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俊康(四川)
大山里的村子,猶如丟棄的饅頭,東一個西一個地散落在山坡上。到了夜晚,忙碌了一天的山民,總是早早地就睡了。燈一熄,山里就陷入了一片死寂。為了排遣黑夜帶來的孤寂,山里每家每戶都養(yǎng)了一條壯實的土狗。
江明陽的家,就住在半山坡。每天晚上,聽到狗叫,不管再晚,江明陽都要起床招呼幾聲。他一開口,狗就不叫了,乖乖地哼兩聲,搖著尾巴,跑進屋前的柴禾堆里躺下。
那時,江明陽的兒子還在,后來,兒子死了,再也沒有人來了,狗也就不叫了。
但今年,剛開年不久,一天深夜,狗忽然又叫了起來。聽到狗叫,江明陽還嚇了一跳,忙拉亮燈,招呼了黑狗兩聲。狗不叫了,黑夜又靜了下來。江明陽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外面。不久,一陣很輕微的腳步聲從窗外走過,他的心里,立馬就嘎嘣一聲脆響。
第二天晚上,江明陽早早地躺上了床,到了半夜,狗又狂叫了起來。他起床披上衣服,摸黑來到門口,透過門上的縫隙,朦朦朧朧地看見一條黑影往旁邊的屋子走去。
旁邊的屋子里,住著兒媳洪英。兒子去世后,江明陽多次勸洪英改嫁,但洪英卻說丟不下這個家。江明陽知道,洪英主要是丟不下他。洪英一走,他就只有等死,徹底地垮掉。他恨自己的病,恨自己咋就變成了一個沒用的廢人。他暗暗地嘆了一口氣,咬了咬嘴唇,輕輕地喚了兩聲黑狗。黑狗不叫了,那影子也消失了。
江明陽回到床上,再也睡不著了,睜著眼,望著頭頂?shù)奶旎ò?,不停地嘆息著,心里翻江倒海般地折騰。
夜晚越來越黑了,屋外的樹林里,處處都寂靜無聲,只有濃霧籠罩在睡意蒙眬的枝條上,有不少露珠點點滴滴落下來的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天空,慢慢地開始朦朦朧朧地透出了一絲亮光,看上去像是一塊剛擰過的潮濕的淡藍畫布。江明陽搖搖頭,揉了揉布滿紅絲的眼睛,重重地又嘆了一口氣,翻身起來,早早地坐到了堂屋門口。
過了一會兒,洪英也起來了。洪英從小屋里出來,走到江明陽面前,看了他一眼,臉一紅,背過身子就去了廚房。早飯做好后,洪英把飯菜端過來,紅著臉,小聲地叫了一聲爹。江明陽沒看洪英,也沒答應,端起碗慢慢地吃了起來。
吃完飯,兩個孩子背著書包去了學校。洪英也潦潦草草地扒拉了幾口,然后把中午飯熱在電飯煲里,拿了兩個烙好的大餅,用手理了理頭發(fā),牽著牛,扛上犁鏵就去了田邊。眼下,正是活路淹了脖子的時節(jié),單是犁春水田,再精壯的男人,都要脫一層皮,何況是女人!洪英撐了兩年,已經(jīng)快撐不住了。
這天,洪英一出門,江明陽就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偷偷跟在了后面。
到了田邊,江明陽一眼就看見了村里的富林。富林是江明陽的侄兒,以前也喜歡洪英。洪英結婚后,富林一直單身。
富林接過洪英身上的犁鏵,扛在肩上,下到田里。富林扶著犁鏵,踩在稀泥里,穩(wěn)穩(wěn)地跟在牛屁股后面,一圈一圈地走,邊走邊搖晃著犁鏵。
江明陽看了一會兒,轉過身,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又回了屋子。
晚上,洪英天黑透了才進屋,做了飯,又拿著電筒,去收拾從大堰上接下來的水管。儲滿水池時,月亮已經(jīng)爬上了中天。
江明陽坐在堂屋門口,靜靜地看著樹林子里斑斑駁駁的月光。風來了,樹枝搖曳著,月光、樹影一齊晃動起來,婆婆娑娑的。江明陽嘆了一口氣,把黑狗喚到面前,牽著黑狗,一瘸一拐地就去了里屋。
這天晚上,黑狗再也沒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