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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二十歲的小鎮(zhèn)青年沈從文做出了此生最重要的決定:“盡管向更遠的地方走去,向一個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生命押上去,賭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來支配一下自己,比讓命運來處置我更合理一點呢,還是糟糕一點?”他脫下軍裝,打點行囊,一路北上,到了京城。
九十年后,另一個湘西青年劉年在游蕩了數(shù)個省之后,也殺進北京。他說:“我寫詩的時候,整個北京城都會安靜下來?!比ツ暝谠颇?,我見到劉年,這個兼具礦工外表和騎士精神內心的詩人,成為我閱讀沈從文的湘西世界的一個窗口。
寫此文時,竟然首先想到了沈從文和劉年。“出走”塑造了一個小說家,一個詩人。翻看人類文明史,大遷徙左右了幾乎所有的文明進程——這個命題太宏大,此文不表。
一切都是無意識的,你很難預知到自己的未來,只能在梳理過去的時光中找到一星半點蛛絲馬跡。如果不是十年前我在志愿表上填了那所大學,接下來十年的所有生活都要改寫:朋友會換成另一批,老婆會換成另一個,工作也會是另一種樣子。我可能會在另一座城市,當然,命運總會把我裹挾進相似的牢籠里。
十年前,我十九歲,試圖逃離縣城,至于逃到哪里去,根本不清楚。遠方到底意味著什么?我只知道,這個縣城已容納不下我的不著邊際的幻想。我坐上大巴車,濟南愈來愈近,十年來,那時的情景經(jīng)常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一個操著濃重鄉(xiāng)音的年輕人,如果他早能預想未來,將在抵達的那座城市結婚生子、養(yǎng)家糊口,他會不會一下子陷入絕望?
表弟十八歲時,出于對遠方的向往,辭了縣城一家裝修公司的工作,坐大巴車來到濟南。我見到他是在火車東站廣場上,還有一個多小時,他就要踏上遠赴內蒙古的火車。那邊的工作已聯(lián)系好,車票就攥在手中,一切已成定局,我無法再說挽留的話,請他隨便吃了點兒把子肉,便到站臺上送他。
那是一趟超慢的綠皮火車,車上早已人滿為患,表弟抱著行李,擠在一群農(nóng)民工中間,被橫著搡進了車廂?;疖囬_動了,我看到他最后的畫面,整個身體貼在一個老年民工背上,并以堅決而恐懼的姿勢試圖躲開身側的一個年輕女人。他向車窗外的我露出一個扭曲的笑臉,火車把他帶向遠方。后來他跟我說,二十幾個小時,他就夾在人群中,腳幾乎不沾地,到地兒后,人已成了肉餅。
最終,那邊的工作還是黃了,游蕩了一個月,表弟打道回府。我問他還出去嗎,他說不出去了。我說這一趟豈不是白跑了。他說,不是,這一個月所增加的閱歷,甚至超過了整個前半生。他去過內蒙,到了北京,體會到了什么叫絕望,看到了這個世界的另一種樣子。
在表弟身上,我看到了十年前的我自己。不過,我沒有打道回府,而是繼續(xù)出走。出走并非身體的簡單移動,而是靈魂的自我豐富。有多少人和我一樣生活在別人的城市?而你的城市,你的故鄉(xiāng)呢?那里同樣充斥著大量異鄉(xiāng)人。
后來我又以濟南為中心,去了更多的地方,北方南方、東部西部,其實很多時候也算不上出走,那只不過是一種旅游或者心靈的釋放,唯有付諸命運的位移,才算得上靈魂的出走。
母親來過濟南兩次,每次都是哭著回去,不是因為舍不得我,而是她暈車。我告訴她我工作在大明湖畔,環(huán)境優(yōu)美,相當于免費福利,每天老城區(qū)、大明湖一日游,門票都省了。有一次送她走,出租車經(jīng)過單位樓下,我指給她看。她痛苦地看一眼,繼而流下了眼淚。
雖只一眼,但她記住了,“灰色的小樓,像骨灰盒”。多年來母親一直拒絕乘車,縣城就那么大點兒地方,任何去處拔腳能到,或者騎車,十幾分鐘內必到。來一趟濟南,好幾天緩不過勁來。她以自己身體的承受能力為界限,能讓她暈車痛苦到哭的程度的地方,就是遙遠的遠方了。
2
把異鄉(xiāng)喚作了故鄉(xiāng)……
上學、工作、結婚、生子
把一顆流浪的心
繼續(xù)拋向遠方。
再過十年,就要在這里
準備墓碑、墓志銘,甚至遺書
都要提前醞釀——我的遺產(chǎn)
那一千首詩,該以怎樣的方式燒掉
——《居濟南十年記》(節(jié)選)
靜下心來梳理這十年的時光,其實也沒啥可說的——這是三十年來“可能性”消亡最多也最迅速的十年。大學,你讀了山東師大,其他所有大學就對你關閉了大門;女友,你找了這一個,甚至還和她結了婚,其他所有女人的情感世界都與你無關了;房子,你選擇住在整天停水停電下雨還內澇的某某小區(qū),好吧,起碼幾年之內你是沒有心思再買一套新的房子了;孩子,他即將在我居濟南十周年之際降生,如果是男孩,我就不一定會有一個小情人了,如果是女孩,同樣是一種欠缺。
三十而立,命里的定數(shù)差不多按照以前的路數(shù)朝前發(fā)展,存款不會一天便能加一個零,啤酒肚就像羅馬城,也不會突然冒出來,但它卻在不經(jīng)意間“崛起”了。
有一年大年初二,我接到老五的電話。電話是從廣州打來的,這個客居嶺南的山東人,一個人孤獨地在遠方過春節(jié)。老五喝了酒,在電話里痛哭,談他的生活、女友,他的故鄉(xiāng)、奶奶,那個曾出過狀元的地方,他父親的蔬菜大棚離狀元府不遠。
后來老五的哥哥也在廣州安家,結婚生子,他們的母親便從濰坊老家來到了廣州,作為“老漂”一族,母親成為新的漂泊者。老五那九十多歲的奶奶,依舊在老家盼望著他衣錦還鄉(xiāng)。
你不可能無緣無故地把自己完全解放。脫離了宗族體系的束縛,七大姑八大姨被甩在了故鄉(xiāng),你建立了一個以朋友為核心的新的圈子。利益代替了一切,整個社會是一臺機器,你是上面的一個齒輪,被動或主動,向前走著走著就生銹了。
我居住的小區(qū)里,最多的就是野貓、孩子和老人。我經(jīng)常準備了剩飯剩菜,拿到樓下喂貓,呼啦啦十幾只貓聚過來,把我圍在中間,我趕緊跑開,生怕它們身上的各種病毒把我熏倒。而那些老人,總會抱著孩子在樹蔭下乘涼,或者聚在一起,操著各地方言,互相炫耀各自的孩子。
他們大部分來自濟南之外的小城市、農(nóng)村,為了一個共同的“理想”而聚到一起。如果不是他們的孩子多少年前的出走,他們現(xiàn)在會在老家的房前屋后,領著孫子孫女,對一棵幾十年前親手栽下的樹產(chǎn)生冥想,對著一條流淌不熄的小河,向孩子們講述這片土地上發(fā)生過的故事。endprint
母親患上了大城市恐懼癥,如果不是我在濟南,她說,打死也不會來這鬼地方。樓那么高,車多人多,哪有小城好。在老家,有山有水,晚上數(shù)星星,銀河那個長啊,夏天的晚上在濟南你看銀河,看個屁。可是,我的孩子即將降生,她已做好了遠赴濟南,長期戰(zhàn)斗在這兒的準備。
“去濟南”成為很多人和她聊天的話題,他們也都相信,她是一定要去濟南的,就像我的大娘去了青島,二大娘去了北京,母親最要好的姐妹去了臨沂,等到孫子降生的一刻,就是她以及她的伙伴們遠離故土的開始。
十年前,我踏上一輛大巴離開故鄉(xiāng);十年后,母親也會踏上同一輛大巴(真的,還是那輛車,還是那個點發(fā)車,還是那個司機),開始她一生中最轟轟烈烈的出走。
3
小時候,在破敗的鄉(xiāng)村小學校里,老師特意教我們寫一個字——鼐。我們常把它誤讀做“ding”,時間長了才熟識。這要說到本縣歷史上最有名的一個人——公鼐,明朝的大學士,至今,其家族仍為本縣第一家族,公鼐是這個家族的榮耀。
本縣出過不少名人,有秦朝大將蒙恬,珠算的發(fā)明者劉洪,獨公鼐影響深遠,因其剛正不阿,詩文俱佳,辭官后回歸故里,辦學堂,蔭及鄉(xiāng)親。公家“五世進士、父子翰林”,為明清北方仕宦家族之典范。在古代,一人中進士,不僅是一個家族的驕傲,還會成為一個地域最好的名片。位居“山左三大家”之一的公鼐,其學問堪稱舉國無雙,晚年在故鄉(xiāng)辦學育人,因其影響,一個縣的學問都跟著噌噌往上飛躥。
葉賽寧說:“我回到故鄉(xiāng)即勝利?!卑⒑宅斖型拚f:“一切詩和藝術都是鄉(xiāng)愁的一種形式?!惫枢l(xiāng)并非此在的一個固定的區(qū)域,而是自我內心最深處的伊甸園。不論走多遠,最終還是要回到出發(fā)的原點。我相信,所謂的出走最終是為了回鄉(xiāng)。
教完了“鼐”的寫法,老師就講公鼐的故事,他也姓公,民辦教師不識幾個大字,教課錯漏百出,卻對祖上的事跡銘記于心。老師向我們講述當年縣城里崇禎敕命建造的“五世進士父子翰林”石坊,那些浮雕人物、花鳥,他小時候曾無數(shù)次從下面走過。可惜,這座石坊在1961年被毀了。
古代所謂文官告老還鄉(xiāng),武將卸甲歸田,一切功業(yè)最后的歸宿,就是去向自己的童年尋求撫慰。一人飛黃騰達,出走四方,其后世子孫還是要從他的故土起步,步他的后塵去遠方建功立業(yè)——家族文化就這樣和它所依存的地域緊密結合在一起。
那時候,城市和鄉(xiāng)村并無人為割裂的鴻溝,往往大師們走到哪兒,哪里就是文化中心,“山左三大家”的另一位于慎行,辭官歸故里后,濟南南部的洪范池,各地文人士子打馬前來,好不熱鬧。
只可惜,多少年后,人們只記得出走,而忘記了回鄉(xiāng)。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反思“消失的故鄉(xiāng)”,試圖找回屬于自己,也屬于這個時代的童年記憶。曾經(jīng)的一切正在和我們斷交,找尋的過程充滿了艱辛。消失的不僅只有建筑,還有倫理和文化。
這個時代是如此鼓勵出走,卻又缺乏對出走的支撐。就有了一起起罪惡的事件,權力尋租和公民基本權利之間偶或水火不容,一個個消失的故鄉(xiāng),是新的圈地運動,工業(yè)模式取代田園牧歌,是兒子殺死了父親,孫子又殺死了兒子。
我出走之后,有一年,茶棚村來了兩個客人。其實不是客人,五十年前,他整天在村外的野地里撒歡,和蟲鳥膩在一起,他熟悉這里曾經(jīng)的一草一木;五十年后,他退休了,帶著老伴,從幾千里外回到舊居。舊居已無人煙,父母、兄長皆亡故,只在一群子侄臉上,依稀辨識出當年兄弟的模樣。
他重新翻蓋了舊居,養(yǎng)了雞,開辟了菜園。每天日落,他會領著媳婦,徒步走到汶河邊,在夕陽的余暉里,拿出自己的童年來重新把玩。幾十年的出走,最終的目的,是否就是為了回去擁抱那條小河?偶爾,在回鄉(xiāng)的路上,我會碰見這兩個老人,他們不認識我,我也不認得他們,我們的生活從未產(chǎn)生過交集。
“他曾打擾并改變了這個世界,而今,他又把世界還回去了。他所擁有的只有他自己?!贝藭r,那些出走的年輕人已經(jīng)老去,最終回到了自己心靈的故鄉(xiāng),去搜尋生命起源的奧秘。歲月在他們臉上刻下的是流浪所帶來的豐碩的回報,或者一無所有,唯有一行行皺紋似在傾訴著什么……
(老四,即吳永強,《齊魯周刊》首席編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