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一點，她告誡自己，一定要慢一點，這副身體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任何折騰了。

她緩緩抬起頭，十度，二十度，三十度。陀螺儀朝一側(cè)危險地傾斜了過去，她趕緊在翻倒之前停下了動作。待陀螺儀顫悠悠地晃回水平位置，她繼續(xù)抬頭，四十度，五十度，六十度——可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但她并不氣餒，因為要找的東西一定就在那里。稍事休息，齒輪再次啟動，七十度，八十度，九十度。她幾乎能聽見體內(nèi)的軸承在哀鳴，預示傳動桿即將斷裂的顫動傳遍全身——終于，一顆灰白色的星球落進了她的視野。

制造她的人曾說她的身體永遠不會生銹，可那只是個自欺欺人的可憐謊言。她的身體的確仍和許多年前一樣閃著明亮的光澤，但在歲月這條大河的沖刷下，一切都難逃腐朽的命運，縱使金屬也會在漫長的歲月里逐漸衰老、疲憊、死亡。侵蝕她的不是空氣和水，而是某種更加強大、神秘的東西。

她呆呆地望著夜空中那顆灰白色的星球，它仿佛是一朵碩大的蒲公英，又像一顆磨砂水晶球，在虛空中孤獨地轉(zhuǎn)個不停，球面升起巫師燃燒藥草時才會產(chǎn)生的煙霧——不過，已經(jīng)沒有任何一位巫師能從它那里讀出未來的命運了。

那不是月亮。

那是沉寂無聲的古戰(zhàn)場，她的故鄉(xiāng)——行星地球。

她腳下才是月球，更準確地說，是月球的一部分。她頭上的夜空中散布著無數(shù)奇形怪狀的巨大碎石，仿佛沒有削好的土豆，它們圍繞地球形成了一個周長為二百四十萬千米的巨環(huán)——這就是月亮的遺骸。她想象著從地球上看月環(huán)會是一副怎樣的景象，把月光撕成一條絲帶鋪在夜空里，一定很壯麗，就像第二條銀河。

她腳下的這塊月球碎片曾是一片叫“寧靜?！钡钠皆?，它被完整地從月面上剝離了出來，仿佛一口飄浮在太空中的淺底鍋。

幾個世紀前的戰(zhàn)爭揚起的塵埃依舊飄浮在同溫層上方，牢牢罩住整個地球。她失望地垂下了頭。塵埃落定還需要多久？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等到地球重新變得蔚藍的那一天。

她漫無目的地向前駛?cè)?，輪子摩挲著灰白的沙土。在這里，聲音死了，一切都了無聲息。突然，她的輪子碾上了一塊薄薄的平板。她把攝像頭向下旋轉(zhuǎn)，那是一塊刻有銘文的金屬牌：

來自行星地球的人類于紀元1969年7月第一次從這里踏上月球。我們代表全人類為和平而來。

既然它出現(xiàn)了，那么另外一樣東西應(yīng)該就在不遠處。她四下查看，哦，在那兒呢，細膩的塵埃中鑲嵌著幾行腳印，那是人類先驅(qū)者留下的足跡。她沿著腳印的軌跡行駛，并試圖分辨出哪些腳印屬于尼爾·阿姆斯特朗，哪些又屬于奧爾德林——她感覺自己正踏著歷史的脊背前進。

足跡到了盡頭。她朝下看看，沒錯，這就是當年阿姆斯特朗在月面上踩下的第一個腳印。此刻它看起來平凡極了，只是一個淺淺的橢圓形凹坑，毫無特別之處。她又朝上看看，人類的飛船就是在這里從天而降，給這片亙古的蠻荒之地帶來了文明的曙光。

但是，沒人料到從曙光到暮色竟然會走得那么快。

人類曾經(jīng)簽署過一份文件，聲稱月球是全人類共同擁有的財富，可事實證明，這也是一句可憐的謊言。誰都拿不到的東西，才是所有人的東西。在氦-3開采技術(shù)成熟之前，人們很樂意把月球當做一件能點亮夜空的裝飾品共同分享；但氦-3開采技術(shù)一成熟，月球馬上就不再是遙遠而冰冷的巖石，而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能源。地球上的石油早已枯竭，電力茍延殘喘，工業(yè)無以為繼，人類眼看就要回到燈燭和馬車的時代，就在這時，月球上的氦-3可以被開采出來、填進聚變爐了。

很自然，必須解決誰先拿、拿多少的問題。最簡單的解決辦法就是戰(zhàn)爭，從古至今，暴力永遠是消除異議的利器。

誰先動用了核彈？已經(jīng)沒人知道了。第一朵蘑菇云升起后，潘多拉的盒子徹底被打開，一輪輪熾熱的“小太陽”在世界各地熊熊燃燒，把這場注定沒有贏家的游戲迅速帶向結(jié)局。她在月球上目睹了這一切，核爆揚起的塵埃飛上幾千米的高空，在平流層強風的吹送下，它們迅速擴散，黃色、褐色、紅色、黑色的灰塵相互混合，最后變成白色的斗篷緊緊裹住地球，大地與天空“水乳交融”……

她以為一切都結(jié)束了。但是沒有。更多的核彈沖出大氣層，向月球奔襲而來。

我得不到的，誰都別想得到。

超過五十億噸當量的核彈傾瀉在月球上，導致月球的地殼斷裂并解體?？稍虑蛉匀辉谧约旱能壍郎舷蚯帮w奔，核彈從它身上掀下一塊塊巨大的碎片，它們在月球身后拖成長長的尾跡，月球像是變成了一顆披散著白色長發(fā)的巨大頭顱。漸漸地，這束長發(fā)越來越茂密，仿佛海洋里瘋狂增殖的水草，把那顆頭顱吞噬殆盡——月球土崩瓦解了。此后數(shù)百年的漫長歲月里，萬有引力的大手將無數(shù)月球碎片理成一條漂亮的環(huán)，猶如銀線編織的絞索，牢牢套住了地球的脖子。

最后一顆核彈的光芒熄滅一千五百年后，她孤零零地站在阿姆斯特朗的腳印旁，盯著夜空出神。

突然，她的視野中央亮起一團火光，隨即她接收到一串電磁波，在此之前，她所聆聽的那些電磁波頻道已經(jīng)沉寂了整整十五個世紀?，F(xiàn)在，這串電磁波穿越遙遠的虛空而來，巨大的振幅響徹整個波段，“嘿，老兄！你擋住路了，不想被砸扁的話就快往邊上讓一讓！”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一顆巨大的流星就落在了她面前，揚起一大片塵埃。

“危險啊，危險！你真命大！”又一串電磁波飛來，是那顆“流星”在說話，他笨拙地伸出三條支架把自己撐起來，俯瞰著她，“我是斯坦尼號，你是誰？想不到這里還會有人類文明的遺跡！”

“我不是遺跡?！彼浅Ｓ憛拕e人認為她沒有用處，即使她現(xiàn)在真的垂垂老矣。

“你就是遺跡?！彼固鼓峁虉?zhí)地說，“你這型號起碼是一千五百年前的，是大核戰(zhàn)之前制造的古董?！?/p>

“你來這里干什么？”她問。

“拯救世界。你信嗎？”他哈哈大笑，電磁波出現(xiàn)了激烈的震蕩。

“拯救？人類還存在？”她驚訝地問。

“當然。要不你以為是誰命令我來這個鳥不生蛋的破地方的？”斯坦尼說著，背部伸出一根又粗又長的鋼鐵巨柱，似乎是大功率的引擎。斯坦尼調(diào)整了一下角度，讓這根巨柱以四十五度的傾斜角指向天空，“人類進化了幾百萬年，不是為了被滅絕的。相信我，就算蟑螂和細菌全部消失，只要你肯費工夫去尋找，一定能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找到茍延殘喘的活人。他們即使吃石頭也能活下去呢?！眅ndprint

他們頭上的夜空突然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火光，仿佛深海里的一群熒光水母?！翱吹搅藛?？那些就是我的兄弟們?！彼固鼓嵴f，“我們降落在月球的各個碎片上，并用自身攜帶的引擎推動這些碎片，把它們重新拼到一起，再造月球。這個計劃的代號是‘破月重圓。”

短短幾分鐘之內(nèi)，更多的鋼鐵流星砸在了寧靜海荒原各處，他們背上伸出一根巨大的引擎，指向天空。

“我要工作了！”斯坦尼說。

寧靜海上驀地騰起數(shù)十條粗大的火柱，仿佛燃燒的噴泉，直竄向千米高空。斯坦尼的底部探出一個礦石粉碎機一樣的東西，這東西毫不留情地沖著地面啃了下去，像一張大嘴瘋狂噬咬著月球的土壤?！拔遗鋫涞氖呛?3聚變引擎，原料就地取材，是不是挺方便？”注意到她的驚訝，斯坦尼笑著解釋道。

寧靜海被推動了。它緩緩加速，幾十條火柱讓它越來越快地前進，幾個小時后，它狠狠撞上了另一塊月球碎片。

她幾乎被撞擊時的巨大震動掀倒在地?！爱斝?。”斯坦尼用三條腿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卣局?，他一邊吞食月壤，一邊朝空中吐出火柱，還有工夫提醒她一句。

“你們得干多久？”她問。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一年左右吧?！彼固鼓峒哟罅艘娴妮敵龉β?，藍色的離子火焰像冰山似的矗立在夜空中，這里沒有風，火焰不會飄搖，筆直得仿佛一面巨大的旗幟。

她看見其他月球碎片上同樣升起了許多冰藍色的火焰山峰，這些巨大的碎片戰(zhàn)車般怒吼著隆隆奔馳，掃清前進軌道上的一切障礙。

此后的十個月里，她腳下的大地就沒停止過震動，每時每刻都有新的碎片撞上寧靜海碎片，就像一塊橡皮泥不斷和其他橡皮泥團塊捏合到一起，又像一團細胞，時時刻刻都在生長變大。

起初的一段時間里，各大碎塊相互碰撞時總會迸濺出許多小碎塊，它們就像水面上激起的浪花四下飛散，有些一頭扎向了它們的母親——地球，沖進厚厚的灰色云層后消失不見，仿佛融化在一簇棉花糖中；另外一些則踏上了前往外太空的不歸路，向遠方奔去，逃離陽光和希望，它們成為永遠的浪子，連太陽的引力都不能讓它們回頭。

不久，寧靜海碎片越來越大，它的質(zhì)量已經(jīng)能夠產(chǎn)生微弱的引力，那些迸濺出去的小碎塊再也無法輕易地逃離，它們會高高地朝夜空升上去，然后垂頭喪氣地向?qū)庫o海的引力屈服，暴雨一般砸落下來?！靶⌒摹！彼固鼓徇€是會這樣提醒她，他屹立不搖地擎著那面離子火焰的巨旗，像一位堅定的守護者。他的腳下已經(jīng)被掘進機挖出了一個深深的坑。

月亮正在重新成形。

終于，只剩下兩塊大碎片了。它們已經(jīng)掃清了月球軌道上其他碎片，更多斯坦尼的兄弟加入了推進大軍，無數(shù)簇離子火焰仿佛一片凍結(jié)的森林，在寧靜海碎片背面閃著光。

又過了幾十天，另外那一塊月球碎片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里。它拖著一條長長的藍色尾焰從遠方奔馳而來，就像一顆彗星。它迅速變大，接著又因為寧靜海碎片的遮擋而逐漸變小，當它完全被寧靜海擋住時，斯坦尼發(fā)出了按捺已久的歡呼。

“來——啦！”

撞擊到來時，月面仿佛變成了柔軟的橡皮泥，地殼像巨浪般不停隆起又落下，兩大碎片相互撞擊引發(fā)了造山運動，巖石組成的噴泉一飛沖天，地平線上升起無數(shù)山峰。從外部看來，兩大碎片撞擊處擠出了一條環(huán)繞整個月球的山脈，這山脈就像一道縫合得十分拙劣的傷疤，把月球硬生生粘成了一個整體。

就在這時，她收到了一條來自地球的訊息，但這訊息加了密，她無法從紛亂的電磁波形中解調(diào)出有用的信號，于是她向斯坦尼求助：“斯坦尼，你有解碼器嗎？”

斯坦尼久久沒有回應(yīng)。

“斯坦尼？斯坦尼？”

“我聽見了，遺跡?！彼K于開口了，聲音像是長滿了鐵銹。

“怎么了？”她焦急地問，“發(fā)訊息的是人類嗎？他們說了什么？”

“你很快就能回到地球了?！彼固鼓峄卮?，“還有我，和我的兄弟們，我們一起回去?！?/p>

斯坦尼背上那根巨大的引擎傾斜了，與此同時，寧靜海碎片上所有藍色火焰的山峰都朝同一側(cè)傾斜了下去，這塊碎片獲得了巨大的切向加速度，它開始偏離原有軌道，像一艘打了左滿舵的船。

“我們……這是要去哪里？”她驚訝地問。

“回家?！彼固鼓犰o靜地回答，“你應(yīng)該能猜到是怎么回事。畢竟，你曾親眼目睹人類上一次的毀滅?！?/p>

之后的旅程里，斯坦尼沉默了，無論她怎么詢問，這個鐵疙瘩就是不肯開口。他擎起的離子火焰大旗巋然不動。

大約花了兩天時間，她終于明白將要發(fā)生什么。她怎么會這么笨？月球本身就是一件威力無比的武器，遠比核彈強大得多。有一種說法認為，地球在形成初期，將一大塊物質(zhì)甩到太空中，形成了月球，而缺了那一大塊物質(zhì)的地方就是后來的太平洋。如果這種說法正確，那么，這就是不折不扣的回歸。

月球?qū)⒒貧w地球母親的懷抱。

六小時三十八分鐘后，月球呼嘯著沖進大氣層，劇烈的摩擦讓整個月球表面熊熊燃燒，仿佛地獄正從天空降臨人間。猛烈的沖擊造成了大氣穿孔，就像扎破了一個氣球，大氣從空洞里瘋狂外逸，其渦旋力足以抬升整個科迪勒拉山系，地球有史以來最強大的風暴形成了。

以每秒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月球劃破地球白皚皚的天際，颶風吹散了塵埃，她看到了冰封的太平洋，還有那熟悉的海岸線，一千五百年前，她正是從太平洋邊的那片熱土上開始了前往夜空的漫漫征程。此刻，大地上雪覆千里，塵埃擋住了所有射向地面的陽光，造成了長達十五個世紀的寒冬。

她聽到了久違的風聲，熾烈的火焰讓她感覺自己即將熔化，而一旁的斯坦尼仍然沉默地噴射著離子火焰，履行著創(chuàng)造者賦予他的最后使命。

她沖進了太平洋。深凍幾千米的冰層碎裂了，海面上泛起巨大的漣漪，波濤在亞洲東海岸和北美西海岸之間回蕩，浪尖飛上泰山也無法企及的高空，接觸到月面上的火焰，瞬間蒸騰起一片霧氣。從太空中看下來，灰白色的地球終于又有了一絲藍色——那是海水的顏色。

回歸?；貧w?；貧w。

這是玉兔號的最后一個念頭：啊，我的故鄉(xiāng)，行星地球！

【責任編輯：陳雪媛】

小雪說文

去年三次登上“校園之星”的滕野同學今年終于華麗回歸，巧的是，他帶來的這篇小說剛好名為《回歸》。不同于去年發(fā)表的那三篇以情節(jié)為主的小說，《回歸》的故事要簡單許多，它講述了被人類遺忘在月球上一千多年的玉兔號渴望回到母星地球的故事。相較于之前著重故事的建構(gòu)，滕野同學這回花了較多筆墨來描寫玉兔號的內(nèi)心活動。

《回歸》最打動小雪的地方，無疑是滕野同學用語言營造出的宇宙即視感，讀者的視角仿佛能隨著玉兔號轉(zhuǎn)動，看見無數(shù)的月球碎片在頭頂上飄浮，玉兔號感受到的孤獨也似乎能讓讀者感同身受——這些都得歸功于滕野同學的語言功力，他遣詞造句的能力有著與實際年齡不相符的成熟、大氣。

《回歸》稍顯不足的地方，是小說的前半部分，不厭其煩的細膩描寫是很體現(xiàn)作者的文字功底，但這樣也會使讀者失去一些閱讀耐心，所以文中玉兔號的內(nèi)心描寫應(yīng)該稍微減少一些，這樣才能使整篇小說的結(jié)構(gòu)看起來比較均衡。

不管怎么說，讀完《回歸》，小雪很想在微博上@月球車玉兔：我們有一位小作者為你寫了一篇小說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