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倫·格林沃爾德+張慧
在“棱鏡門”事件中大出風頭的英國記者格林沃爾德前段時間推出新書《無處藏身》,披露他與愛德華·斯諾登相識、接觸并合力揭破美國國安局監(jiān)聽活動的內幕。
2012年12月1日,我第一次收到斯諾登的郵件,當時,我還不知道是他發(fā)給我的。
發(fā)件人以“辛西內塔斯”自稱,同名的羅馬農民在公元5世紀抵御外敵入侵,勝利后解甲歸田。如今,辛西內塔斯已成為為了公共利益限制甚至消滅個人權利的象征。
重大線索差點被錯過
這封信開門見山地寫道:“通信的安全性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彼M沂褂肞GP加密,只有這樣,“辛西內塔斯”才會告知我“在他看來我一定會感興趣”的內容。1991年發(fā)明的PGP是一種用來保護網上交流和通信不被監(jiān)控的工具。
“辛西內塔斯”(下文簡稱C)表示,他到處搜索我的PGP“公鑰”,沒有找到。由此,他得出了我沒有使用這個工具的結論:“那會讓所有與你通信的人處于危險中。我并不是說你的每封通信都得加密,但你至少應該給通信者這樣的選擇?!?/p>
我早就打算用加密軟件。多年來,我一直在報道維基解密、泄密者、匿名黑客行動,并且與美國國家安全系統內的人通信。這些人對通信安全和被監(jiān)控十分警惕。然而,這個加密系統非常復雜,尤其是對計算機和編程能力有限的我來說。所以,我一直沒有付諸實踐。
他的郵件并沒有使我立刻采取行動——我經常收到各種各樣的人提供的“轟動報道”的線索,通常不值一提。
三天后,C再度來信,要求我確認收到了第一封郵件。這回,我很快回復了:“我收到了,正打算著手。我沒有PGP,也不知道應該怎么安裝,不過會試著找人幫忙?!?/p>
當天晚些時候,C發(fā)給我清晰的PGP安裝指南,還叮囑說,如果我需要人幫助我熟悉這個系統,“請告訴我。世界各地懂得加密的人我都能方便地聯絡到?!?/p>
我仍然什么都沒做。我當時仍不相信C掌握著有價值的線索。
見我沒有動靜,C再接再厲,制作了一部10分鐘的視頻:《教新聞記者使用PGP》。后來,他向我描述了當時的沮喪心情:“我準備好犧牲自由甚至生命,將這個國家最秘密機構的幾千頁絕密文件交給這個家伙——足以制造幾十個甚至上百個獨家新聞——而這個家伙卻因為怕麻煩而不肯安裝加密軟件。”
就這樣,我險些與美國歷史上影響最深遠的泄密案失之交臂。
“這個人是認真的”
4月18日,我從里約熱內盧飛往紐約。降落在肯尼迪機場時,收到了紀錄片制作人勞拉·波伊特拉斯的電郵?!斑@個星期你在美國嗎?”她寫道,“我想告訴你一些事,不過最好面談?!蔽覀兗s好第二天早晨在我下榻的酒店的大堂見面。
在勞拉堅持下,我們換了兩次座位,確保沒人能聽見,才開始談話。勞拉說,她有“非常重要且敏感的問題”想討論,因此安全很重要。勞拉讓我要么拆掉手機電池,要么將其放在賓館房間內。“聽起來像妄想癥。”她說,問題在于,政府確實有能力通過監(jiān)聽設備遠程啟動手機或者電腦。我發(fā)現手機電池無法拆除,便將它送回了房間。
勞拉終于切入正題——她收到一系列匿名郵件,發(fā)件人似乎既誠實又嚴肅。此君聲稱,有機會獲得證明美國政府暗中監(jiān)視本國和世界公民的絕密文件。他打算將這些文件提供給她,并指名我跟勞拉一起披露和報道它們。
勞拉從包里拿出幾張紙,正是泄密者的兩封郵件。我在桌上從頭讀到尾。在第二封郵件中,這位泄密者提到了其“使命”的關鍵:
“經歷最初的震驚后,人們會支持建立更加平等的互聯網。只有了解我們的個人隱私在當前機制下受到侵犯,我們才有機會反敗為勝?!瓪w根結底,我們必須強化的原則是,強權機構的保密權限必須與普通人一樣,由法律來規(guī)定而不是由政客說了算。”
“是真的,”我讀完后說,“我無法清楚地解釋原因,但直覺告訴我這個人是認真的,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
“我也是,”勞拉回答,“從未懷疑?!?/p>
我覺察到了對方的政治熱情。通過他的世界觀和他的急切感,我感到了與他的共鳴。
回巴西的飛機上,我告訴伙伴大衛(wèi)·米蘭達,“可能一切都不會發(fā)生,他可能改變主意,還可能被捕?!贝笮l(wèi)直覺很準,他相信,“一切將會發(fā)生,而且會驚天動地”。
他只害怕被公眾無視
勞拉告訴我,我們可能得立刻到香港去,見見信息源。此前,我一直以為這位匿名爆料者身處馬里蘭州或者弗吉尼亞。一個能夠窺視美國絕密文件的家伙在香港做什么?
答案只有他本人能告訴我。他建議我們通過OTR交談,并提供了他的用戶名。
“我愿意盡我所能報道這件事?!蔽艺f。這時,我對他的姓名、工作地點、年齡等信息一無所知,他詢問我是否能夠到香港見他。我知道,這個人泄露信息會被美國政府視為重罪?!拔耶斎粫ハ愀??!?。
那天,我們在網上聊了兩個小時。我從勞拉發(fā)來的郵件中獲知,他急于向全世界公布美國政府的監(jiān)聽計劃。但是,他想達到什么效果呢?
“我想在世界范圍內引起關于隱私、互聯網自由和國家監(jiān)控的討論?!彼f,“我不擔心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我已經接受了我的生命很可能就此終結的設想。我在做正確的事情。”他說,他已經寫了一篇東西,打算在公布自己的泄密者身份后在網上發(fā)布。那是一篇保護隱私、反對監(jiān)控的宣言,希望各國網民附議,以顯示保護隱私是全球心聲。
“我惟一的恐懼就是,”他說,“人們看到這些文件,聳聳肩就過去了,我害怕他們會說‘我們對此毫不關心。我怕白白犧牲了我的生活?!?/p>
“我認為那樣的事不會發(fā)生,”我向他保證,可就連我自己也不能完全確信。多年來報道NSA濫用職權的經驗告訴我,想引起人們對國家秘密監(jiān)控的嚴肅擔憂并非易事。
其名為愛德華·斯諾登
出發(fā)去香港前,我想先讀一些檔案,以了解這位泄密者的信息來源。
第一批文件包含25份檔案,我隨便點擊了其中一個,只見上頭用紅字寫著“絕密/通信情報/不外泄”。這意味著這些文件是受法律保護的最高機密,顯然,它們來自美國國家安全局。在這個機構60年的歷史中,從沒有如此高級別的機密文件泄露過。
勞拉和我抵達肯尼迪機場,登上前往香港的班機后,他從背包里拿出了一個U盤。“猜猜這是什么?”她表情嚴肅地問。
“什么?”
“文件,全部?!?/p>
接下去的16個小時里,我不間斷地閱讀,只看完了一小部分。當飛機在香港降落,有兩件事我非常確定:第一,這位泄密者有政治敏銳度,能夠識別出重要的文件,他也很理智,挑選、分析和描述幾千份檔案的方式可以證明這一點;第二,他是個典型的泄密者,如果泄露保密機構向國會公開撒謊的內容還不算泄密,那還有什么算呢?
飛機落地前,我讀的最后一份文件寫著“自我陳述”。這份內容包含了其他文件都沒有的信息:泄密者的真名實姓。
“我知道我會為我的行為付出代價,讓這些信息回歸公眾意味著我的末日……我曾經目睹過政府最黑暗的角落,我知道他們最害怕的就是光明?!?/p>
(源自《青年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