大嗓門嚇得差點從椅子上掉下去,他坐正身子扶了扶眼鏡,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林曉光,最后突然大笑起來。
“好啊,”他說,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走了個老的,來了個小的?!?/p>
十幾分鐘后,出殯的隊伍走到理發(fā)鋪門口,正趕上林曉光頂著他光亮光亮的腦袋走出來,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捉了去?!昂?!”有人喊起來,“你們看林曉光的頭!”馬上就有人應和:“什么林曉光,這不是活脫脫一個林小光頭嘛!”
于是林曉光在幾秒鐘之內成了林小光頭,出殯的隊伍也在幾秒鐘之內變得喧鬧起來。
林小光頭像個領導人一樣掃視了一下整個隊伍,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沒有笑。于是他甩開大步,直直地向那個人走去。那個人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
“媽——”他叫她。
她什么都沒有說,但是清脆的響聲讓整個隊伍都突然安靜下來——林光他老婆,林曉光他媽林蘭,一言不發(fā)地掄圓了手臂,給了林曉光一個結結實實的巴掌。
林曉光被打得踉蹌幾步,差點就要摔倒了。人們都看傻了,一時間什么話都說不出,只直愣愣地看著母子倆。林小光頭現(xiàn)在狼狽極了,他捂著自己臉上鮮紅的巴掌印,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蘭狠狠地看著她的兒子。她的眼睛里面布滿了蛛網(wǎng)一樣的血絲,現(xiàn)在又醞釀了一場洪水,好像馬上就要決堤而出。她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渾濁不清的嘶吼,又吐出兩個干巴巴的、意義難明的音節(jié)。
林曉光聽明白了,她叫他跪下。于是他雙腿一屈,便跪在了地上,土路上零碎的石頭硌得他皺了皺眉。林蘭沒有再說一句話,她一只手按著額角,沖著隊伍揮了揮另一只手,浩浩蕩蕩的隊伍又開始前行,揚起的塵土拍打在林曉光嶄新的光亮的腦袋上。
到后來連隊伍揚起的煙塵也看不見了,他還是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地跪在那里。
林光是累死的。
作為一個責任感過盛的男人,他腦子里滿是讓妻兒過上暢快日子的幻想,拿幻想當力氣沒日沒夜地耕作。時間一長,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積了一籮筐??善澬牟蛔?,總想要能省則省,能賺就賺。太和錢計較的結果就是病來得快,人去得快,兩天前他昏倒在了地里,兩天后就睡在了村外簡陋的土墳里。
林光一走,林小光頭成了這個破敗的家里唯一的男人。
他每天和隔壁的趙媽學著納草鞋。男孩子的手總是生得笨一些,草繩在他的手里像是一條愛咬人的草蛇,他的手上都是被刮擦的傷口,紅彤彤的像裂口的果子。其實他做的鞋子實在是——不盡如人意,盡是些尖銳的草刺,形狀也不大好看,歪歪扭扭像只紙船,也不結實,松松垮垮好像馬上就要塌了。也就是趙媽可憐他,隨便給他幾個硬幣就打發(fā)他走。林小光頭也不在意,把錢揣在兜里,搖搖晃晃就往外面走。他要在這村里走一圈,撿些能賣的東西回去。
林曉光連走路都走得氣勢十足。每每有人叫他一聲“林小光頭”,他就煞有其事地點一點頭,然后把胸膛挺得老高,一步一頓地走開。
從來沒有人問過他為什么要剃光頭,但大家心里都清楚,也不說破,只是都心照不宣地幫著這個命苦的孩子。于是林小光頭總是可以在這一趟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散步里,撿到兩三個空瓶子,或者是幾只破麻袋,然后他就得意揚揚地提著戰(zhàn)利品,頂著他的光頭回到家里。
林蘭還是躺在床上。自林光死了以后她便一直這樣,一句話也不說地躺在床上,甚至動也不動一下。她的臉色蠟黃,兩眼直勾勾地瞪著有些發(fā)黑的房梁。林曉光這時候就要做飯了。配著林光生前腌的咸菜,他兩三口就可以把飯扒光,然后再盛上滿滿一碗,端進里屋去放在林蘭的床頭。他叫她:“媽——”但是林蘭好像聽不見一樣。很多時候林曉光不知道林蘭是睡著了還是醒著,甚至有好幾次他都差點要伸出兩根手指,放到林蘭的鼻息下去探一探。
漸漸地人們都改了口。
他們不再叫他“林小光頭”,而是直接大喇喇地喊他“林光頭”,他們叫完以后總要笑著對旁邊的人感嘆:“走了個老的,來了個小的?!笨墒橇謺怨鈪s失了先前得意揚揚的神色。每當人們這樣叫他時,他反倒把背弓起來,像個偷了東西的賊一樣灰溜溜地走掉。
“還不是時候呢?!彼睦锬钪?/p>
其實他的草鞋已經(jīng)納得比以前好多了,趙媽給的錢也漸漸多了。林光頭不再需要去撿地上的破爛來換零星的收入,只要在趙媽家里乖乖地納鞋,就可以賺到半個兜的硬幣。
可是他還是這樣想著,“還不是時候呢?!?/p>
這天,林曉光從外面推門進來。
他徑直走到裝錢的盒子前面,把褲兜整個翻出來,里面的硬幣都嘩啦啦地掉進盒子里。他摸摸頭,又有些發(fā)茬兒冒出來了,于是他又重新拿回兩塊錢放在兜里——明天該去剃頭了。拿掉了兩塊錢的盒子仍舊顯得很滿。
差不多了。他想。
于是林曉光把那些硬幣摞得整整齊齊的,像是鐵皮盒子里面拔地而起的座座高樓。少年顯得有點興奮——小心翼翼地努力后終于要綻放的一刻。他把沉甸甸的盒子拿起來,一步一晃地往林蘭的床邊走去。他一晃,高樓就散了架,他就停下來,重新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擺好。
“媽——”他自豪地叫她。
可是林蘭沒什么反應,眼睛盯著天花板。
“媽——”林曉光急了,“媽,你快看呀,這是我——”少年激動得手舞足蹈,一不留神,一只胳膊重重地砸在盒子上。這一場巨大的地震把鐵盒子里那個整齊的世界鬧了個天翻地覆,硬幣嘩啦啦掉在地上,滾進床底下,柜子底下。
林曉光的嘴張得老大,像是忘了要說什么。最后他什么都沒有再說,蹲下來把硬幣一個個撿回盒子里去。
太陽快要下山了。床上的林蘭安安靜靜地沒入黑暗里,一聲未吭。林曉光突然覺得自己像被什么東西掐住了脖子,喘不過氣來。他狠狠地將手中的盒子墩在地上,站起身沖到外屋。他看見黑白色的父親被框在黑白色的相框里笑著看著他,他覺得有什么東西從眼眶里掉出來,同時帶走了他全身所有的力氣,竟然連站著都有些困難了。
他看見茍延殘喘的陽光落在滿地的硬幣上,好像一地金色的眼淚。
晚上林曉光被肆虐的蚊蟲吵得睡不著覺,索性坐起來一心一意地抓頭皮。從里屋突然閃出來一個黑影,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林曉光嚇得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他想了想,也慢慢爬下床往黑影去的方向走去。
林曉光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看到林蘭倚著木門坐著。
“媽——”他叫她,走過去和她并肩坐著。林蘭還是沒有理會,于是林曉光索性也閉了嘴做啞巴,在夜深的五月安安靜靜地坐著。慢慢地林曉光覺得自己的腦袋變得昏沉起來了。他使勁地想著,這樣坐著已經(jīng)多久了呢,是十分鐘,還是一個小時,或者遠遠不止,已經(jīng)五六個小時了?肯定不止吧,或許已經(jīng)很多天了,也許更久,已經(jīng)很多年……到最后,他甚至覺得自己生來就是坐在這個地方。
他扭頭看自己的母親。林蘭卻只是僵硬地挺著脊背坐得筆直,目光呆滯地盯著眼前虛無的某個點,嘴唇抿得緊緊的。東邊的山上已經(jīng)亮起了第一道白線,露水落在林曉光光溜溜的頭皮上,他忍不住哆嗦起來。
“媽——”
林曉光抓住了林蘭的胳膊,來回晃了幾下。“媽——”他帶點哭腔的聲音在就要邁入白天的夜晚的尾巴里格外地響,“媽,回去吧,我冷?!?/p>
林蘭的嘴巴動了動,好像在醞釀什么話。他也不再說話,一心一意等著母親開口。一直等到他就要放棄希望的時候,林蘭終于說話了。
“你爸,”她說,“你爸怎么還不回來?”
林曉光吃驚地抬起頭,看到站起身來的母親,臉上掛著一串串露水般的淚珠。
“你爸怎么還不回來?”林蘭的小聲抽泣終于變成了號啕大哭。事實上林光死后她還是第一次這樣哭起來。她把林曉光的腦袋抱在懷里,不斷往他的頭皮上蹭著鼻涕和眼淚,“哇哇”地嚎著,頭發(fā)散亂地掛下來,像個牢里逃出來的女囚。
林光頭被林蘭抱得就要喘不過氣來,他透過母親胳膊的縫隙,看見遠方的天正在亮起來。
早上林曉光又去了王大那兒,他出門時林蘭還在睡覺。他拿手撐著自己打架的眼皮,一步步在路上走著。人們叫他:“林光頭,今天怎么這么遲?。俊?/p>
他只“嗯”幾聲,便徑自走開了。
林光頭剃了頭又去田里溜了一圈才回家。他踏著一家一家的飯香走到自家門前,覺得自己的肚子在哀號。他推開門,竟然聞到飯菜的香氣。
“見鬼!”林光頭想著自己居然恍惚到連家門都能走錯,卻一眼看到林蘭,穿著一身干干凈凈的衣服的她坐在桌邊,飯菜都已經(jīng)擺好,父親從前常坐的那個位置上擺著一只空碗。
“來吃飯?!绷痔m沖他說。
林光頭一愣,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做什么。他看見他的母親,還有他的光頭父親,都在看著他。他的父親頂著和他一樣的光頭在黑色相框里笑得燦爛無比。他覺得這個時候他才真正成了林光頭,而不是林小光頭。想著想著,不禁挺了挺胸膛,對著照片里的變成林老光頭的林光笑了笑。
“我把你趕跑了?!彼睦锇蛋档氐靡馄饋?,“以后就靠我撐著啦?!?/p>
“還愣著干什么,快來吃飯?!绷痔m瞇起眼睛微微笑道。
林光頭突然有些害羞地撓了撓自己寸草不生的頭頂——他在心里毫不吝嗇地用所有他能想到的詞夸獎了王大,他刮的光頭,終于明亮到足以照亮這間陰暗冰冷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