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樂炎
我不是強奸犯?!?0年中,韓廷瑞幾乎所有的氣力都花在這句辯白上。
“韓廷瑞是清白的?!彼袟钊鹣?,40年前,是她的一紙訴狀讓他戴上了“強奸犯”帽子。
韓廷瑞苦笑了一下,他遞給記者一份文件——《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韓廷瑞強奸(未遂)一案終極決定書2010》,上面寫道:經(jīng)查被害人楊瑞霞在案發(fā)十余年后的證言,與其原證言不符,且相關證據(jù)不足,你的申訴理由不能成立,經(jīng)本院審查,同意唐山市中級人民法院對該案的終結意見,決定對你的申訴案件予以終結。
“如果要背負著‘強奸犯的罵名進棺材,我真是閉不了眼,這比任何罪名都骯臟、不可饒恕?!表n廷瑞手中的茶杯在抖動,“我不要賠償,只要恢復名譽。”
“他強奸了我”
40年前,他是醫(yī)生,她是病人。
1971年5月25日晚上6點,楊瑞霞因為自感發(fā)燒身體不適,來到唐山古冶區(qū)趙各莊聯(lián)合醫(yī)院門診部就診,接待她的是韓廷瑞,“37.3度,我給你開點一般的解熱藥吧?!表n廷瑞對楊瑞霞說。
“韓大夫,能不能給我開幾天假,我想住院?!睏钊鹣紗枴?/p>
“不行,現(xiàn)在都在抓革命促生產(chǎn),再說你身體也沒什么事?!表n廷瑞一口回絕。
楊瑞霞拿著處方來到藥房,正巧碰到了當班的表姐張淑華,她想到用熟人關系向韓廷瑞“要假”,礙于同事情面,他只能同意將楊瑞霞收門診觀察。
在第二天例行查體的時候,韓廷瑞無意中發(fā)現(xiàn)虛歲17的楊瑞霞乳房還未發(fā)育,就說了句:“你第二性征發(fā)育不全,要加強營養(yǎng)?!贝藭r楊瑞霞完全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在上洗手間的時候,她遇到了一位穿白大褂的女醫(yī)生,楊瑞霞隨口問道:“醫(yī)生,韓大夫說我‘第二性征發(fā)育不良”,啥意思呢?”
“白大褂”瞥了一眼她之后,瞬間露出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多年后,楊瑞霞回憶這段往事的時候,才意識到這是“陰謀”的開始。
第二天,“白大褂”來到了楊瑞霞病床前,她自稱叫劉桂珍,也是這家醫(yī)院的大夫,她掏出一張紙和一支筆到楊瑞霞面前:“你寫個材料,說韓廷瑞強奸了你,我批準三個月假,補你108塊工資和糧票,不寫的話,明天就出院?!?/p>
強奸,楊瑞霞平生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她抬起頭疑惑地看著劉桂珍——“讓你寫就寫,不寫趕緊出院!”劉桂珍的語氣“不容置疑”。
最終,楊瑞霞還是用“強奸”交換了“糧票”,很多年后,她無數(shù)次面對人們的嘲笑和質疑——幾張糧票就把自己的“清白”出賣了?
“我當時真不知道‘強奸是個這么‘臟的詞,要不然我也不會做那么沒臉的事,我知道我現(xiàn)在說這些沒人信,一切都是我的貪欲造成的?!睏钊鹣颊f。
幾天后,韓廷瑞上班的路上突然被幾名紅衛(wèi)兵攔住,“你是強奸犯,我們要逮捕你!”韓廷瑞腦子一懵,等緩過神的時候,他已經(jīng)單腿倒掛在樹上,等待他的是一根嘩嘩作響的鞭子。此時的楊瑞霞正躺在病床上休養(yǎng),這期間劉桂珍又幾次找她謄寫“材料”,然而不久護士間的一次談話讓她內(nèi)心一顫——韓廷瑞因為強奸女病人被抓了。
當楊瑞霞第二次聽到“強奸”這個詞的時候,她開始意識到這不是個“好詞”——她突然聯(lián)想起那些“材料”,自己是否就是那個“女病人”?一股涼意從后背生出,她用被子蒙住了全身。
“我有可能被人利用了。”
“我認罪”
5歲的女兒韓潔那時每天都會坐在家門口等韓廷瑞下班,在她記憶里父親是個魔術師,總能從口袋里變出各種寶貝,可是一連幾天,韓潔都沒等到父親,而一旁的母親,總在獨自落淚。
幾天后,韓潔在街頭看到了一個戴手銬腳鐐的男人,他低著頭脖子上掛著塊紙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強奸犯”三個字,韓潔定睛一看,眼前這個蓬頭垢面、眼神呆滯的男人竟然是自己的父親,遲疑幾秒鐘后她一步上前抓住了韓廷瑞的手:“爸爸,我們回家吧!”突然一記飛拳過來,韓潔瞬間眼冒金星,然而父親那個扭曲的背影卻深深地定格在她腦海里。
“審判”仍在繼續(xù)。
擺在韓廷瑞面前的檢舉材料讓他摸不著頭腦——楊瑞霞、楊瑞霞,楊瑞霞……他挖空心思才想起這就是那個“發(fā)育不良”的女病人,瞬間他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一個名字——劉桂珍。
一定是她唆使的。韓廷瑞沒想到劉桂珍會用如此狠計——作為同事,他與劉桂珍在醫(yī)學理念及技術上的激烈矛盾,早已公開,隨著劉桂珍成為“造反派”頭目,這種矛盾上升到了“階級矛盾”。
“我是被冤枉的”,韓廷瑞總是艱難地反復說著這句話,然而每次都會遭致一頓毒打,他的哀叫聲透過生產(chǎn)隊喇叭傳到了家人的耳朵里,70歲的老父親頓時暈倒在地。
“我交代”,在又一次被暴打之后,韓廷瑞“認罪”了。
此時的他門牙全無,漏風的吐字引得“審訊者”一陣奸笑。多年后韓廷瑞在回憶起這段屈辱歲月時,總是喃喃自語:“‘死都不應該承認?。 ?/p>
一個“強奸犯”從此記入史冊。
1972年9月5日,唐山市公安機關軍事管制委員會正式下發(fā)了刑事判決書:韓犯資產(chǎn)階級淫亂思想嚴重,借職務之便猥褻和強奸女患者,情節(jié)惡劣,并且認罪態(tài)度不好,依法判處其有期徒刑5年。
楊瑞霞此時心里“七上八下”,在醫(yī)院“帶薪休假”的這段時間,她始終沒有見到韓廷瑞,心中一種不祥感油然而生。在一個護士的口中,她得知韓廷瑞“進去了”,當楊瑞霞日后理解“強奸”的意思后,才明白護士臨走時投來的鄙夷眼神。
很快,楊瑞霞感到了周圍人異常的目光。盡管自己干活積極麻利,卻得不到領導肯定,還經(jīng)常挨無端的批評,要好的姐妹也開始疏遠她,走在大街上,她真切地有了“脊梁骨發(fā)涼”的感覺。在一次與工友的爭吵后,楊瑞霞真切地聽到了“破鞋”二字。
委屈感在楊瑞霞內(nèi)心迅速蔓延,她開始到意識到自己被劉桂珍利用,也預感到這或許只是為“強奸”付出代價的第一步。
這種代價也包括——對韓廷瑞的愧疚,很多次夢里,她都看到一張臉朝她襲來,愈來愈扭曲,直到大汗淋漓地醒來。
她無處訴說。
“你要咬住他”
韓廷瑞的妻子撐起了搖搖欲墜的家,盡管丈夫以如此不堪的罪名入獄,然而十幾年的夫妻讓她相信,自己的丈夫不會做那樣卑鄙的事,然而孤兒寡母加上“黑五類”家庭成分,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
在韓潔印象里,母親總是拖著病體上班,拿回的工資卻是杯水車薪,經(jīng)濟上的拮據(jù)、周遭的歧視讓母親心力交瘁,韓潔多次聽到二哥提及——母親拿出了農(nóng)藥準備一飲而盡。
1976年7月28日,史無前例的唐山大地震暴發(fā),當母親耗盡最后一口氣從廢墟里拉出韓潔時,二兒子卻永遠埋在了地下,韓潔與母親站在瓢潑大雨中,沒有人給他們搭地震棚,最后還是父親曾經(jīng)的病人從另外一個村莊趕來,為他們撐起了“一片天空”。讓韓潔感到無比欣喜的是,半年后她和母親等到了出獄的父親,一家人終于團聚。
韓廷瑞此時已被開除公職,在那個年代這意味著丟掉了“飯碗”,生活的重擔仍舊落在妻子一人身上??粗拮邮萑蹉俱驳谋秤?,韓廷瑞悲從中來——堂堂七尺男兒卻撐不起一個家,世代行醫(yī)的家風將在自己手里終結,而周遭人躲避不及的目光,讓他不勝心寒。很多個夜里,韓廷瑞想到楊瑞霞的名字就會徹夜難眠,仇恨在他心里暗自生根。他甚至多次在楊瑞霞廠門口“守候”,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總是握緊雙拳渾身發(fā)抖,然而韓廷瑞始終沒有勇氣上去“問個究竟”,因為他擔心楊瑞霞一旦“抵觸”他,自己很可能再次經(jīng)受牢獄之災,他怕了。
申訴,韓廷瑞意識到只有走法律之路,才能真正還自己“清白”,挽回失去的一切,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將是一場漫長的申冤之路。轉眼到了1980年初,楊瑞霞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孩子的母親,歲月的成長,讓她內(nèi)心原本的不安及自責感愈來愈強烈,在經(jīng)歷難產(chǎn)與死神相對的那一刻,楊瑞霞甚至想到——這是冤枉陷害別人遭報應了。
幾個月后,國家開展了轟轟烈烈的案件大徹查、落實政策工作,法院找到了楊瑞霞,希望她說出當年案件的真實情況,楊瑞霞突然感到這是一個很好的“贖罪”機會。
可是,劉桂珍很快找到了她:“你要咬住他對你有奸污行為,不然的話,對你沒有好處?!睏钊鹣枷氲健摆H罪”的代價很可能是身敗名裂,甚至坐牢,她退卻了。
1981年2月25日,唐山市中級人民法院下發(fā)了刑事判決書:原判認定韓廷瑞對楊瑞霞強行奸污,事實失真,沒有證據(jù)不予認定,改判為強奸未遂免予刑事處分。韓廷瑞再次陷入了黑暗的深淵,在他以為可以看到光明的時候。
“我還是個強奸犯?!?/p>
多年后,盡管楊瑞霞主動為韓廷瑞申訴,但這段過往讓韓廷瑞一直不能釋懷:“如果她那時‘能幫我一把,我的人生就不一樣了?!备呐胁痪煤?,唐山中院下發(fā)了恢復韓廷瑞工作的函件,這讓他內(nèi)心又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然而衛(wèi)生系統(tǒng)沒有任何單位愿意接受他,最后在家人的幫助下,韓廷瑞在鍋爐廠謀得一工作,幾年后工廠倒閉,他徹底失業(yè)了。
韓廷瑞的家庭再次陷入了經(jīng)濟上的窘迫,而來自周遭人的歧視,讓韓廷瑞家人深感痛苦——“你個老流氓”,這是韓潔聽到得最多一句的謾罵,每當這時,韓廷瑞都會默默走進書房,很快傳來絕望而壓抑的痛哭聲……
遲到的“救贖”
“我相信你就夠了”,這是韓廷瑞妻子臨終前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這也成為他繼續(xù)申訴的動力——正因為妻子彌足珍貴的信任,使他更覺得“清白”的珍貴,與此同時,找他看病的人也絡繹不絕,他總是很負責地對待每一個病人,并且只收很微薄的藥費,在韓廷瑞看來,這些病人讓他覺得生活變得光亮。
1992年7月28日,唐山市中級人民法院正式對韓廷瑞強奸(未遂)申訴立案。就在韓廷瑞為申訴無果焦慮時,埋藏在楊瑞霞內(nèi)心深處的自責徹底爆發(fā)——我的假證害人坐牢,很可能毀了他的一生,是時候還人清白了。然而另一個聲音也在敲打著楊瑞霞:你自己也要承擔作偽證的法律后果,值嗎?糾結很多年后,楊瑞霞選擇說出真相。
2000年,楊瑞霞連續(xù)三次到唐山中級法院“坦白”——當年受人指使作偽證,致使韓廷瑞含冤入獄,要求為其平反昭雪,并愿意承擔法律責任。楊瑞霞忐忑地等著法院回復,可是一直沒有回復,這時候她想到見韓廷瑞一面,當面給他“賠罪”,輾轉打聽,她驚訝得知——兩人的住所只一街相隔。
30年后再次見面,他們都認不出彼此的容貌了。讓兩人始料不及的是,流言蜚語開始襲來,因為兩人經(jīng)常一起商量寫材料,坊間傳他們搞不正當男女關系,楊瑞霞的丈夫開始爆發(fā)積怨——結婚前他就知道妻子“被強奸”的事,但是他始終沒有去正面捅破“這張紙”,但是內(nèi)心里他從沒看得上妻子,于是用整夜不歸的行為來表示對家庭的漠然,如今妻子公開申訴翻案并且“亂搞男女關系”,讓他臉面丟盡,兩人的婚姻走到了邊緣。
韓廷瑞和楊瑞霞則堅信,只要案件“水落石出”,一切就會不攻自破。然而10年等待里,他們一直沒有等到法院正式申訴反饋文件。而事與愿違,2010年3月21日,唐山市中級人民法院下發(fā)了駁回申訴通知書,兩個月后,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下發(fā)了終極決定書?!皩Σ黄?,我遲到的證言無法還你清白”,楊瑞霞說她這輩子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為時已晚”的含義。
韓廷瑞再次跌入了黑暗的深淵,探不到底?!暗攘?8年,卻以這樣的方式告訴我申訴之路就要終結,我不能接受。”韓廷瑞說。
當記者幾次聯(lián)系唐山市中院要求求證案件相關情況時,對方均以內(nèi)部溝通為由暫未回復。法學博士、北京京悅律師事務所律師陳波在接受采訪時表示,就證據(jù)效應來說,40年前的“證據(jù)”顯然要優(yōu)于40年后的“證據(jù)”,要推翻前一個證據(jù)必須要有事實證明當時是刑訊逼供,作為刑事案件來說,被害人的證供在某種程度上只能作為量刑依據(jù),而不足以推翻案件。
“從法律精準角度來說,駁回申訴及終結案件無可厚非,但這種做法未免機械,本案發(fā)生在法制不健全的年代,很大程度是歷史的烙印造成,冤案可能性較大,法院可以考慮證據(jù)不足撤銷此案,這樣對于當事人和社會都沒有傷害?!标惒ㄕf。
“我希望父親能放下這件事,這真不重要,好好享受天倫之樂,這是我最大的心愿?!表n潔說。
“這真不重要嗎?”韓廷瑞看著手中的駁回申訴書,老淚縱橫。一旁的楊瑞霞,手足無措。
(摘自《小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