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嚴平
誰都有青春,誰不曾青春?青春既是過去時,也是現(xiàn)在時,更是將來時。
記憶中,我的青春歲月總是在饑餓和艱辛中度過的。
1972年3月,初中末畢業(yè)、不滿15歲的我就因家庭出身問題被下放到大竹縣東柳公社踴躍大隊4隊,開始了苦澀艱難的知青生涯。
下鄉(xiāng)第一年,公社給每個知青每月供應(yīng)27斤商品糧 (一半大米、一半玉米)、6元生活費,倒還不感覺特別的餓和苦。但到了第二年,知青與農(nóng)民一樣,走上了到土里刨食、靠雙手掙錢、自食其力的生活之路,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我下鄉(xiāng)的生產(chǎn)隊,長年累月的以“階級斗爭為綱”、 “割資本主義尾巴”,膏腴之地也變得十分貧瘠。我們和當?shù)剞r(nóng)民一樣,一年累死累活,每人每年分稻谷不足三百斤、菜油二斤。三百斤稻谷加工成大米不到二百斤,平均每月只有十六斤,這對正在瘋長身體的我們來說絕對是杯水車薪!而且,這點大米,也并非全能吃進肚里——買鹽要錢,照明用的煤油也要錢……錢從何來?由于限制農(nóng)民搞副業(yè)、不準喂豬養(yǎng)雞,我們常常窮得身無分文時、迫于無奈,趕場天,就用爛書包裝幾斤米躲在縣城的小巷子便宜賣,一斤米賣三四角錢,去買點鹽巴、煤油等生活用品。
我在茅草屋后幾厘荒坡的自自留地里種了紅苕、洋芋、辣椒、牛皮菜等,每天早晚看幾次,嘴里自言自語: “咋個不長呢?”,恨不得來個 “拔苗助長”!好不容易盼到辣椒紅了,我學當?shù)剞r(nóng)民,把收獲的辣椒切碎,拌上鹽巴放進壇子里——這就是所謂的 “辣椒醬”了。蘸辣椒醬佐飯,我吃了一碗又一碗,那味道勝過現(xiàn)在的山珍海味;菜油吃完了,煮飯的鐵鍋生銹了,使我不得不在煮飯前,用瓦礫把鍋心打磨一下燒熱炒 “紅鍋”菜。
那時,幾乎所有知青都會遇上缺糧斷頓的事,有時一年要缺半年糧。特別是春節(jié)一過,很多人就揭不開鍋,只能靠公社發(fā)放救濟糧度春荒。由于家庭出身問題,我沒有資格享受救濟。下鄉(xiāng)第三年剛開春,谷子柜子米壇子都空了,只剩下一些“谷頭子”——打米時篩下的谷殼、半截碎米和稗子,通常只能用來喂雞喂豬,我只好將其磨面煮熟充饑?!肮阮^子”粗硬難咽,吞時如白鵝伸頸,但能覆蓋饑餓感、消抵胃部因饑餓引起的疼痛;苦的是排泄時,面紅筋漲幾乎把肛門撐破……苦苦熬了幾天、 “谷頭子”也吃完了,餓得癆腸寡肚、兩眼冒金花,只好拖著軟綿綿的腿,踉踉蹌蹌地回到家里。一貧如洗的繼母也無可奈何,哀嘆一聲: “哎呀,你咋個又跑回來啰?”我委屈之極,大小伙子眼淚撲簌簌直流,憋屈地說: “我又不能去偷去搶,沒吃沒穿不回家,就只有去跳河!” 繼母怔了怔,埋頭嘀咕: “我們每人每月20斤糧食,弟弟妹妹還小,也只有靠賣口糧來維持生活,加你一張嘴……”話未說完,眼淚就長淌起來。
常年的饑餓,是無比痛苦的。然而與饑餓相伴種地的艱辛更使我終生難忘。
記得剛下鄉(xiāng)那年五月,驕陽似火,幾個大太陽下來,土地烤燙了,空氣燒灼了,當茅草屋外還是月光暗淡、星星眨眼時,生產(chǎn)隊長凄厲而急促的出工哨子就吹響了,“出工了,收麥子了!”我像夢游者,昏昏沉沉向麥田走去,腦中還留著殘夢……
到了上午十點多鐘后,上頭太陽抵著腦殼曬,下頭地里冒出的熱氣蒸得胸前大汗直流,人就像鉆進了火膛一樣。眼睛被汗水糊住了,漚得生痛,衣角和褲腳被汗水反復濕透,在風吹和日曬之下凝成一層層鹽粉。我咬緊牙關(guān)彎腰揮鐮,握鐮刀的右手隨汗水一滑,握麥桿的左手大拇指已被割破了半邊,涌出的鮮血順著手指染紅了衣褲,滴落在麥田里,一些農(nóng)民忙圍過來,扯草藥嚼碎給我止血、包扎傷口,并感慨:“這么小說下鄉(xiāng)受這個罪,造孽呀!”一直干到下午兩三點鐘,品嘗夠 “赤日炎炎似火燒”的滋味,才能聽到下工哨子聲!我逃命似地跑回茅屋,飯也沒吃,倒在 “豬圈床”上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下午四點多鐘,又響起了出工哨子聲。我跟大多農(nóng)民一樣,只穿一條短褲、赤膊上陣打麥子,沒打幾下,感覺身上癢酥酥的,手抓幾下又打,再癢又抓,幾個來回,身上又紅又腫,皮膚又癢又痛又脫皮,真想跑到河里去泡個澡,又怕扣工分,只得咬牙忍著。直到太陽落山、天完全黑盡了,終于盼到收工哨音,每人還要挑一擔麥子到曬場。回到茅草屋,已是頭昏眼花、筋疲力盡,早已饑腸轆轆的我還得自己生火做飯。油燈如豆,連喝三碗稀紅苕粥,癟癟的肚子剛鼓起來,卻陣陣困意來襲,眼皮怎么也睜不開,于是,不管夜里那些鋪天蓋地、嗡嗡來襲的長腳蚊的叮咬,也不顧那些多得能抬人的老鼠在竹席上往來穿梭,倒在床頭就死沉沉地睡著了。但天剛淡淡發(fā)白,那討厭的出工哨子聲又劃破了寧靜的大地,把我從酥夢中驚醒,我揉揉疼痛不已的腰肢,強迫自己從床上爬起來,臉也沒洗、牙也沒刷,又迷迷糊糊地走向麥田……
照理說那個時候我正年輕,好像 “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但如此過了兩年,我只覺得自己已是 “日薄西山、氣息奄奄”。我在農(nóng)村這個廣闊天地接受再教育已等于兩個本科時間,年復一年,我們青春的銳氣,一點點被碾磨殆盡。人生能有幾個八年?青春期能有幾個八年?沒有任何門路、沒有任何背景、沒有金錢,只有“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地 “掙表現(xiàn)”。我憑自己實實在在的表現(xiàn),入了團、當了生產(chǎn)隊長、大隊基建隊長,卻因出身不好,報名參軍、招工、高考都在政審時名落孫山。在這風云變幻的歲月里,只要政治上有個風吹草動,我都得小心翼翼。隔一段時間,似乎怕你忘了,總有事端再次提醒你,讓你再度陷入在落寞孤凄的心境中。新傷落在舊痕上,那是一種特別的疼痛。每每心情郁悶、或者體力疲倦時,躺在小溪邊,凝視藍天白云的瞬息萬變,或仰望夜空繁星的璀璨壯觀,幻想著只要能返城,哪怕去當個掃大街、倒馬桶的清潔工也心甘情愿!那時我的人生需求已降到了最低點!幻想著一口氣吃下兩斤白米干飯、一口氣連看三場電影、在城里最繁華的街上走四個來回……
盡管生活乏味、前程渺茫,但我的自學始終沒有中斷過。知識給予我生存信心,讀書讓我生活充實,我筆耕不輟,不斷有 “豆腐干”文章發(fā)表在縣、地區(qū)、省市的廣播電臺、報刊雜志上。我深知,家庭沒有背景,只有付出更多努力才有出路,機會總會眷顧有準備的人。記得當時還胡謅了一首 《十六字令》的打油詩來安慰自已:
干,
面朝黃土背朝天。
要吃飯,
就得拼命干!
干,
知青為了 “掙表現(xiàn)”。
問菩薩,
歸途待何天?
眼淚哭干了,頸項伸長了,終于熬到1979年春天。我經(jīng)過筆試、面試,錄取到鄉(xiāng)供銷社工作,開始了我人生的轉(zhuǎn)折和新生。
青春變白發(fā),滄桑滿額頭?;厥兹松?,正因為我當過窮知青,才深知 “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從此不敢暴殄天物。正是經(jīng)歷了這些刻骨銘心的歲月,它成了我人生心理調(diào)適的參照物,成了我超越屏障的助推器。每當我懈怠時奢侈時忘乎所以時、苦時累時失意時無奈時……想想當知青的點點滴滴,它是我陷入迷惑時的良師益友、人生低谷時的力量支撐,更是滋養(yǎng)心靈的陽光雨露,在霧霾彌漫中給予我自信和希望,歷盡艱難而不墜、飽經(jīng)風雨而未泯信念與追求,一個人的生命力,大多在困境中滋生。才能留下充實、無悔的青春回憶,把人生的種種 “不如意”變成個人成長成熟的 “磨刀石”,不在滄桑中停步,不在坦途中駐足,身雖清貧不墜青云之志,人近花甲仍追求向上的永恒,在不事張揚的內(nèi)心深處,永存著一份自豪與驕傲!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返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青春,年輕只有一次,逝去的青春不能重來?!澳愕那啻核婚L,不要用它去悲傷?!苯K歸有一天,當我們回首曾經(jīng)青澀的歲月,我們一定會心存感激和感動的,感激這些難忘的歲月讓我們 “一邊成長,一邊學會堅強!”有朝一日,當你翻開那些塵埃的扉頁的時候,你一定會無限傷感地流出淚來。珍惜青春,它會在你遲暮的混沌里勾勒出幾星鮮活的亮色;善待青春,它會化作記憶,站在你人生必經(jīng)的每一條路上,給你明媚的陽光。目送著那些青春的美好記憶,漸行漸遠,不訴離傷……
青春是一場遠行,回不去了。青春是一場傷痛,忘不掉了。但無論處于什么樣的環(huán)境,無論處于什么樣的人生起點,都要依靠辛勤努力,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人生精彩,讓頑強奮斗、艱苦奮斗、不懈奮斗成為青春最厚重的底色。
因為苦難,日子便多了一分重量;因為熱血,生命便添了一分輝煌。青春歲月成了我人生歲月的鞭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