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世
我十歲離開故鄉(xiāng),隨父母到縣城生活,風光如畫的故鄉(xiāng)從未離開我心田。
故鄉(xiāng)沒有坡嶺,只有水田垌。一幅連一幅的肥田沃土,一直延伸至海岸邊。春播季節(jié),天剛拂曉,晨霧迷漫中四處傳來嘩嘩水響,聲聲吆喝伴有水牛哞哞的呼哧,那是農人在水田里晨耕。
沒幾天,油綠綠的稻苗便在水田中拔節(jié)伸腰了,微風在田面上輕拂,褶皺起伏的綠波彈動春的琴弦。故鄉(xiāng)的土地一馬平川,如壯漢長滿絨毛的胸脯,敞開在北部灣海岸的平原上。零散的田家屋宇,掩映在鳳尾翠竹和綠樹叢中。所有農家都在田垅小平墩上建屋,用禾管根蓋屋頂,將柔細的禾草混和泥漿、牛糞掛屋墻。房舍夠簡陋,但卻形成北部灣水鄉(xiāng)田家的特色。簡樸勤勞的農家生活,在大自然的怡養(yǎng)陶煉中安靜雅然。
騎一頭水牯在田埂上放牧,悠閑的時光伴隨著流霞飛云,點點魚鷹飛撲在禾海綠浪上,銀白的田鶴圍著水牛轉悠,雀兒在田角邊歌唱,那時的場景心境,是美得難以形容的。我常掛著書包在牛背上牧讀,背課本里的那些古詩古文,瑯瑯的書聲相別漸去漸遠的晚霞,怡然自得的那種逸趣,勝過牧童晚笛。
十月冬近,北風下垌,一人多高的禾管穗黃澄澄的,沉甸得壓彎了脊,一連幾夜北風撫摩,萬頃金黃的禾穗便成片匍匐,悄無聲息的,好似一張寬大的錦被,遮蓋在田床上,里邊睡著沉夢的娃兒。
故鄉(xiāng)少種瓜果,有的是魚蝦。大田種的多是單造的赤禾稻,一年收割一次。禾管高大,吃水充足,禾苗常年浸在半米深海水河水相混雜的咸淡水里。海潮漲了,則打開閘門引水進田垌,幾天之后又趁落潮之時開閘換水。大量的魚蝦,就是沿著這個閘門通道進來的,出去則被閘網兜住了。入夜,繁星滿天,明月朗照,正是網魚捉蝦的最好機會。夜晚有亮光魚蝦順水游動,閘門大開,田水涌出,蝦魚都跟著水流向閘門游去,全進了預先裝好的閘門漁網。一網打上來,魚呀、蝦呀、蟹呀、禾蟲呀……歡蹦亂跳的,樂得你心花怒放。
如果是八月深秋,捉魚蝦主要靠“捉禾根”了,這時節(jié)正是爆米蝦成熟的時候,它們白天在水田溝里呆,夜晚爬靠在田溝兩旁的禾根上產卵。捉爆米蝦要用圓口圈網,網眼細如米篩,漁人沿著齊胸深的水禾溝,用網沿擦著禾根往前推動,一路走去,網圈接觸受驚的蝦,會迅速猛彈,全都彈進網中去了。爆米蝦大如蠅頭,肚子滿漲,裝的全是卵粒,狀如炒爆開的米花。稍用鹽,加點水,剛煮熟就使人饞嘴。蝦多吃不完的時候,就用鹽生腌著,做成咸蝦,這是故鄉(xiāng)餐肴中的一大特色。
九月下旬,赤禾稻開割前要曬田了,如果田面不干爽,人就踩不進田去開鐮。所有的水門大閘都敞開著,大田的水位逐漸低過禾根,晚上魚蝦都趁夜從大田中往深溝撤退,如果及時用繞子網把子溝口截住,就有大把的收獲。捕魚蝦那種熱鬧我真的耐不住,常常脫光褲衩,只掛條單衣,跟著大人出沒在夜幕里。我獨自把守一個溝口,魚蝦不斷地往我的網里竄,我不斷地提網裝魚蝦進筐。很快魚筐已經沉重,我就半拖半抬地往家里趕。每次開閘放水都選在明月夜,讓漁人見光好作業(yè),同時魚蝦最喜歡夜行水,有星光月亮容易找東西吃。開閘泄水曬田,魚蝦也急于趁月明星光奪路而逃。我閘住了溝口,魚蝦急得在田里狂奔急跳,嘩啦啦……嘩啦啦……魚撲水響一陣接一陣,這時高興得心都快要蹦出來了……
深秋的夜,明月把所有的光傾倒在田野上,繁星在天幕上眨眼,我仰望天空,看到星星在相互傾訴,他們肯定在談論我,認為我這個小子太野膽了。其實我最怕黑夜,即使月明光天,心中總懼怕什么時候冒出一個鬼怪來,雖說我硬著頭皮跟大人夜?jié)O,一進田垌就各奔東西,誰也不知誰在哪里,回家的時候只能獨自走路。我有一個壯膽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唱歌。當年我才九歲,能唱上口的曲兒沒幾個,只能選最早學會的《東方紅》唱,一遍又一遍,反反復復地哼,一直唱到家門口。母親守在家里,半夜聽到《東方紅》的歌聲,就知道我回來了,一顆心即時落地。
農歷十月底,一切農事都結束了,大田垌里光蕩蕩的一片,原來在河汊海灘放養(yǎng)的麻鴨,陸續(xù)地趕了回來,成群結隊的鴨陣,灰麻麻鋪滿了田垌,鴨群爭先恐后地爭食跌落田間的谷粒。二十天左右,垌里的谷粒也吃得差不多了,每個鴨子都膘肥體壯,選挑一部分上市銷售,留下來的作為蛋鴨飼養(yǎng)。故鄉(xiāng)的鴨蛋是出了名的,蛋白細嫩,蛋心金黃,是遠銷省內外的金牌食品,并且產量也多,兩廣人都美稱我故鄉(xiāng)為“稻蛋基地”。
故鄉(xiāng)有條河流,叫碼安沙河,是南流江出海口的最后通道。河面近百米寬,清清的流水,匯同海潮灌溉了方圓百里的土地。我們娃兒伙伴每次到河灘上放牧,都喜歡跳進河中洗澡,盡情嬉戲,河浪練造了我們健康的體魄,也使我們從小成為“浪里白條”,成長以后的許多故事,應該感激這條河給我們奠實了基礎。
與故鄉(xiāng)闊別半個世紀了,如今還是原來的模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