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世凡

我的家鄉(xiāng)鄂西是山歌的發(fā)源地之一。一進(jìn)入鄂西土家山區(qū)，便可從鳥語花香的田野里，山清水秀的農(nóng)舍旁和密林深處的柴林邊，傳出悅耳的山歌。在鄂西地帶，從三五歲的孩童，到年過古稀的老人，沒有一個不會唱山歌的。

小時候，每到盛夏季節(jié)，我們放學(xué)過后，背著書包，跑到生產(chǎn)隊的鋤草地里，幾十個孩童圍著鑼鼓師傅，聽鑼鼓山歌。秋天到了，社員們從地里把成熟的苞谷搬回來，堆放在農(nóng)戶的住屋里或操場上。吃過晚飯，各家各戶帶著竹筐，提著小板凳，牽著孩子，去撕苞谷。這時，便是聽山歌的最好時刻。四五十人圍坐在苞谷堆邊，手里一面撕苞谷，一面唱歌。那些嗓音好的男人和女人，在這里一展歌喉。有的對唱，有的合唱，撕苞谷的人忘記了疲勞，就連小孩子，聽山歌也不打瞌睡。在我們那個山村，有一個中年鰥夫和一個年輕的寡婦，硬是唱山歌唱成了一家人。

一到冬臘月間，大雪紛飛，大地披上了銀妝。地里沒有農(nóng)活做了，勤勞樸實的土家山民就為大男大女操辦婚事。這時，男家陪郎的酒席上，要唱十弟兄歌：“石榴喲開呀花葉呀兒紅，當(dāng)中坐的那十弟兄，十個呀弟兄都請坐，聽我來唱個開臺歌?！薄敖形页獊砦揖统?，莫說人小不出趟，人又小來面又窄，唱個歌兒得罪客。”每當(dāng)歌聲起時，敲鑼打鼓的聲音停了下來，來賀喜的親朋好友，停止了交談，并且互相打聽，唱歌的孩童是哪家的小子。月明星稀的冬夜，寂靜的土家山鄉(xiāng)，只有歌聲回蕩在夜空。同時，女家的陪娘席上也要唱十姊妹歌，“姊妹愛來姊妹愛，扯把櫻桃沿路栽，櫻桃成樹姐成人，櫻桃結(jié)籽姐回門?！薄案套訕鋪砀套友?，柑子樹底下有一戶好人家，養(yǎng)的兒子會寫字呀，養(yǎng)的姑娘會繡花。”會唱山歌的姐妹要陪伴新娘子一夜。歌詞大都是勸新娘子到婆家去以后，要尊長愛幼、勤儉治家和夫妻恩愛等內(nèi)容。次日，還要唱《哭嫁歌》離開娘家。舊社會的土家婚俗，大都是包辦婚姻，有的直到拜堂成親后，男女雙方才能見面，人們用歌詞表達(dá)對舊婚俗的不滿。

人民公社期間，春節(jié)過后，大隊部的操場上搭成了戲臺，各個大隊組成的宣傳隊，輪流演出。夜幕降臨，人們從山林邊的農(nóng)舍里，來到大隊部的操場上，臺上的傳統(tǒng)節(jié)目，“鼓兒車”和“彩蓮船”特別吸引人，當(dāng)推鼓兒車的演員唱道：“我的鼓兒車呢，依呀喲喂，來呀來得快呀，喲依喂，要給那書記把年拜呀，依荷呀荷嘿！”每當(dāng)這時，便從人群里丟出幾包“大公雞”牌子的煙來，宣傳隊的人把香煙拆開，分發(fā)給看戲的人，這時，臺上的歌聲，臺下的喝彩聲，連成一片，那歡樂的氣氛，無法形容。那時的干部有固定的工資收入，經(jīng)濟(jì)收入比社員們要好，過年的時候，總要多買幾包香煙，裝在身上。傳統(tǒng)的山歌把干部和群眾的心貼近了。

如果有哪家的老人去世了，到了晚上，村民們打著火把，從四面八方涌向辦喪事的人家，上百人圍在一起，跳起擺手舞，口中喊著《撒爾嗬》，中間一個人領(lǐng)唱，邊上眾人合唱，敲鑼打鼓，手舞足蹈，緬懷死者生前的功績。那熱鬧的場面，那高亢的歌聲，無不使人感動。

遇到下雨天，地里不能干農(nóng)活時，年輕的姑娘和新婚不久的小嫂子，相約到會唱山歌的人家里，她們圍坐在一起，手中一面納鞋底，一面唱山歌，時而獨(dú)唱，時而對唱，雙腳隨著歌聲的節(jié)拍在地上踏步，悠揚(yáng)的歌聲，吸引了周圍的人。

鄂西山歌中有介紹植物生長知識的，如對唱山歌：“唱在一唻隨在一，什么子開花在水里？”“唱在一唻解在一，燈草開花在水里?！薄俺谖鍐嬰S在五，什么子開花趕端午？”“唱在五唻解在五，麥子開花趕端午。”一直唱到臘月，都有相應(yīng)開花的植物。有介紹生活知識的，如：“六月三伏熱，扇子借不得，哪怕是朋友，你熱我也熱?！币灿斜憩F(xiàn)青年男女互相調(diào)情的歌，如五句子歌中唱道，“挨姐坐唻對姐說，問姐想我不想我，衣裳破噠無人補(bǔ)，沒得鞋穿打赤腳，一天到晚不快活?！薄敖阍诤酉孪窗撞?，郎在水上撐船來，手拿瓦片打河水，癡不癡唻呆不呆，打濕奴家銹花鞋。”

解放前的鄂西地帶，封建意識較濃，各家各戶種地，青年男女見面交談的機(jī)會極少，只有通過唱山歌來表達(dá)異性的相思之情。有介紹當(dāng)?shù)仫L(fēng)俗的，《十二月》中唱道：“正月探妹正月正，姐的個婆家來求懇，姐到婆家去呀，瑪兒喲依喲，怎樣舍得你呀，呀嚯依嚯喲。”“六月探妹是三伏，二人挽手呀一場哭，正好玩幾年啊，瑪兒喲依喲，要把閨門出呀，呀嚯依嚯喲?！薄岸绿矫醚┗h，婆家打來花花轎，情哥你讓開呀，瑪兒喲依喲，讓我到婆家呀，呀嚯依嚯喲?！北憩F(xiàn)出出嫁女對情哥依依不舍，又無可奈何的心情。也有表現(xiàn)男女相愛的，如《十寫》中唱道：“剛剛才睡著，夢見我情哥，夢見情哥在喊我。”“伸手就去摸，不見我情哥，心里好像冷水潑……”把少女懷春的心情描寫得惟妙惟肖。“小星起得早，皇帝來坐朝，坐的金獅椅，穿的黑龍袍?！笔钦f當(dāng)皇帝也不容易，要起早床上朝。還有《十二時》中唱道：“子時正好耍呀，情哥哥睡著噠呀，個短命死的冤家，瞌睡哪那么大呀，二回你莫來噠呀?！奔儗偕n解悶的葷歌。有的山歌是為勞作者提精神的，鑼鼓山歌中唱道：“香花姐兒哎，香花姐兒呢，幾時許我的呀，沒呀?jīng)]有得。”“郎說錐梨子樹哎，姐說錐梨子葉呢，郎說錐一下哎，姐說錐不得呢。”唱完眾人一陣大笑，身心愉快，全身肌肉得到了放松。美麗清新的鄂西山鄉(xiāng)，是花的世界，是歌的海洋。

聽家鄉(xiāng)的山歌，會被歌中優(yōu)美的旋律和幽默的歌詞所感染，體味土家民間的風(fēng)土人情，忘掉一切煩惱，是一種美的享受。鄂西山地，地理條件差，經(jīng)濟(jì)不寬裕，相應(yīng)文化生活也比較落后。改革開放以前，有不少年紀(jì)大的山民沒到過縣城，沒見過電視，沒聽過廣播，聽不懂普通話。有的困難地區(qū)，一年勞作，遇風(fēng)調(diào)雨順才能解決溫飽，但他們的精神生活是那樣的充實，保持樂觀的情緒，村民之間互相幫助，和睦相處。八九十歲的老人，時不時地哼起山歌。

離家?guī)资炅?，好長時間沒聽到正宗的家鄉(xiāng)山歌了。有一年秋天，我回到家鄉(xiāng)，住在三弟家。白天三弟把地里的煙葉收回來。三弟告訴我，現(xiàn)在種煙葉是主要的經(jīng)濟(jì)作物，農(nóng)家靠賣煙葉的錢來買化肥，做衣服和供孩子讀書。那天晚上，他們請了幾個人來幫忙，把煙葉裝繩上炕。在明亮的電燈光下，他們一邊上煙葉，一面唱山歌，到深夜十二點(diǎn)多了，我實在熬不住，就睡了，一覺醒來，雞都叫了，仍聽見烤煙房的歌聲。第二天才知道，他們硬是勞作了一個通宵。五句子歌聲陪伴了他們一夜。

改革開放了以后，家鄉(xiāng)的建設(shè)是日新月異，山區(qū)的面貌也發(fā)生了變化，修建了公路，裝上了電燈，接通了廣播。有些人家里還買了電視機(jī)，流行歌曲經(jīng)過現(xiàn)代化的通訊設(shè)備傳進(jìn)了山區(qū)，但村民們還是喜歡唱山歌，山歌成了青年們交流情感的媒介，是消除疲勞的興奮劑。

啊，我最愛聽的鄂西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