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識猷

所有與大腦有關(guān)的研究進展都是激動人心的，只是有些進展已到了令人既激動又恐懼的境界。

一提到電刺激改變大腦活動，總讓人聯(lián)想起很多“珠玉在前”的案例。譬如楊永信強迫“行為偏差的網(wǎng)癮患者”接受極其痛苦的電擊，其原理是厭惡療法，一旦觸犯戒律，懲罰就讓人生不如死，以此形成條件反射。2009年被媒體曝光后，衛(wèi)生部迅速以“安全性尚不確切”叫停了這種“醒腦療法” 。

而電痙攣療法（ECT）目前仍應用于嚴重抑郁患者。當藥物、談話等其他治療手段都不起作用，而患者的生命岌岌可危（比如有嚴重自殺傾向）時，患者會被松弛并麻醉，然后一道電流經(jīng)太陽穴迅速流過腦部，引起幾十秒的痙攣……半小時后醒來的患者可能喪失治療前后的部分記憶。2002年，F(xiàn)DA（美國食品藥品監(jiān)督管理局）還批準了一種治療帕金森癥的神經(jīng)外科手術(shù)（DBS），可以給大腦植入“起搏器”，將電脈沖送到大腦特定位置。

無論哪一種，聽起來都相當可怕。

不過，2013年12月，美國研究者在《神經(jīng)科學雜志》上發(fā)表研究表示，他們確定了大腦的“剎車”部門——右下額葉皮質(zhì)（rIFC）。不僅如此，他們還發(fā)現(xiàn)，用無痛無感的電刺激直接作用于其上時，人的自控力就得到了增強。

從額頭往里，穿過顱骨，穿過硬膜，穿過血腦屏障……那里棲息著大腦的指揮控制中心——前額葉皮層，那是我們整合信息、控制情緒、解決問題的中樞。

大腦是怎樣工作的？很多人可能會想象這樣一幅畫面：最高中樞發(fā)出指令，底下乖乖聽令。其實，現(xiàn)實里的大腦與其說是“自上而下”，不如說是“自下而上”。

主管情緒、語言、運動的腦區(qū)們隨時都在接收來自環(huán)境和軀體的信號，它們會自動生出各種沖動，而最高決策部門——額葉則板著臉把大部分沖動壓下：不，你不能再吃甜點了！是，你必須得工作，元宵節(jié)都過了！別刷微博了，別聊微信了，死到臨頭了你！沒錯，那家伙就是個混賬小人，但你不能揍他……額葉讓人類剎住各種欲望，心中野馬從此套上轡頭。

不過，和免疫系統(tǒng)一樣，額葉需要長期受訓。額葉尚不發(fā)達的青少年，幾乎個個都是沖動冒險常犯事，放縱不羈愛自由。從進化角度說，這個性成熟但腦子欠發(fā)育的階段，正好促使青少年離開自小生長的族群，冒著重重危險去尋覓血緣較遠的伴侶，一起從事些缺乏防護的高危性行為。

對人性來說，抑制沖動的能力無比重要。成年人如果額葉受傷，失去了這個“剎車”，從此也會性格大改。1848年，前額葉遭受鐵棍貫穿傷的鐵路工人菲尼亞斯·蓋奇就變得像孩子般思想簡單而不守規(guī)則，并很快因此失業(yè)潦倒。而“難以自抑”一旦到了病態(tài)地步，結(jié)果可能是認知和執(zhí)行功能被大大削弱，甚至發(fā)展成強迫癥、注意力不足過動障礙（ADHD）——這些患者目前都需要長期服藥以正常生活。相比起來，能夠增強自控力的無痛充電，簡直宛如一劑無副作用的“聰明藥”！

且別樂觀得太早，為了精確電擊右下額葉皮質(zhì)這個“自制力部門”，這項剛發(fā)表的新研究中的“電擊”可不是在頭皮上貼一串電極就能搞定。

傳統(tǒng)腦電圖（EEG）的空間分辨率相當糟糕，由于測量的是皮層神經(jīng)元的總電流，中間還隔著導電率很差的頭骨，信號往往被湮沒在噪聲中，一般僅能從混合信息里分析出不同節(jié)律的幾種波形變化。而在這個新研究中，研究者使用的是一種半侵入的方式，電極直接貼在受試者的大腦表面——顱骨以內(nèi)，灰質(zhì)以上。能做到這點，是因為四個受試者均患有嚴重癲癇，此前都接受過開顱植入電極網(wǎng)格的手術(shù)。癲癇本源自大腦異常放電，這種硬膜下的腦皮質(zhì)電圖（EcoG）可以識別出具體的發(fā)病區(qū)，更可以直接施加電刺激治療。事實上，這幾年出現(xiàn)的科幻般的“讀心術(shù)”“腦機接口”，乃至截癱者用思維控制機械臂……許多都依賴于這種技術(shù)。

電脈沖極其微弱，大腦中植入電極的被試基本難以覺察。電脈沖發(fā)出的時機由計算機自動控制，因此研究者在記錄數(shù)據(jù)時也不知道電脈沖何時產(chǎn)生。這種雙盲試驗能提高結(jié)果的準確度 。而一系列精心設計的實驗顯示，唯有電擊右下額葉皮質(zhì)能增強人的自制力，電擊大腦的其他部位并無效果。如果說從前的電刺激治療更接近簡單粗暴的“大腦重啟”，如今這種精確而微弱的電流，更像是給大腦里的“生物電路”來了場溫和的“充電以提升性能”。世上有許多因大腦病變而苦不堪言的人，比如會不由自主地抽動或者發(fā)聲的“抽動穢語綜合癥患者”。對他們而言，這個方向的研究未來或許能改變他們的整個人生。

在這個容易分心的年代，專注力確實是種稀缺資源，許多人在日落時分發(fā)現(xiàn)自己耗盡了腦中的葡萄糖，卻沒有完成任何一項日程表上的任務。盡管電擊大腦的研究已從“喪心病狂”變成“極富希望”，但離真正以外力來控制人的行為還很遙遠。每一個腦中沒有電極網(wǎng)的藍星人（即本地人，相對于硬盤人而言，網(wǎng)絡詞）啊，還是先深吸口氣，做點伸展運動，然后從關(guān)掉各種即時通訊軟件做起吧。

參考文獻：

Wessel JR, Conner CR, Aron AR, Tandon N. Chronometric electrical stimulation of right inferior frontal cortex increases motor braking. J Neurosci. 2013 Dec 11;33(50):19611-9. doi: 10.1523/JNEUROSCI.3468-13.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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