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挺(云南)
你是游擊隊的偵察員,我知道我爹很器重你。我娘做了好菜,我爹說:讓虎子來打牙祭吧。我娘就站在屋外對著另一爿瓦房虎子虎子地喊,一會兒,你準(zhǔn)會搓著雙手出現(xiàn)在我家。接到上級任務(wù),按我爹的說法:非常關(guān)鍵、非常急迫、非常艱巨。我爹就會找你合計合計。你說:我先去摸摸底。你端著個帶磨石的長凳,裝成磨刀人,走出村口先練一嗓子:磨剪子、戧菜刀啦。總是拂曉時分,你回來了,敲響我家虛掩的門,叫隊長。我爹便在炕上魚躍而起。你倆小聲地談話,我爹拍你的肩膀,說好辦了。
我青春十八,心靈手巧,我繡的花能招蝴蝶來。但我沒有遺傳到我娘的俊秀,遺傳到的是我爹的黑糙——我是一個丑女人。我爹手下百多號兵,在排隊列時我偶然走過,他們保證做得到目不斜視,但我半老的娘偶然走過,他們卻做不到。
我喜歡你。
當(dāng)然是悄悄在心里喜歡著。聽見你的腳步聲,我的心就撲騰撲騰地跳。你出現(xiàn)在我家里,我常常會躲在內(nèi)屋,擠著門縫看你。你棱角分明、陽剛外露的臉和我爹黑黝的粗坯臉,兩張臉只有盈尺的距離,但所有窗欞外涌進的陽光都飛揚在你的臉上。我甚至能聽見你睫毛碰合發(fā)出的金屬聲。
有一回,我正看你,我娘推開內(nèi)室的門,撞了我一張大紅臉。在你和我爹相繼走出后,我娘說:知道做女人有哪兩大不濟嗎?一是養(yǎng)老女,二是喂憨豬。豬我沒喂過,養(yǎng)了個丑女呢,沒人提親,正常不過,我就等著養(yǎng)老女吧。瞧上虎子了?
沒有沒有沒有。我否認。我還說:我這黑煞神樣兒,敢瞧上誰?然后,我摔門而去。
前線吃緊,幾乎每天都有游擊隊員陣亡的消息。我爹刮胡須的時間也沒有,讓他看起來像蜀將張飛——絞在戰(zhàn)事里的張飛。你來我家,匆匆來,匆匆去,幾回對你的隊長保證完成任務(wù),幾次都被敵人走在了前頭。我爹拍了桌子,說你他媽虎子變成病貓,不,病貓崽了。這一次再完成不了任務(wù),老子……隊長,我虎子再無功而返,任你發(fā)落。你說,你走。我爹搖搖頭,嘆一口氣,交給我娘五塊大洋,說今晚我若有去無回,你帶菊兒到你娘家去。我爹用手抹一把臉,走了。
我和我娘守著小油燈如豆般的一朵光,枯坐了一夜。
天亮了,我爹帶著十幾個殘兵回來了。你也在。雖然只看到我娘的興奮,但我知道我比我娘還興奮。我的手巾因拭淚都能捏出水來,我的雙眼應(yīng)該像夏里的桃,腫腫地紅。
游擊隊并沒有勝利,在一場苦戰(zhàn)后,預(yù)備轉(zhuǎn)移到虎翅山。修整幾天后,所有應(yīng)該帶走的都打了包,剩下空空的四壁。我爹已刮去胡子,下頦一片青郁。我爹叫了你,兩個人坐在空空的炕上。而我,在內(nèi)室關(guān)閉的門內(nèi),擠著門縫看你。我爹和你的對話讓我乍然生驚:
虎子,做我姑爺吧!
隊長,我有未婚妻。
死了。
可我發(fā)過誓,終生不娶。
你看著辦吧。如果你嫌菊兒,我就當(dāng)你虛頭巴腦的老丈人,認你死去的未婚妻當(dāng)女兒;如果你不嫌……
哪敢嫌哪。
……
我爹和游擊隊,還有我娘和我,上了虎翅山。在山上望,山下,曾經(jīng)的家園一片火海。大家都知道,你為避開與丑姑娘菊兒的婚姻,投靠了敵人。
我爹對著山下大吼:虎子,你個狗日的!
我要跳撐腰崖,被我娘死死拽住。我終于依他們不再跳崖,但當(dāng)晚,我對著松明子剪去了滿頭青絲。
幾年后的一天,成了軍分區(qū)司令的我爹到省里開會去了,我在家侍候癱瘓在床的娘。勤務(wù)兵帶來一個著軍裝的人,是你!
我終于完成隊長交給我的打入并潛伏敵人內(nèi)部的任務(wù)?,F(xiàn)在來完成下一個任務(wù):和未婚妻菊兒結(jié)婚。
你對我娘和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