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龍

(信陽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河南信陽464000)

曹操作為建安文學(xué)的重要作家，在建安文壇上具有承前啟后的價值和意義。對此范文瀾先生有過評價，他說:“代表建安文學(xué)的最大作者是曹操和曹植，大抵文學(xué)史上每當(dāng)創(chuàng)作旺盛的時期，常常同時出現(xiàn)兩個代表人物:一個是舊傳統(tǒng)的結(jié)束者，一個是新作風(fēng)的倡導(dǎo)者。曹操和曹植正是這樣的兩個人物?！保?］328這一觀點得到了學(xué)界的廣泛認(rèn)同。那么曹操在建安文學(xué)發(fā)展史上究竟處于一個怎樣的地位?本文主要從其作品入手，通過對其作品引用《詩經(jīng)》情況的統(tǒng)計分析及與其前文人作品引用《詩經(jīng)》情況的比較，來予以審視。據(jù)我們統(tǒng)計，曹操作品中共引用《詩經(jīng)》26處。具體為:小雅16次，大雅5次，國風(fēng)5次。這與曹植、曹丕相比，要少得多。曹植、曹丕的作品共引用《詩經(jīng)》分別為60余處與110余處，曹操的作品引用《詩經(jīng)》的次數(shù)分別不足曹植、曹丕的二分之一和四分之一。盡管如此，曹操對《詩經(jīng)》的引用與前人相比卻表現(xiàn)出鮮明的特征。

一

從曹操引用《詩經(jīng)》的具體情況來看，主要有以下幾種形式。一是借用《詩經(jīng)》中的意象。如《陌上?！贰皾鞚h，至昆侖，見西王母謁東君”①中的“天漢”，出于《詩·小雅·大東》中的“維天有漢，監(jiān)亦有光”②;《陌上桑》“景未移，行數(shù)千，壽如南山不忘愆”中的“南山”，來自《詩·小雅·節(jié)南山》中的“節(jié)彼南山，維石巖巖”和《詩·小雅·天保》中的“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秋胡行二首》其二“歌以言志，明明日月光”中的“明明”，取于《詩·小雅·小明》中的“明明上天，照臨下土”;《步出夏門行·冬十月》“天氣肅清，繁霜霏霏”中的“繁霜”，借用《詩·小雅·正月》中的“正月繁霜”的“繁霜”。曹操詩文中這類引用，多取《詩經(jīng)》中的自然意象，以滿足自己鋪陳描寫的需要，或渲染氣氛，或抒情達意。

二是直接引用《詩經(jīng)》的原句入詩入文。如《短歌行二首》其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直用《詩·鄭風(fēng)·子衿》中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呦呦鹿鳴，食野之蘋”則徑取《詩·小雅·鹿鳴》中的“呦呦鹿鳴，食野之蘋”;《請爵荀彧表》中的“如履薄冰”，也是引用《詩·小雅·小旻》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原句;《請追增郭嘉封邑表》中的“每有大議，發(fā)言盈庭”，則用《詩·小雅·小旻》中的“發(fā)言盈庭”;《以徐奕為中尉令》中的“《詩》稱‘邦之司直’”，出自《詩·鄭風(fēng)·羔裘》;《孫子序》中的“《詩》曰‘王赫斯怒，爰整其旅’”，語出《詩·大雅·皇矣》;《求言令》“《詩》稱‘聽用我謀，庶無大悔”，出自《詩·大雅·抑》。曹操詩文中這類對《詩經(jīng)》的引用，大體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為了抒情言志，主要體現(xiàn)在詩歌當(dāng)中;另一種是為了明理，主要體現(xiàn)在實用性的散文當(dāng)中。

三是引用《詩經(jīng)》中的篇目與主旨。如《苦寒行》“悲彼《東山》詩，悠悠令我哀”，用《詩·豳風(fēng)》中《東山》的篇目;《善哉行三首》其一“智哉山甫，相彼宣王”，引用《詩·大雅·蒸民》“肅肅王命，仲山甫將之。邦國若否，仲山甫明之。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解，以事一人”的主旨。曹操詩文中這類對《詩經(jīng)》的引用，要么是為了抒情，要么是為了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

四是整合概括《詩經(jīng)》中的句子入詩入文。如《秋胡行二首》其二中的“萬國率土，莫非王臣”，由《詩·小雅·北山》中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概括而來;《善哉行三首》其二“自以思所怙”，意出《詩·小雅·蓼莪》中的“無父何怙”;《謝襲費亭侯表》中的“圣恩明發(fā)，遠念桑梓”，由《詩·小雅·小宛》中的“明發(fā)不寐，有懷二人”和《詩·小雅·小宛》中的“維桑與梓，必恭敬止”而來;《讓還司空印綬表》中的“內(nèi)踵伯禹司空之職，外承呂尚鷹揚之事”，由《詩·大雅· 大明》中的“維師堂父，時維鷹揚”而來;《請爵荀彧表》“《詩》美腹心，《傳》貴廟勝”，出于《詩·周南·兔罝》中的“赳赳武夫，公侯腹心”。曹操詩文中這部分引用總體上多數(shù)也是為了抒情，少量是為了印證自己的觀點，借其權(quán)威性來增強自己觀點的可信性和說服力。

二

曹操詩文中對《詩經(jīng)》的引用，與前代文人的引用相比，有明顯的相同之處。

首先，表現(xiàn)在外在形式上。這主要體現(xiàn)在引用的具體方式上。也就是說，曹操引用詩經(jīng)的幾種方法在建安之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并程度不同地被文人所運用。文人作品對《詩經(jīng)》中意象引用的，如《離騷》“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與枚乘《七發(fā)》“皓齒蛾眉，命曰伐性之斧”中的“蛾眉”，出自于《詩·衛(wèi)風(fēng)·碩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蛾眉，女子細(xì)長美麗的眉毛，后多用為美女的代稱。再如傅毅《迪志詩》“二跡阿衡，克光其則”中的“阿衡”，出自于《詩·商頌·長發(fā)》“實維阿衡，實左右商王。”《史記·殷本紀(jì)》:“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奸湯而無由，乃為有莘氏媵臣，負(fù)鼎俎，以滋味說湯，致于王道?！保?］94后多用為稱頌三公宰相之詞。文人直接引用《詩經(jīng)》的原文入詩入文的情況更不乏其例，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引詩、賦詩就是這種直接引用的典型表現(xiàn)。如《左傳》、《國語》、《論語》、《孟子》、《荀子》等都有大量的引《詩》、賦《詩》例證，此不贅引。這種情況在漢代文人的史書、子書與文學(xué)作品中也有表現(xiàn)。如《列女傳》卷4《貞順》中，記載了“衛(wèi)宗二順”的故事，為說明靈王妻妾自誓不嫁、一心守節(jié)的決心，故事最后引用《詩經(jīng)·邶風(fēng)·柏舟》中的“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予以強調(diào)［3］156;在《列女傳》卷 1《母儀》中記載“孟母三遷”的故事后面，卻加了這樣的一句話“君子謂孟母善以漸化?！对姟吩?‘彼姝者子，何以予之?’此之謂也。”這里引用的“彼姝者子，何以予之”一句出自《詩經(jīng)》中的《風(fēng)·干旄》。劉向《說苑》中《敬慎一》載:“存亡禍福，其要在身，圣人重誡，敬慎所忽?！吨杏埂吩?‘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能慎其獨也?！V曰:‘誠無垢，思無辱。’夫不誠不思而以存身全國者亦難矣。詩曰:‘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此之謂也”［4］269，引《詩經(jīng)·小雅·小旻》的原句作喻。再如張衡《四愁詩》“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5］180，運用《詩經(jīng)·木瓜》中“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的句意。至于對《詩經(jīng)》的概括式引用，在建安以前主要表現(xiàn)為開始是對書名、書中某一類內(nèi)容、篇名的引用;后來逐漸出現(xiàn)了對前人作品中某一部分內(nèi)容的概括引用。如:《左傳·襄公二十七年》載鄭伯在垂隴宴請趙孟，鄭伯的七個兒子隨從，趙孟讓其一一賦《詩》以觀其志:子展賦《草蟲》，伯有賦《鶉之賁賁》，子西賦《黍苗》，子產(chǎn)賦《隰?！罚哟笫遒x《野有蔓草》，印段賦《蟋蟀》，公孫段賦《桑扈》［6］卷38;傅毅《舞賦》“嘉《關(guān)雎》之不淫兮，傷《蟋蟀》之局促”［7］404;《古詩十九首·東城高且長》中的“《晨風(fēng)》懷苦心，《蟋蟀》傷局促”［8］120，這些都是對《詩經(jīng)》篇名的引用。司馬相如《琴歌二首》其一:“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9］92，分別化用《詩經(jīng)·邶風(fēng)·燕燕》中向“燕燕于飛，頡之頏之”與《詩經(jīng)·小雅·鴛鴦》之意;《古詩十九首·涉江采芙蓉》中的“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8］106，引用《詩·邶風(fēng)·谷風(fēng)》中的“黽勉同心，不宜有怒”與《詩·小雅·小弁》中的“假寐永嘆，維憂用老”的語意，這些是對《詩經(jīng)》中某些內(nèi)容的概括式引用。這說明在先秦兩漢時期，文人對《詩經(jīng)》篇名、篇中某一內(nèi)容的引用和對《詩經(jīng)》中某些內(nèi)容的概括引用，也是引用《詩經(jīng)》的一種重要形式。以上這些引用《詩經(jīng)》的形式在曹操作品中也有鮮明的體現(xiàn)。前面第一部分所論曹操引用《詩經(jīng)》四種形式的具體情況就是明證。曹操引用《詩經(jīng)》的四種形式與先秦時期用于政治、外交場合的引詩、賦詩以及用于道德倫理教化的引詩在引用的形式上是一致的。

其次，表現(xiàn)在內(nèi)容上。這主要表現(xiàn)為對《詩經(jīng)》的實用性引用，具有很強的實用目的。正如有學(xué)者所論:如果我們“檢視春秋人物對《詩》文本的引用，則可以下一確切的斷語:絕大部分引用都是‘權(quán)威引證’:訴諸一個權(quán)威文本加強自己論說的正當(dāng)性。權(quán)威引證的運用當(dāng)然可以多種多樣?！蹲髠鳌分谐霈F(xiàn)最多的對詩的權(quán)威引證是正面陳述自己論說的情形”［10］。這在曹操的作品中主要體現(xiàn)在散文中，尤其是應(yīng)用性的散文中。如《請追增郭嘉封邑表》中的“每有大議，發(fā)言盈庭”，則用《詩·小雅·小旻》中的“發(fā)言盈庭”，說明郭嘉在眾說紛紜、各執(zhí)其是的情況下，能夠“執(zhí)中處理，動無遺策”的才能;《請爵荀彧表》“《詩》美腹心，《傳》貴廟勝”，用《詩·周南·兔罝》中的“公侯腹心”，突出荀彧對朝廷的忠誠;《求言令》“《詩》稱‘聽用我謀，庶無大悔’”，出自《詩·大雅·抑》，借以表達自己廣開言路的誠心;《下州郡》“今吾亦冀眾人仰高山，慕景行也”，以《詩·小雅·車轄》中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語，稱贊杜畿不阿權(quán)貴的精神;《以徐奕為中尉令》中的“《詩》稱‘邦之司直’”，出自《詩·鄭風(fēng)·羔裘》，表達自己對徐奕作為主管監(jiān)察官員，要做到直諫守節(jié)的愿望;《孫子序》中的“《詩》曰‘王赫斯怒，爰整其旅’”，語出《詩·大雅 ·皇矣》，以之作為闡發(fā)自己軍事觀點的例證。這部分作者引用的目的主要在于明理，借其權(quán)威性來增強自己觀點的可信性和說服力。這不僅說明曹操引用《詩經(jīng)》具有明顯的實用目的，而且也表現(xiàn)出他對其前文人引用《詩經(jīng)》的合理繼承。

三

曹操詩文中對《詩經(jīng)》的引用與前人對《詩經(jīng)》的引用相比，也有明顯的不同之處。

其一，表現(xiàn)在形式上，就是曹操對《詩經(jīng)》的原文加以直接引用的形式減少，概括引用的形式增多。曹操之前文人引用《詩經(jīng)》的時候，以引原文為主，概括性引用相對較少。即使是概括性引用，一般也都比較具體繁瑣。引用歷史故事都要交代何人何事，并把故事梗概完整敘述出來;引用前人成辭也多直接引用原句或稍作變化，偶爾也有摘用一詞的，但大多在其前或后加上“詩人”的字樣，或直接點出“《詩》曰”與具體篇名。如宋玉《九辯》中“竅慕詩人之遺風(fēng)兮，愿托志乎素餐”，引《詩經(jīng)·魏風(fēng)·伐檀》;秦嘉《贈婦詩》其三中“詩人感木瓜，乃欲答瓊瑤”，引《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木瓜》;《古詩十九首·東城高且長》中“《晨風(fēng)》懷苦心，《蟋蟀》傷局促”，引《詩經(jīng)·秦風(fēng)·晨風(fēng)》和《詩經(jīng)·唐風(fēng)·蟋蟀》等都是如此。而在曹操的作品中，特別是詩歌中，具體引用減少，概括性引用增多。如在曹操引用《詩經(jīng)》的26次中，對《詩經(jīng)》的原文加以直接引用的形式只有8次，對《詩經(jīng)》的原文進行概括引用的有13次，尤其是在文學(xué)性強的作品中對《詩經(jīng)》的引用有9次。這與前代文人對《詩經(jīng)》的引用相比，是一個大的變化。

其二，先秦文人的引《詩》、賦《詩》必須有一特定的時間場景，這是讓聽詩者準(zhǔn)確理解賦詩者目的的重要條件。例如，《左傳·成公八年》載:(前583)晉侯派韓穿到魯國，勸其把本屬魯國的“汶陽之田”歸還齊國，魯公卿季文子設(shè)宴送韓穿，席間季文子針對晉國提出的違背承諾的要求，引用《衛(wèi)風(fēng)·氓》中的“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予以諷刺，并質(zhì)問韓穿:“七年之中，一與一奪，二三孰甚焉?士之二三，猶喪妃耦，而況霸主?霸主將德是以，而二三之，其何以長有諸侯乎?”季文子以女喻魯，以士喻韓，譴責(zé)其背信棄義之行為?！蹲髠鳌ふ压辍份d:(前516)該年齊國天空出現(xiàn)彗星，齊侯以為有災(zāi)禍，使人禳祭以消災(zāi)，晏子以為多事而無益，勸齊侯放棄，故說齊侯:“且天之有慧也，以除穢也。君無穢德，又何禳焉?若德之穢，禳之何損?詩曰:‘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闕德不回，以受方國。’君無違德，方國將至，何患于慧?”晏子以文王治國的成功范例，讓齊侯學(xué)習(xí)和效法。季文子以《詩》諷韓穿、晏子以《詩》勸齊侯，之所以達到了目的就是得力于當(dāng)時特定的時間場景。

而曹操作品中的引《詩》主要講究的是文中的語境，讀者可因此把握所引詩的意義及目的所在。如《下州郡》“今吾亦冀眾人仰高山，慕景行也”，化用《詩·小雅·車轄》中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語，本義是指對有德者要像高山一樣仰望，對高尚的行為就要效法，曹操則借以稱贊杜畿的不阿權(quán)貴的精神。再如《苦寒行》“悲彼《東山》詩，悠悠令我哀”，《詩·豳風(fēng)》中《東山》，是相傳周公東征，戰(zhàn)士離鄉(xiāng)三年，在歸來途中，戰(zhàn)士思念家鄉(xiāng)寫的一首詩;而《苦寒行》是曹操在建安十一年北上征伐高干時所作，在此作者主要借《東山》表達自己想歸鄉(xiāng)而未能的哀傷，并含有以周公自比之意。這些《詩》中表現(xiàn)不甚明確或根本沒有的意義，是由曹操引用《詩》的具體語境生發(fā)出來的。

其三，曹操作品中的引《詩》與前人引《詩》的情感參與方式、程度不同。前人的引詩多以政治倫理色彩為主，這就決定了前人的引《詩》多以政治倫理為目的，說教方式比較明顯。當(dāng)代學(xué)者林崗在《論引詩》中指出:“《詩》在春秋人物生活中的運用是多方面的。言說的時候出口成章引幾句詩，或者用以表明自己的貴族教養(yǎng)的水準(zhǔn)，又或者為自己的論說找到有力的支撐;或者運用它勸說對方接受自己的主意，又或者反駁對方的論點;或者用以反省自己的行為，又或者用以贊美對方。然而所有這些引用都表明其中存在一個共同認(rèn)可的前提。這就是《詩》是他們言行規(guī)范的神圣文本，它在所有文本中的地位是至高無上的?！对姟烦休d了寶貴的歷史經(jīng)驗和教訓(xùn)，昭示了必須遵行的道德原則;它匯集了先祖的聰明智慧，啟發(fā)了歷代不易的真理?！对姟凡粌H以其韻律、節(jié)奏、趣味，浸潤了那個時代的貴族社會，更重要的是以其不可動搖的權(quán)威教誨，為這個社會提供言行的道德準(zhǔn)則。春秋人物對《詩》文本的引用，正是反映了這樣一個生活事實?！保?0］顧頡剛先生在《〈詩經(jīng)〉在春秋戰(zhàn)國間的地位》中論周人用詩時說:“一是典禮;二是諷諫;三是賦詩;四是言語。詩用在典禮和諷諫上，是它本身固有的應(yīng)用;用在賦詩和語言上，是引申出來的應(yīng)用?！保?1］322盡管戰(zhàn)國時引詩也出現(xiàn)了情感意識參與的情況，如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中“贈我如此兮，不如無生”［12］131，直用《詩·小雅·苕之華》中“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的詩句，就是借《詩》中主人公在生不逢時、處世艱難境況下痛不欲生的自傷之情，來表達男女相戀、贈詩傳情感動無比的心理狀態(tài)。但這類引用并不多見。兩漢時期，因受經(jīng)學(xué)的影響與《詩經(jīng)》本身的經(jīng)學(xué)化，文人作品中對《詩經(jīng)》的引用也以經(jīng)學(xué)化用為主。直到東漢以后，像宋玉那樣對《詩經(jīng)》句意的審美化用才又出現(xiàn)在文人作品之中，如蔡邕的《述行賦》:“仆夫疲而劬勞兮，我馬虺頹以玄黃”，化用《詩·周南·卷耳》的場景來描寫自己的感受。不過這些對《詩經(jīng)》句意的審美化用，與對《詩經(jīng)》的經(jīng)學(xué)化用相比，還是處于弱勢?！豆旁娛攀住返淖髡邆円谩对娊?jīng)》的情況，總體上說，引用的次數(shù)較曹操引用的次數(shù)多，也主要用于抒情言志，但在引用《詩經(jīng)》時，多為對其文本原意的運用，較少創(chuàng)造性的引用。如《行行重行行》中的“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引用《詩·秦風(fēng)·蒹葭》中的“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明月皎夜光》中的“南箕北有斗，牽牛不負(fù)軛”，引用《詩·小雅·大東》中的“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與“睆彼牽牛，不以服箱”等，都是如此。

到了建安時代，曹操繼承與發(fā)展了前代文人引用《詩經(jīng)》的文學(xué)性引用或?qū)徝佬砸玫膫鹘y(tǒng)。這主要表現(xiàn)在，與前人的引用多理性意識的參與、用以敘事明理不同，曹操的引詩是建立在人生經(jīng)歷體驗上的主觀情感參與，以抒發(fā)自己的主觀情感為目的，情感審美傾向比較突出。如《短歌行·對酒當(dāng)歌》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和“呦呦鹿鳴，食野之蘋”，直接引用《詩經(jīng)·鄭風(fēng)·子衿》和《詩經(jīng)·小雅·鹿鳴》的詩句，把自己對賢才的思念說成猶如青年男女熱戀時的思念之情，把自己渴望禮遇賢才說成猶如鹿得蘋呼同伴相食的誠懇之情，這就包含著濃厚的人生體驗的情感參與。因為曹操在南征北戰(zhàn)、戎馬倥傯的生涯中，深深地感到賢能之士對其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的重要，思賢若渴之情油然而生，而且這種情感非常強烈、深切，其程度不借助熱戀中青年男女的刻骨相思與鹿得蘋呼同伴相食的誠懇則不足以表達。所以，他就自然地聯(lián)想到了《子衿》和《鹿鳴》中的成辭。這種表達主要是通過作者在創(chuàng)作活動中以自己的思賢之情與《子衿》和《鹿鳴》文本中的男女相思之情、鹿得蘋呼同伴相食的誠懇之情的比附和相互感發(fā)來完成的，創(chuàng)造性地賦予了《子衿》中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意象以嶄新的對賢才如饑似渴的意義。直言之，創(chuàng)作主體首先因現(xiàn)實的情感體驗聯(lián)想到所熟悉的文學(xué)作品的情感，通過對以前閱讀文學(xué)作品時的情感體驗深化現(xiàn)實的情感體驗，同時現(xiàn)實的情感體驗又會促進對文學(xué)作品即文本中所表達的情感體驗，這種雙向互相深化的情感體驗統(tǒng)一交匯于創(chuàng)作活動之中，其結(jié)果就是典故的運用與其意義的誕生，并達到了渾融自然的境界。正如錢大昕所說:“或又疑《生年不滿百》一篇櫽括古樂府而成之，非漢人所作，是猶讀魏武《短歌行》而疑《鹿鳴》之出于是也，豈其然哉?”［13］卷65。再如曹操的《苦寒行》中的“悲彼《東山》詩，悠悠令我哀”，作者以周公自喻，借用《詩經(jīng)·豳風(fēng)·東山》這一寫遠征軍人還鄉(xiāng)之作來比照自己當(dāng)前行役的苦況，也包含著自己的主觀情感參與。

曹操的這種引用開啟了對《詩經(jīng)》引用的一種新路，即創(chuàng)造性的文學(xué)引用。這種引用是建立在對《詩經(jīng)》整篇作品的把握與體驗之上，雖然有“斷章取義”之嫌，但卻是對《詩經(jīng)》文本的一種文學(xué)運用，并贏得了當(dāng)時與后代文人的廣泛接受與實踐。

注釋:

①本文所引曹操的詩文作品，均據(jù)夏傳才《曹操集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不一一出注。

②本文所引《詩經(jīng)》作品，均據(jù)朱熹《詩經(jīng)集傳》，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不一一出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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