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基宇
“在中國一切都發(fā)展得太快了,大家都在不斷地追求新的東西,藝術圈也是如此。我來自歐洲,我們更強調歷史與傳統(tǒng),想要通過這個項目來呈現(xiàn)和研究85新潮前的中國當代藝術。追溯往昔是為了更好地了解當下?!?/p>
博而勵畫廊的老板Waling Boers在2012年底的展覽“康萬華—監(jiān)獄制造”上對媒體說了上面這段話。從2011年起,他們已經推出了四個關于早期中國當代藝術的展覽—“Out of the Box”、“決絕”、“張偉,1979-2012年的抽象畫”以及剛開始不久的“85前的非官方藝術”。
“來自歐洲,更強調歷史與傳統(tǒng)”之類的話很傷老人家感情。在“85前的非官方藝術”展覽名單中,我們可以看出大致四個來源,一個是“星星畫會”以及泛化的“星星美展”,有黃銳、嚴力、王魯炎、李爽、趙剛、唐平剛、關偉;一個是“無名畫會”,有張偉、李珊、馬可魯;還有“公寓藝術”的代表,周邁由、朱金石;最后是業(yè)余而堅韌的藝術實踐者康萬華與馮國東。對“無名畫會”與“公寓藝術”的研究,眾所周知主要都是高名潞先生所推進的,高先生甚至試圖轉化過《歷代名畫記》的理論資源,他一向強調歷史與傳統(tǒng)。中國現(xiàn)在重視歷史的當代藝術畫廊可能真的不多,但并非因為他們來自中國并迷戀求新,而是因為他們不像Boers那樣愛高名潞這樣的大批評家。
從去年的一些預告來看,策劃人本打算把展覽命名為“1985前的藝術”或其他什么,但最后標題“85前的非官方藝術”可以說是把焦點集中在了這批藝術家的制度范式貢獻上—用“非官方”而沒有用“當代”、“現(xiàn)代”、“先鋒”之類時間性的詞匯。這點上,一來承認了官方的藝術也是藝術,而非宣傳、洗腦;二來標明了早期中國當代美術運動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針對性不同,中國藝術家們是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先行者,開啟了之后中國社會廣泛變革的方向。
上世紀80年代的體制批判思潮中,有一種話語一直被沿用到今天,就是“官本位”批判。中國共產黨在解放前就不斷批判“官僚主義”,曾對其戰(zhàn)斗力與政治活力的提升起過積極作用,而80年代從“官僚主義”批判推進到了“官本位”批判,就從現(xiàn)象批判走向了對民族政治本質的批判。先不談結論,這種批判方向其實很有眼光,中國第一部系統(tǒng)化的政治理論作品就是《周官》,相傳是周公所作,一直到清朝都是政治制度的核心范本,今天被稱為“中國古代第一部精密而完備的憲法”。但這種叫法還是西方法學思維,可以說中國從來沒有過法學這種東西,代替其地位的是博大精深的“官學”;閻羅王和牛頭馬面的印度神話傳到中國也立刻變成了衙門里的官吏形象。
被稱作最后的經學大師的晚晴思想巨人廖平提出過,中國雖然沒有對應于西方專制、民主、共和等政體的名詞,但政體背后的實質是人與人相處的具體倫理形式,而儒家對各種倫理現(xiàn)象的討論與分析可以說是無所不包的。所以,他提出,忠、敬、文三種儒家熟得不能再熟的倫理學狀態(tài)分別對應專制、民權、共和三種西方政體。忠是下對上單方面的責任,而敬是權利與責任的相互契約,文則是以成文憲法法理為權威。
廖平的另一大貢獻是有力論證了儒家經學幾千年的今古文之爭是兩種制度之爭,這點直接促成了康有為拉開維新變法運動的大幕。周公的《周官》與孔子的《王制》兩大權威文本的制度推論是有核心沖突的,《周官》是立全球法,而《王制》是中國內部的治理;《周官》系統(tǒng)的實現(xiàn)是靠一個全能王者對烏托邦事無巨細的設置,而《王制》是不斷在強調“敬”的倫理,明確各階層的權利義務邊界。據(jù)說新儒家宗師熊十力曾向毛澤東上書稱“《周官》是社會主義”,如果社會主義是指一種計劃性的權力政治,那么的確沒有什么政治理論能比《周官》的計劃性更極端了。
無名畫會主要成員楊雨澍因為出身不好,無法報考美院附中,還曾被片警指著鼻子吼:“畫筆絕不能掌握在你這號人手中,你這輩子休想!”可見文革并非不重視藝術,而是太重視了,“拿畫筆的人”幾乎是一個神圣的位格,就像印度教的神職人員只能由婆羅門種姓擔任。85前的這批藝術家,在這種高壓下建立起了那種“畫家生活”,把下對上的朝向轉向了人與人互相尊重的美術倫理,打斷了忠,走向了敬。高名潞先生與栗憲庭先生的學術方向針鋒相對,其核心爭論卻仍然是“政治生活是否高于畫家生活?”
如果政治生活高于畫家生活,那么藝術家哪怕是作為中國的非官方藝術,也不能保證其不會成為其他國家的官方藝術—成為一種在外國“片警”眼里神圣的不得了的政治正確。中國一些藝術家曾在德國舉行一個群展,結果策展方被德國人嚴厲地質問“為什么沒有艾未未?”,這讓他們一頭霧水;美籍伊朗裔女藝術家Shirin Neshat去年來過北京,她與好萊塢明星合作的乏味作品以及無時不刻抨擊祖國的習慣也實在讓首都觀眾頭大?
博而勵畫廊目前的“非官方”展,好在既非中國的官方也非外國的官方,甚至看起來都不太“藝術”,而有點“美術”了。我們傳統(tǒng)中古代有“官本位”,現(xiàn)代有左翼政治激情,這些藝術家的“畫家生活”卻能持守住而不被撕裂,或許是在作品中發(fā)現(xiàn)了真正值得去愛的幽微小徑?無論如何,觀照這條脈絡,至少能學習到節(jié)制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