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
好久沒來這湖邊了。我揀這一年的最后一天來這里跑步,為的是重溫往日的記憶。清晨,嚴寒,有點風,還有點霧——可能是輕霾,這座城市為霧霾困擾已久,我們也習以為常了。這湖是我的最愛,我生命的大部分已彌散于此。常居昌平之后,我總找機會回來,回來一定找機會到湖濱跑步,這已是我數(shù)十年的習慣了。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記憶,也都會說話。我腳步輕輕,怕驚動那些沉睡湖畔的精靈。嚴冬,湖面已結上薄冰,工人正在整治今年的冰場。再過幾天,冰場就會啟用。
我有自己的跑步路線。從住處暢春園出發(fā),進西校門,過鳴鶴園小荷花池,繞池一周。經(jīng)民主樓、后湖,入朗潤園。緊挨著路邊,出現(xiàn)一座小院,正房住著溫德先生,東廂房住著他的中國傭人。溫先生終身未娶,中國是他永久的家。他九十歲時還能騎自行車上街,還能仰泳,他為美麗的燕園增添了精彩的一筆。溫德的小院種滿花草,其中不乏他喜愛的富有營養(yǎng)的野蔬。他不僅精通漢學,還是營養(yǎng)學家。溫德先生是聞一多先生的朋友,當年聞先生“引進人才”,一引就是終身。中國成了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選擇。
我跑著,想著。眼前就是十三公寓——季羨林先生的家到了。先生住在東邊單元二層,那邊窗戶里深夜的一盞燈,是朗潤園的一道風景。那燈光我是熟悉的,因為我和季先生曾是鄰居,我住過十二公寓。記得那一年,火焚一般的夏天過去了,好像是秋風蕭瑟時節(jié),已是落葉滿階。那日在朗潤湖邊遇見先生。久別重逢,他關切地問:“還寫文章嗎?”我答:“還寫,但不能發(fā)表?!毕壬鈶B(tài)從容,沉吟片刻,說:“那就藏諸名山吧!”我們相對無語,淡淡的,在我,卻是如沐春風。
由此向東,是十二公寓了。情景如昨,也是冬天,湖水凝冰。透過湖面薄霧,依稀是兒子正在滑動他的冰車。迷蒙中我欲喚他,卻是傷痛攻心,遂止。想起那廂住著吳組緗先生,他是直接教我的,我要向他執(zhí)弟子禮。吳先生當年從鏡春園搬過來,也是住二樓。他搬來時我已搬走。那次拜望是為北京作協(xié)的朋友引路,記得有林斤瀾、張潔、鄭萬隆、李青,可能還有嚴家炎。那年我們?yōu)閰窍壬鷳c八十大壽,吳先生說自己是“歪墻不倒”。陳貽焮先生住在吳先生的樓下,他也是從鏡春園搬來的,不僅搬來了他的書房,也搬來了那邊的竹林。先生有名士風,愛竹。先生一如既往地歡迎我,一如既往地款我以香茗,與我談詩論文,也一如既往地展示他湘人的傲骨、湘人的才情。
朗潤園四圍環(huán)水,有石橋通往內(nèi)園。島內(nèi)崖畔,鐫有季羨林先生手書“朗潤園”三字。整座園子清朗溫潤,宛若一塊浮于水中的美玉。此刻冬寒,花事式微,已是滿眼枯瘦,只能于記憶中尋找舊時芳華。此刻這一帶枯水寒山,一路喚起我的記憶,有歡愉,也有無盡的懷想。金克木先生的家我是去過的,也是那年夏季過后,風雨蕭疏中大家都很寂寞,我在北大想約請學界純正人士,談些那時已被冷落的學術。約請金先生出席,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爽朗而詼諧:“不行啰,我現(xiàn)在除了嘴在動,其他的都不能動了。我已是半個八寶山中人了!哈哈……”北大人都是這樣,他們會把沉重化解為諧趣!
從朗潤、鏡春兩園逶迤向西,林間山崖,婉轉(zhuǎn)隱約,頃刻間未名湖展開了它冰封的湖面。湖濱柳岸蕭瑟,葉已落盡,空有枝條在寒風中搖曳。沿湖小道兩旁,昔日葳蕤的花草也已枯黃。這邊是斯諾墓,這位充滿愛心與正義的美國人,選擇這里的一角長眠。墓地面對著花神廟。花神廟那邊有一片略為開闊的地面,稀疏地立著供人們休憩的幾張靠椅。那年也是在清晨,也是在這里,晨曦中但見朱光潛先生在練拳。趨前請安,先生告訴我,這套拳法是他自編的。80年代,先生還未退休,身材精干,臉色紅潤,雙目炯然。那時他正在緊張地翻譯維柯的《新科學》。他是康健的,記得當年英國一劇團來華演出莎士比亞戲劇,朱先生擠公共汽車去展覽館看戲,一時引發(fā)輿論熱議。在北大,年長資深的教授擠公共汽車是常事,不稀奇的。
臨湖軒優(yōu)美地隱藏在竹林中。竹子呈青綠色,有點暗,帶著與霜凍抗爭的痕跡。這里曾是司徒雷登校長的住所。司徒校長當年主事燕京大學,這里是燕大師生感到親切并且向往的地方。據(jù)說冰心先生的婚禮是在臨湖軒舉行的,司徒雷登校長主持了她的婚禮。此刻竹影婆娑,似乎參加婚禮的人們還沉浸在昨夜美麗的滿是香檳和鮮花的回憶中。對于司徒雷登而言,這里當然也是他最不忍離開的地方。燕大的校友們、北大的師生們對他的思念是永遠的。我選擇這一年的最后一個清晨,向至今還活潑潑地生存在這里的精魂致敬。我怕驚動他們,躡著腳步,又不免沉重,因為這方土地的負載太沉重了。
繞湖一周,習慣性地回到了燕南園,這是我從學生時代就隱秘地鐘情的地方。院子不大,內(nèi)涵卻深厚,花徑彎曲,總覺綿長無盡。三松堂人去樓空,三棵“院樹”(宗璞先生“封”的)依然凌寒而立,發(fā)出嚴寒中凝聚的蒼綠的光焰。路經(jīng)冰心先生當年的小樓,仿佛見她正推著嬰兒車款步于花蔭,裙裾迎風,風姿綽約。周培源先生的家就在近旁,那日我陪徐遲先生拜訪他,在他的書房聆聽他關于湍流的論說——周先生到最后都沒有同意三峽工程。
燕南園集中了燕園最瑰麗的風景,他們勞作過,思想過,快樂過,也痛苦過。他們以自己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意愿,作為學者,他們的人格是獨立的。一旦有人試圖改變他們的生活方式,或者試圖摧毀他們的學術尊嚴,溫文爾雅的他們,也會以自己的方式抗爭。燕園的居民都記得,歷史學家翦伯贊先生及其夫人,曾經(jīng)以最斷然、也最慘烈的方式把自己寫進了歷史。他們,以及與他們同時代的人以自己的方式?jīng)Q然離去,成為這座園林始終不能愈合的傷口。盡管我的腳步輕輕,但我還是觸動了歷史最敏感的一頁,我還是驚動了那些曾經(jīng)愛過,曾經(jīng)痛過,曾經(jīng)辛勞過,也曾經(jīng)幸福過的靈魂。
(辛 普摘自《中華讀書報》2014年1月22日,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