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寧

不是斗爭，而是斗法

晚飯后，送男友下樓。出了門他便笑說：“你媽很厲害?！?/p>

“那是，不厲害能當我媽？”我白他一眼，“她是不是趁我洗碗時恐嚇你了？說如果你以后對我不好就打斷你的腿！”

“倒也沒這樣直接?！蹦杏颜\實地答我，“但意思差不多，還別說，當時我心里咯噔一下。嗯，你老媽有氣場！”他伸出大拇指贊一個，“不過你媽是個講道理的人，告訴我也不可一味慣著你，該批評教育還要批評教育的?！?/p>

聽他煞有介事地模仿著李陽女士的口吻，我笑起來。不得不承認，李女士現(xiàn)在的說教水平越來越高了，從兩年前開始，我都叫她“李教授”了。

她也樂得承認，沾沾自喜地說：“能養(yǎng)出一個研究生來，跟教授也差不了多少。”

李女士做人就是這么自信，從來就不謙虛。當然，我沒有告訴男友，在他看來這個既有些厲害又本能偏袒我的婦人，她不是我的親媽。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和她的相處狀態(tài)，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斗法——不是斗爭和斗氣。用“李教授”后來的總結，就像一個大妖怪和一個小妖怪各展其能，看誰最后斗過誰。

從那以后，我屢戰(zhàn)屢敗

李陽女士來到我家的時候，我11歲，據(jù)說是一個女孩子人生第一個叛逆期。

不過和李陽的斗法，跟叛逆關系不大，而是一種本能——天下所有孩子抗拒后媽的本能。雖然之前，我爸和我奶奶、姥姥甚至我姑我舅，都勸導我接受李陽這個后媽。首先經過兩家人輪番考察，她不是一個壞人。另外，姥姥用一種很私心的態(tài)度告訴我，這個女人只是來照顧我的。我爸工作忙，經常出差，我需要一個人洗衣做飯和做伴。并且，李陽保證嫁給我爸后不再生孩子，所以，我也不會因為老爸有了別的孩子受到慢待。奶奶說得更直接：“傻丫頭，她就是來給你當保姆的?！?/p>

現(xiàn)在想來，社會對待一個后媽的態(tài)度真的極不公平，他們都認定她不是壞人，但也沒有公正地看待她。而我更是認定了“后媽都拿著毒蘋果”。所以，對他們的勸說，我雖不反駁，但心里有自己的算盤：我不要變成一個有后媽的孩子，同學會因此嘲笑或者同情我。

絕不！

所以，既然她非來不可，我就要讓她知難而退。

于是，她過來我家?guī)滋旌?，我爸出差的那天晚上，我把一只巨大的毛毛蟲塞進了她的被子里。那只毛毛蟲，是同桌小男生討好我找了好幾天才在公園找到的。

可是那晚，她的臥室始終靜悄悄，我躲在門外，既沒有聽到尖叫，也沒有聽到她的暴怒，好像她根本就沒有發(fā)現(xiàn)被子下面那只體型巨大、花花綠綠的毛毛蟲。

后來我困了，只好回去睡覺，懷疑她也許摟著毛毛蟲睡了。

但是我萬萬沒想到，第二天早上，在她為我準備的早餐里，除了稀飯、饅頭、荷包蛋，還有一小碟奇怪的東西。我看了半天，不由目瞪口呆，躺在盤子里的那個金黃色物體，不正是我放在她被窩里的毛毛蟲？李女士，竟然把它油炸了。

我手里的饅頭撲通就掉在了地上。她卻不動聲色，拿了一個干凈的給我。然后，她用筷子撥弄了一下那只“油炸毛毛蟲”，問我：“要嘗嘗嗎？”

我落荒而逃。

那是我和她交手的第一個回合，我輸了。并且從那以后，我屢戰(zhàn)屢敗，從來沒有贏過。

如此，倒是相安無事

起初并不想認輸，想盡各種辦法對付李女士。比如，把她最喜歡的新裙子，在不起眼的地方剪一個洞。結果第二天，她便會讓老爸給她買新的回來，很浪費我家的錢。比如，知道她文化程度不高，我便拿著較有深度的數(shù)學題請教她，讓她難堪。結果，她每次都會找鄰居請教，最后竟然和相鄰樓洞的一個高中女老師做了朋友，不知道她怎么跟人家說的，弄得我那個暑假每天都要去女老師家補課，完全得不償失；還比如，她沒有工作，和我一樣靠我爸養(yǎng)活，于是寫作文“我的家庭”時，我會寫，繼母是一個家庭主婦，拿給她簽字。她依然不動聲色，簽完字還寫一句評語：家庭主婦也是一種辛苦的職業(yè)……最最厲害的，是有一次她讓我學著洗衣服，我對她說：“我告訴我爸，你虐待我?！彼χf：“你爸不會信的，因為你撒謊?！蔽液咭宦暎骸八麜牛視煌λf?！比缓?，她不吭聲了，卻舉起手機播放了剛剛我和她對話的錄音。

我傻眼了，默默地看了她片刻，說：“你是個狡猾的人?！?/p>

她依舊微笑：“沒辦法，要當后媽，總得練點兒本事，不然，早就被你打敗了?！?/p>

由此，我不得不停止了各種試圖“整”她的行為，開始轉為漠然——很少和她說話。如果爸爸不在家，更是看都不看她，她問三五句，我答一句或者不答。

對我的此種態(tài)度，她倒是選擇了接受，沒有事時干脆也不搭理我，做飯洗衣收拾房子。

如此這般，轉眼，她竟也在我家待了三年多。

離我的家，近一點兒

意外是在我讀高一時發(fā)生的，2006年4月的一天，爸爸上班途中遭遇了車禍。那個春天，我失去了他。

處理完爸爸的后事，李女士和我有了一次簡短交談，她說：“你可以選擇跟著你的親戚，你爸爸所有一切，全部給你。你也可以選擇跟著我。你自己決定吧?！?/p>

我自己都無法想象，最后，我選擇了跟著她。因為在爸爸離開以后，沒有一個人對我說“你跟著我吧”。我的姑姑或者阿姨、舅舅，他們幾乎不約而同地對她說：“孩子交給你了?！?/p>

是的，他們把我交給了她。我在那一刻忽然想明白，其實在我11歲那年，他們就把我交給了她。

我別無選擇。

生活暫時不成問題，除了肇事賠償，爸爸還留下一筆豐厚積蓄。她主動把那些錢都存在了我的名下，我的親戚們才放了心，他們都擔心她會“霸占”我爸的財產。

但是，她沒有。

高二開始，我選擇了住校。她沒有反對，那天送我出門時，她說：“我不想說教你，你已經16歲了，該懂事了。我只想告訴你，現(xiàn)在我沒有了丈夫而你沒有了爸爸，我們必須好好活著，給他爭氣，讓他放心?！眅ndprint

就是最后這兩句話，讓我背對著她忽然間淚流滿面。那是第一次，我認可了我和這個女人的關系，我們沒有血緣，但的確擁有一個共同的家，因為我們曾深愛同一個人。

是，李陽愛我爸爸，她沒有選擇再結婚。在爸爸走后的每一個清明節(jié)、中元節(jié)；爸爸的生日、祭日；他們的結婚紀念日，還有中秋、春節(jié)、元宵節(jié)這些和團圓有關的日子，她都會去看他，帶著他生前愛吃的飯菜。

起初，她一個人去。后來，讀到大學時間寬松了，我陪她一起去。

爸爸離開后，她做了家政工。因為勤快，她的收入高出一般家政工許多。她堅持用她的收入，負擔了我的學費和生活費，一直供我讀完了研究生。

爸爸留下的積蓄和保險金，始終是一張固定的存單，那么多年，沒有動過。

而當初，我可以去很多我曾經向往的城市讀大學，可是，都沒有。我“浪費”了我的好成績，選擇留在本市的一所普通院校。當時，親戚都來輪番勸說，只有她，并不勸我，只說：“哪里念書不一樣呢？留在這里也好，離你爸近點兒?！?/p>

就像當初讀高中時，她不阻止我住校一樣。

是，她說得沒錯，我不去外地，就是想離爸爸近一點兒、離她近一點兒、離我的家，近一點兒。

誰愛得更多，誰就贏了

讀大學后，我每周都會準時回家。李陽女士也會在每個周三去學校造訪一次，帶著各種美食。為此，她得到了宿舍全體女生的厚愛。每個周三，她們像盼親媽一樣盼著她的到來。

我也是。

而那些對付她的現(xiàn)在想來極其“缺心眼兒”的招數(shù)，后來很多次，我和她都當做笑話來講。于是，我也知道了一些當時不知道的事：那天晚上，在掀開被子看到毛毛蟲的剎那，她差點“嚇掉了魂兒”，她從小就怕蟲子；還有，新衣服上的破洞讓生性節(jié)儉的她心疼不已，所謂新的，不過是她找人織補后的“假冒偽劣”；還有，為了求那個女老師幫我解題，她背著我和爸爸，給人家當了大半年的鐘點工……

現(xiàn)在說起來，她的口吻是那么輕松愉悅，可是在光陰之后，我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曾經為此付出的隱忍和艱辛。

早就開始叫她媽媽了，在我讀大學之后，沒有人知道她不是我的親媽，因為我和她，完全是親生母女的狀態(tài)——彼此撒嬌、調侃、爭執(zhí)或者親昵。

包括正在熱戀的男友，同樣不知道。

不是要刻意隱瞞他，而是沒有說的必要。如果親情的分量相同，有沒有血緣，又有什么關系？

就在那天晚上，送男友回來之后，她很認真地對我說：“把你爸爸給你留下的錢放好，不要輕易就給了男人。愛你的男人，自然不會花你的錢?！?/p>

我笑起來，快60歲了，李陽女士還是那么“有心眼兒”。但是，她說得沒錯，我信她的。只是她沒有計算過，那些錢這些年在銀行里其實不斷在貶值，所以，半年前我把它們提了出來，用她的名字買了一套房子，我想送給她做60歲的生日禮物。

而爸爸，他會愿意看到我這樣做的。

她這個大妖怪，到底技高一籌，徹底把我收服了。而這么多年后，我如何還能不知道呢，其實收服我的不是她的計謀，而是她的愛。

在這樣的關系里，誰愛得更多，誰就贏了。

編輯/倪 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