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慧琳

天花板比我的瞳仁還要慘白。房間已經(jīng)空空如也，水龍頭滴滴答答倔強(qiáng)地吐出最后幾滴殘余，兩三個臟污的盤子無所事事地疊在一起。裸露的水泥地面把床腳磨去一截，歪歪斜斜地倚靠著墻角。

真是太糟糕了，我想。不會比現(xiàn)在更糟糕了。

我翻開那堆布滿灰塵的畫稿。窗外頹敗的太陽光爬進(jìn)來，一瞬間所有顆粒都狂歡般在光束里沉浮，像一群墮落的精靈。

被公司里的人排擠，設(shè)計(jì)失去靈感，畫廢的稿子堆滿了整個房間，沒有辦法睡著，徹夜清醒又疲憊不堪，冰箱里的罐頭基本過期，開水壺壞了不能泡面，所謂的朋友們?nèi)艰脽o音信。

我是一個絕望的囚徒，想從現(xiàn)實(shí)越獄。不管去哪里都好，不管從幾千米的高空跳下去都好，只要給我一聲口哨，我就能閉著眼睛沖鋒。

來到青蕖鎮(zhèn)的時候，是一個下雨天。

鎮(zhèn)上只有一條長長的街。青石板的路，邊沿鋪著青苔，滑溜溜的。街兩旁的店面密密匝匝：裁縫鋪，藥鋪，米店，豆腐店，麻油店一溜排開，空氣都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街口賣肉的老孫頭說是天津人，討了個當(dāng)?shù)叵眿D也就不走了，肉鋪生意好得很，每天宰一頭豬，賣得渣兒都不剩。

只有一家店不在這條街上。

街外邊是一條小河，盤盤繞繞地從青蕖鎮(zhèn)穿了過去。河邊是鎮(zhèn)上唯一的小茶樓，樓是吊腳樓，木板早有些歪斜發(fā)脹。木門兩邊照例貼著對聯(lián)“近水樓臺先得月;芳香茶葉最清心”，紅紙也已經(jīng)卷邊泛黃。

茶樓老板娘死得早，獨(dú)獨(dú)留下了一個鐘靈毓秀的小女兒，叫秀秀。鎮(zhèn)上的人都說，桃花開得沒秀秀好看，秀秀的眼睛流動著青蕖鎮(zhèn)最柔順的水波。鎮(zhèn)上的年輕小伙子都喜歡她，肉鋪的老孫頭早就打算要上門提親。

我對當(dāng)?shù)貍髀剾]什么興趣，聽過一笑置之。這種小鎮(zhèn)在江南比比皆是，這些水霧籠罩的言語也不過是日常景致。生活最終會把煩瑣包容，就算浪費(fèi)也仔仔細(xì)細(xì)。

我在街上租了一間閣樓，逼仄的尖頂漏下些許繚繞的光線。

窗外是狹窄的小巷，對面人家伸出的晾衣竿都快戳到這邊窗戶，老舊的電線像蜘蛛網(wǎng)纏繞不清。白日里的風(fēng)散發(fā)著甜香的水果氣味，濕濕潤潤地掀動粗重的窗簾。

剛想關(guān)窗，對面突然探出一張笑意盈盈的臉。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眼睛水汪汪的。

“你是做什么的呀？”

“畫畫的。”

“那你幫我畫張畫行不？”

我不禁笑了起來，“畫什么？”

女孩子臉上騰地起了紅暈，躊躇了一下，脆生生地說，“畫我呀?！?/p>

我愣了半晌。女孩子的聲音清亮亮的，像極了梅雨季節(jié)里不下雨的晴天。

“好啊，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捉住自己的長辮子，“秀秀。我叫秀秀。”

她就是那個秀秀啊。真漂亮。

隔天去為秀秀畫畫的時候，是傍晚了。小木船晃蕩在河水里，伸手就可以拂去河岸的倒影。河水被夕陽映得泛起亮晶晶的紅，秀秀的臉也紅彤彤的。我把畫從架子上拿下來，等著風(fēng)將顏料吹干。

再過幾天的時候秀秀就和我很熟了。她常常跑過來看我畫畫，定定地坐在旁邊，不聲不響。

她透亮的眼睛有一絲琥珀色，像泡茶時撒了一大把薄荷葉。

架子不小心碰倒了畫具，我俯下身收拾四處亂滾的顏料盒。秀秀的臉隔著孔雀藍(lán)的玻璃煙灰缸，折射著、翻轉(zhuǎn)著，忽然間妖冶地閃爍著。

我狠狠地抽了一大口煙，感覺有些煩躁。

梅雨淅淅瀝瀝地停了，天氣逐漸變得悶熱起來。

鎮(zhèn)上的空氣熱烘烘的。我把窗戶開到最大，房間里依然熱得快要冒出蒸氣。窗臺邊上的那株小西紅柿苗蔫頭耷腦地探著幾片葉子，似乎還想往外伸，但又被巷子里過分逼仄的距離嚇了回來。

盆栽是秀秀前幾天帶過來的。

臨近黃昏的太陽依然熾熱得嚇人，我往床上一倒，風(fēng)扇呼啦啦地吹動窗簾，邊緣隨風(fēng)顫動像是大海洶涌的波浪。

木制門吱呀一聲響。秀秀從門邊輕快地走進(jìn)來，一眼看見了精神不振的西紅柿小苗。

“都快被你渴死啦，”她語氣有些埋怨，似嗔非嗔地瞪了我一眼。

我不好意思地撇開視線，抖掉一截?zé)熁摇?/p>

有心去愛那些花花草草的人，至少比我的心思要純真。

秀秀脫掉外衣，露出細(xì)細(xì)的吊帶。似乎是趕集買的路邊貨色，顏色有些劣質(zhì)，但干干凈凈。小鎮(zhèn)上的姑娘總愛買一些新鮮款式，簪花戴帽地打扮自己。晶亮的汗珠從她的脖頸滾落，沒入前胸。

她有些害羞，低垂著眼睛不敢看我。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坐在床沿，誰也不說話。

靜謐而默契的沉默在我們之間發(fā)酵，像氣球一樣慢慢越吹越大越吹越大。

她偷偷地遞過來一灣波光瀲滟的余光，見我比她還要不知所措，“撲哧”一聲笑了。

“啪嗒啪嗒”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她忽快忽慢調(diào)皮地晃動著雙腳敲打床板，笑盈盈地說：“你不是有唱機(jī)嗎？放歌兒給我聽吧?！?/p>

“想聽什么歌？”

“嗯……”她托著腮反問我，“你覺得現(xiàn)在聽什么歌合適？”

我愣了兩秒鐘，把《田納西華爾茲》放上唱機(jī)。

在漸落的陽光里聽一張CD。

我輕輕虛攏著她的腰，隨著節(jié)奏旋轉(zhuǎn)起舞。汗水閃閃發(fā)光，像一顆顆切割得棱面透亮的鉆石。

黃昏落進(jìn)茶湯，旋即揚(yáng)起浮沫。一瞬間我浮想聯(lián)翩，一絲奇異的釋然掠過心頭。

這里是中國南方的田納西，一場廊橋遺夢。

“那首田納西華爾茲/是個早已逝去的夢/懷舊的愛之歌/思念著你面容的我/今晚也在唱著

美麗的田納西華爾茲/思念的回憶

那首田納西華爾茲/今夜也縈繞不去/那個已離別的姑娘啊/現(xiàn)在又在何方

我呼喚著她/她卻再沒回來

我記得那個夜晚 和那曲田納西華爾茲

只有你知道我失去了多少”

我不知道我失去了多少，但我很清楚自己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過客。

秀秀關(guān)上的門不會再被她打開了。

沒有人會怪罪我的不告而別，也沒有人會在意我的只身而歸。我有多厭惡那些一成不變和冷漠，就有多習(xí)慣他們帶給我的安全感。

我想跟秀秀說再見，卻怎么也說不出來。

半夜三點(diǎn)三十分，我從那條青石板路走向船塢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