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山壁
母親逝世已經(jīng)10年了,我依舊每兩星期回鄉(xiāng)一次,坐100公里公交車,來到自家門口,朝院里喊一聲:“娘,桃子回來了?!币琅f從廈子底下找出來水桶和擔杖,到老官井挑回一擔水,澆到北屋窗前的棗樹坑里。面前的老棗樹是母親不變的身影,不老的雕像。
80年前,小棗樹作為母親的伴娘,從姥姥家的沙土窩,嫁到父親村子的鹽堿地。這是一棵灘棗樹,結的棗紫紅色,皮薄肉厚,甘甜如蜜。可是移栽過來,根須扎進苦水,苗泛得很慢,半死不活,可憐巴巴。境遇與母親的命運一樣痛苦。
父親生來是個窮小子,靠刮堿土熬小鹽為生。1936年參加冀南暴動后成了“黑人”,跑地下工作,白天不敢回家。第三年七七事變,又參加了抗日游擊隊,殺敵立功成了“紅人”,更是有家難回。家里,只剩下一個窮女子和一棵弱樹苗。再三年父親犧牲了,因為他是有名的抗日英雄,日本鬼子和皇協(xié)軍要斬草除根,到處追捕我們母子。一個24歲守寡的小腳女人,懷抱一個剛剛落生14天的孤兒,在魔鬼的指縫里躲躲藏藏,哭哭啼啼。走過劉秀走過(亡命)的任縣南泊,走過郭巨埋兒的內邱縣金店沙灘,走過韓信背水一戰(zhàn)的臨城泜水,走過堯山的羊腸小道,走過滏陽河上的獨木橋。半年行程2500里,終于在巨鹿縣小寨村找到了抗日縣政府,找到了父親的戰(zhàn)友們。
兩年后,五一掃蕩,日寇實行囚籠政策,環(huán)境異常殘酷。為了減輕部隊負擔,母親抱著我回到村里。令人驚奇的是,小棗樹在炮火硝煙中長成碗口粗,亭亭玉立,青枝綠葉。不知愁的我在樹下咿呀學語,蹣跚學步,使母親一下子看到了生命的希望。
但是水深火熱中的冀南,頭年淹,二年旱,三年螞蚱滾了蛋,赤地千里,人相殘食。親叔伯們?yōu)榱嘶蠲?,偷偷變賣了我家的幾畝薄地,又策劃侵占剩下的幾間茅屋,今天打明日罵,逼迫母親帶犢改嫁,還揚言要砍小棗樹當柴燒。一向柔弱的母親發(fā)怒了,一手抱著我,一手揮舞鐮刀與他們拼命,披頭散發(fā)像一頭獅子。驚動四鄰八家,都站到母親一邊,數(shù)落他們。那是個冬天,棗葉脫落,樹干遒勁,枝椏如槍,滿樹圪針都豎立起來,像一位武士,站在母親身后。
棗樹和孩子一起在逆境中成長起來。我上學了,小學、中學、大學。棗樹也進入高生長期,春天有小粉花的夢,秋天掛滿了果實,圓溜溜,亮晶晶,綠時像翡翠,紅時賽瑪瑙。七月十五花紅棗,八月十五打個了。母親舉起竿子梆梆一敲,熟透的棗子,紅雨般噼里啪啦落下,砸在母親頭上、身上,濺起甜蜜的笑。攤在房上一片紅云,堆在炕上一堆火焰。但是母親從不肯吃一顆,全背到集上,換了錢供我上學。從小學到大學16年,是棗樹給我交的學費,棗樹是我家的小銀行。
文化革命時期,我和愛人都成了“文藝黑線”人物,進學習班,學習班設在石家莊的日本西兵營;進干校,干校在唐莊勞改農場。在鐵絲網(wǎng)里居住,在刺刀寒光下生活。孩子沒人管了,母親冒著武斗的槍聲到保定,把嗷嗷待哺的孫子孫女抱回家養(yǎng)。偏偏碰上農業(yè)學大寨,追求糧食高產,跨“河”過“江”,地里只種晉雜五號。這種復交高粱,又苦又澀,人吃不大便,雞吃不下蛋。母親便把存下的紅棗烘干磨面,過了篩子又過籮,變成孩子們的代乳品。直到粉碎“四人幫”,孩子們才回到省城上學,母親和棗樹又救活了我家第二代。后來村里給母親送匾:“革命好母親,一門三進士?!笨嚯y使我成為作家,窮困使獨生子成為經(jīng)濟學家,使命感使女兒成為記者。
如今母親早已安眠地下,老棗樹還倔強地站在院里。老姐兒倆互相激勵并肩奮斗一生。母親活到84歲,臨死腰板不彎,老棗樹也80多歲了,絲毫沒有老態(tài)。尊嚴不僅是一種美德,而且是一切美德的母親,性格遺傳著,我在花甲之年,冒著巨大壓力,拒絕為頂頭的封疆大吏寫吹捧文章,不為腐敗當保鏢。因為背后有一位堅強的母親,有一棵堅強的老棗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