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雪 嬌

(大連海事大學 外國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6)

20世紀70年代以來，一種新的研究范式(描述性研究)在歐洲悄然興起。描述性翻譯研究(descriptive translation study)是與傳統(tǒng)的規(guī)定性翻譯研究(prescriptive translation study)相對的一種研究方法。描述翻譯學派重要代表人物之一瑪麗亞·鐵木志科(Maria Tymoczko)對描述性翻譯理論的闡釋是：“描寫性翻譯研究在研究翻譯的過程、產(chǎn)物以及功能的時候，把翻譯放在時代之中去研究。廣而言之，是把翻譯放到政治、經(jīng)濟、文化之中去研究?！盵1]25亦即，描述性翻譯研究要求將翻譯語境化(to contextualize translation)。另一位代表人物吉迪恩·圖里(Gideon Toury)也認為：“翻譯首要的就是在譯語文化中的社會及詩學系統(tǒng)中占有特定的位置，而這一特定的位置決定著譯者所采取的翻譯策略?！盵2]112

20世紀80年代以來，關于譯者主體的研究逐步深入。譯者不再單純翻譯原作的字詞，而是基于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層面對文本進行處理[3]22。從譯序中讀者可以了解到譯者主體性的發(fā)揮受到其所處歷史時代、政治制度、文學氛圍和翻譯思潮的影響。

簡·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于1813年1月28日在英國出版，自1980年至2011年共有33個中文譯文版本。文章選取王科一和孫致禮對《傲慢與偏見》的兩個翻譯版本進行比較。通過兩篇譯序所體現(xiàn)的時代背景來分析兩個譯本不同的側重點與鮮明的時代特色。

一、譯序時代特色之比較

王科一譯本的序“譯者前記”寫于1954年，總字數(shù)為7 916字，分為23個段落，可以分為4個部分。第一部分主要介紹了作家簡·奧斯汀(Jean Austen)的家庭背景及其一生的經(jīng)歷；第二部分介紹了簡·奧斯汀所處時代的歷史背景及當時的文學潮流；第三部分介紹了奧斯汀的作品，并著重闡述了譯者對《傲慢與偏見》的看法與觀點(這也透露出譯者在譯作中所遵循的主要思想和態(tài)度)；第四部分以一句對譯作插圖的解釋作為結尾。從譯序中可以看出譯者的翻譯思想、對原著的理解及所遵循的翻譯規(guī)范，從第四部分更能看出譯者極其負責和忠實原文的思想態(tài)度。然而，王科一的譯序?qū)ψ髌返乃囆g層面關注較少。

孫致禮譯本的“譯者序”總字數(shù)為3 341字，明顯比王譯本字數(shù)少很多，共14段，可以分為3個部分。第一部分介紹了簡·奧斯汀(Jean Austen)及其作品《傲慢與偏見》的重要地位；第二部分闡釋了奧斯汀所處時代的文學潮流及作品《傲慢與偏見》的寫作與出版情況；第三部分從原文本出發(fā)，介紹了小說《傲慢與偏見》的主題思想和主要藝術特色。與王譯序不同，孫譯序?qū)ψ髌返乃囆g層面則關注較多。比較兩者，雖然兩個譯序都沒有離開奧斯汀婚姻觀這個主題，而且都是圍繞這一主題展開論述。但是，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兩者的視角完全不同。

首先，處于社會主義建設熱火朝天時期的王科一譯本具有鮮明的時代烙印。由于處于特殊歷史時期的原因，王科一不得不戴著有色眼鏡去看《傲慢與偏見》，把它看做資本主義的產(chǎn)物，并樹立了鮮明的政治立場，呈現(xiàn)給讀者的也是經(jīng)過加工之后的帶有批判和頌揚態(tài)度的譯本。這種具有時代特色的譯本是響應國家大力弘揚社會主義的號召的，同時也給中國讀者做了積極的思想引導，契合了社會及讀者對譯本應有的期待和心理訴求。新中國成立后這個時期譯者為了抵制西方文學作品中的意識形態(tài)，在譯本中有意識地迎合本土文學發(fā)展的方向。所以，王科一譯本是應時代呼吁而出的，反映出一些語言外因素，如文化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和權力關系等。王譯序體現(xiàn)出的中國20世紀50年代的文學翻譯規(guī)范和文學批評理念，無論對于翻譯研究還是文學研究都有很大的史料價值。

其次，與王譯序不同，孫譯序在介紹原著背景時只字未提有關美國獨立戰(zhàn)爭、法國大革命和英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歷史，只是介紹了當時的文學寫作出版潮流。這是因為改革開放以來，人們對待資本主義的態(tài)度大為改變。以1978年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為例，中國進入了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新時期，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制度，這就肯定了資本主義中好的一面，改變了以前“萬惡的資本主義制度”的封閉觀念。

再次，在王譯序中，“婦女”出現(xiàn)次數(shù)之多也是孫譯序中所沒有的。從這一點可以看出王譯本對“婦女”問題的關注程度很高，這正反映了中國當時的婦女地位仍受到封建殘余思想的影響。對于封建社會長達兩千多年的中國，封建君主專制制度雖然被推翻了，可是封建殘余思想不是短時間內(nèi)能夠改變的。而到了孫譯序時就完全不同了，經(jīng)濟發(fā)展了，人們更加重視精神文明建設了，婦女地位得到了很大的提高，觀念也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孫譯序中更注重文化傳播、思想交流及文學作品本身的美。

二、以譯序為線索分析比較譯文

根據(jù)對兩個譯本序的篇幅、主要內(nèi)容的具體分析，可以看出王科一和孫致禮在翻譯中不同的文學觀點和思想傾向。兩位譯者都各自體現(xiàn)出了自己所處時代的翻譯詩學和意識形態(tài)，體現(xiàn)出了不同的時代特色。譯序為翻譯研究提供了重要的信息。以譯序為線索結合對譯文文本的分析，為翻譯研究提供了更廣闊、客觀的視野。

(一)封建殘余思想與細膩的人物刻畫

通過對兩個譯本序的分析比較得知，不同時代的兩位譯者的翻譯側重點不同。王譯序中“婦女”一詞出現(xiàn)了8次之多，由此可以看出政治和思想因素對王科一影響之大，也反映出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國婦女地位亟待提高。不僅在《傲慢與偏見》中存在著“婦女”的地位問題，就連作者奧斯汀本人也受到當時英國社會女性地位的限制，因為女人舞文弄墨在那個時代被認為是不合體統(tǒng)的。對于這一點，身在中國的王科一可謂感同身受，盡管兩人所處時代相隔了1個半世紀之久。20世紀50年代在西方女性主義思想的影響下，中國政府鼓勵婦女走出家庭參加社會生產(chǎn)活動,這是對男女不平等社會地位和男尊女卑傳統(tǒng)觀念的挑戰(zhàn)，但對于婦女觀念的轉變卻依然相對滯后。這在王科一譯文中有明顯體現(xiàn)，如對下面這句話的翻譯：

例1：

原文：It was the only honourable provision for well-educated young women of small fortune,and however uncertain of giving happiness,must be their pleasantest preservative from want.[4]111

王譯：大凡家境不好而又受過相當教育的青年女子，總是把結婚當作僅有一條體面退路。盡管結婚并不一定會叫人幸福，但總算給她自己安排了一個最可靠的儲藏室，日后可以不致挨凍受饑[5]143。

王科一在腳注里對“家境不好的青年女子(young women of small fortune)”的解釋：作者奧斯汀在這里揭露了當時婦女的悲慘命運，他們沒有獨立自由，唯一的出路只有結婚，做母親的也都逼著她們結婚。奧斯汀的前輩作家哥爾斯密(1728-1774年)的《威克斐牧師傳》中所描寫的白琳羅太太(Mrs.Primrose)便是這種母親的典型[5]143。

孫譯：對于受過良好教育但卻沒有多少財產(chǎn)的青年女子來說，嫁人是唯一的一條體面出路；盡管出嫁不一定會叫人幸福，但總歸是女人最適意的保險箱，能確保她們不致挨凍受饑[6]116。

這句話是奧斯汀描寫柯林斯和夏綠蒂婚姻的。王科一認為，小說主題是通過婚姻問題反映當時婦女的社會地位問題的。所以，在翻譯這句話時，王科一關于“婦女問題”的觀點就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甚至還特意加了長達125字的注，由此可見譯者的良苦用心。此外，在譯者前記中王科一還表達了自己強烈的感情色彩：這段話真是無比深刻地寫出了那個時代婦女的悲慘命運[5]9！總之，由于處于新中國成立初期，封建殘余思想對譯者影響很大，造成王譯本中時代特色非常濃厚。比較而言，經(jīng)過偉大的改革開放，孫譯本明顯沒有像王譯本中那強烈的政治思想色彩。

翻譯作品說到底是為一定的讀者群服務的。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看，不同時代的讀者其接受心理和審美意識必然有所不同，且隨經(jīng)濟、文化和政治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譯作的語言要更符合時代的要求，譯作的可接受性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在語言層面[3]40。且看“preservative”一詞的翻譯：王譯為“儲藏室”；孫則譯為“保險箱”?，F(xiàn)在看來，孫譯“保險箱”更為合適，尤其是“保險”二字生動準確地道出了夏綠蒂抉擇的無奈。作為英國18世紀下半葉沒姿色、沒錢財?shù)钠胀ㄅ?，她別無選擇，為了保險起見，她不得不這樣做。奧斯汀就是這樣調(diào)侃她所處時代的英國社會的。王科一卻沒有把“preservative”譯為“保險箱”。因為在新中國成立初期，保險箱是不常見的。王科一翻譯成“儲藏室”而非“保險箱”，就是考慮到讀者群體的需要。

與王科一相比，孫致禮更加重視文本本身，這在人物刻畫方面體現(xiàn)尤為明顯。如在孫譯序中“人物”一詞共出現(xiàn)了5次。可以看出孫致禮對人物刻畫的重視。根據(jù)孫致禮在譯者序中談到的：對話，是文學創(chuàng)作塑造人物形象的基本材料和基本手段。奧斯汀在創(chuàng)作人物對話時，一方面注意運用對話來刻畫人物形象，另一方面又善于利用說話人、聽話人和讀者在動機和理解上的差異，制造多層次語調(diào)，使對話既鮮明生動、富有個性，又含意豐富、耐人尋味[6]4-5。這就典型地代表了中國20世紀后期文學翻譯的趨勢：20世紀后期，隨著全球化的發(fā)展，翻譯文學對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建構也開始發(fā)生變化。從前一時期(20世紀中期，即王科一所處年代)“政治革命的工具”開始逐漸演變?yōu)椤坝^看外部世界的窗口”，翻譯文學的工具性和社會性作用日漸縮小，人們主要是通過閱讀翻譯文學來了解外國，認識西方的文學和文化，并開始以新的視角參與世界多元文化的建構[7]97。

孫譯序中著重提及了“貝內(nèi)特太太”和“柯林斯牧師”這兩個人物。先前，已有不少人對“貝內(nèi)特太太”做出過分析，下文以分析“柯林斯牧師”為例：

例2：

原文：“You judge very properly,”said Mr. Bennet,“and it is happy for you that you possess the talent of flattering with delicacy.May I ask whether these pleasing attentions proceed from the impulse of the moment,or are the result of previous study?”[4]60

王譯：班納特先生說：“你說得很恰當，你既然有這種才能，能夠非常巧妙地捧人家的場，這對于你自己也會有好處。我是否可以請教你一下：你這種討人喜歡的奉承話，是臨時想起來的呢，還是老早想好了的？”[5]81

孫譯：“你判斷得很準確?！必悆?nèi)特先生說：“而且你也很幸運，具有巧妙捧場的天賦。我是否可以請問：你這種討人喜歡的奉承話是當場靈機一動想出來的，還是事先煞費苦心準備好的？”[6]65

這里借用貝內(nèi)特先生的話傳達出柯林斯牧師的形象。上述兩個譯文例句除了在句子結構方面不一樣以外，很多措辭用得都不一樣。翻譯工作從古至今都不是簡單容易的，尤其是要翻譯如此一篇巨著。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在翻譯時難免會顧此失彼。從這句話的翻譯就可以看出，孫譯本的措辭明顯比王譯本略勝一籌。除了復譯的原因，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王譯本太重視階級立場和婦女問題等政治因素了，不免會忽視對文本生動形象的傳達。孫譯中的“幸運”、“天賦”、“靈機一動”、“煞費苦心”和“準備”這5個詞切中要害地點出了柯林斯牧師的虛偽和愚蠢，使他仿佛從書中走出來一樣，很形象地站在讀者面前。這就把奧斯汀惟妙惟肖刻畫人物的技巧展現(xiàn)在了中國讀者面前。

(二)鄉(xiāng)土氣息與異域風情

譯序為每個時代的讀者提供了解讀作品的鑰匙。在兩個不同時期的譯序中，可以看出中國不同時期對外國文學作品的看法不同，目的不同，語言特色也不同(對同一件事情有不同的表達)。這無論對翻譯、文學還是語言學都具有很大的研究價值。從語言角度來講，兩個時期的詞匯選擇有不同的特點。尤其在一些稱謂翻譯上，兩個譯本有很大不同。如下表：

表1 主人公家五姐妹的名字翻譯

當翻譯“l(fā)i”字時，王譯用“麗”，而孫譯除了“瑪麗”為固定寫法之外，一律用“莉”。王譯都為2個字或3個字，而孫譯卻用了一個字“簡”來翻譯人名。王譯中姓名有鮮明的中國特色，符合中國人起名字的習慣；孫譯則用音譯，給人一種獨有的異國情調(diào)。

表2 人物稱呼的翻譯

從“好老爺”和“娘兒們”可以看到，在王科一所處時代中國仍然殘留著“男尊女卑”的觀念。而“班府”和“皇上”仿佛把讀者帶到了封建社會時期。還有“老長輩”一詞，深深體現(xiàn)了中國“尊老愛幼”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美德。而孫譯“國王”、“親愛的先生”等則給讀者帶來了一股異域風情。

表3 外國地名、地點翻譯

王譯的“麥里屯”彌漫著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盧家莊”也充滿了封建地產(chǎn)的味道；“胡同”則展現(xiàn)了具有地域文化的面貌。王科一這樣譯顯然會得到當時讀者的喜愛。孫譯本則不同，“梅里頓”、“盧卡斯”顯得很洋氣，“小屋”、“小路”又給人以親切之感，讓讀者讀上去很舒服。

綜上所述，由于所處時代不同，王譯本帶有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孫譯本則充滿了“異域風情”。文學翻譯是在特定的社會文化中進行的，文學翻譯的首要目的是供譯入語社會群體閱讀，因此，它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各種社會因素的制約[8]8?？v觀《傲慢與偏見》兩個譯本，由于兩譯本所處時代的主流詩學和意識形態(tài)不同，有許多疑惑在兩個譯者序中找到了答案，譯序和譯文相輔相成。所以，在翻譯研究過程中，譯者序的作用不可忽視，如余光中所言：“一本譯書只要夠分量，前面竟然沒有譯者的序言交代，總令人覺得唐突無憑?！盵9]不同的譯本能夠提供給讀者不同的視野角度，對于中西文化研究有很大的意義和價值。其中，譯者序體現(xiàn)出譯者主體性的發(fā)揮受到所處時代的社會語境的影響，這為解讀不同時期的譯本提供了一把鑰匙，在描述性翻譯研究中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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