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青林

1

兩岸咖啡館沒幾個客人，姬米挑了正中央的廂座坐下。這個座位，能看到咖啡館里任何位置。換句話說，咖啡館所有的人都能看到姬米。姬米放下她心愛的LV挎包，抬腕看表，才4點10分，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20分鐘?？Х瑞^里，有八九個客人，分別坐在三個廂座上，再加幾個服務(wù)生，總共不會超過十五個人。有點冷清，沒有想象中那么熱鬧。但姬米的出現(xiàn)，讓咖啡館所有的人都把眼光投向她。姬米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瓜子臉，長頭發(fā)，大眼睛，鼻子高挺，小嘴微翹，胸部高聳，今天穿了一身ONLY牌純色長裙，又特意化了妝，整個人更具有明星范兒，舉首投足間，無不流露出貴婦人的氣質(zhì)。她靜靜地坐在廂座上，成為咖啡館最美麗的風(fēng)景。

姬米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她從11點就開始去做美容，敷臉、嫩膚、做頭發(fā)、化妝、試衣服，一套做下來，花了她四個多小時。她從來沒有這么認(rèn)真地打扮過自己，從來沒有，哪怕就是見他，都沒有過。她有足夠的資本和把握，把自己的青春和美麗盡情展現(xiàn)出來。姬米想，只要那個老女人跟自己坐在一起，就會讓咖啡館所有人明白什么叫相形見絀，什么叫黯然失色，什么叫不自量力。是的，從見面開始，姬米就要占到上風(fēng)，必須要在氣勢上把她狠狠比下去。

服務(wù)生走過來，問她要點什么。姬米說，我在等人，來杯菊花茶。菊花茶祛火，這些天，漫長的等待，讓姬米焦躁不安，身體上了火。

有點心急。姬米心里暗想，是的，確實有點，并且還有點激動。這些天，姬米度日如年，受盡了煎熬。離開車禍現(xiàn)場后，他的電話一直關(guān)機，又一直等不到她的電話。說是去廣州開會，車禍卻發(fā)生在惠州，她肯定有所懷疑，肯定會認(rèn)真聽那支錄音筆的。姬米在心里設(shè)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推來算去，覺得最有可能的是，她應(yīng)該會先打電話來?；蛟S，她會纏著他，一哭二鬧三上吊；但可能性不大，畢竟他在車禍中受了傷。如果她真的纏著他鬧，倒正合了姬米的心意。他就像樊籠里的困獸，越鬧他只會越煩，沖出圍城的欲望就會更強烈。姬米想，也許，她不會跟他鬧，而是把矛頭直指我，甚至?xí)規(guī)讉€爛仔，直接殺進我家里來，卸掉我一條胳膊，打斷我一條腿，或者毀掉我的容貌。想到這些，姬米心里就害怕起來。就算現(xiàn)在，她約好來兩岸咖啡館，說不準(zhǔn)她是以此為幌子誘自己出來，然后派一些爛仔來報復(fù)自己。那個女人，是一個很有主見、很會自我保護的女人。

咖啡館的背景音樂正放著阿桑的《寂寞在唱歌》。阿桑那略帶滄桑同時又不乏柔美的磁性嗓音，一直受姬米喜歡?？上В@樣一個有著美妙嗓音的女人，還沒來得及展現(xiàn)給更多喜歡她的人，上帝就已將她召回。姬米一邊喝著茶，一邊在聽音樂，眼前似乎出現(xiàn)一個影子，淡然中帶著落寞。

誰說的

人非要快樂不可

好像快樂由得人選擇

找不到的那個人來不來

我會是誰的誰是我的

你聽寂寞在唱歌

輕輕的狠狠的

歌聲是這么殘忍

讓人忍不住淚流成河

其實再幸福的人都躲不過被寂寞感侵蝕的空虛。阿桑是一個清高而又寂寞，孤傲而又自戀的女子，姬米亦如阿桑這般，一個人在自己的世界里，或安靜，或喧囂……

那天一早，姬米在地王大廈等他來接。

見到他的車滑過來，姬米很興奮。鉆進副駕駛室，她夸張地叫了一聲，不會是在夢里吧?我們，真的出發(fā)啦?他笑了笑說，這三天，我完全屬于你!說吧，我們?nèi)ツ睦镟?

姬米從手袋里，掏出幾張紙給他看。紙上打印了線路行程，有去惠州的，有去梅州的，有去潮州的，也有去清遠、肇慶的，每條線都排滿了密密麻麻的景點。這是一次謀劃了很久的旅行。他一直抽不出時間，而姬米，一直夢想著要與他出去玩一次。他許諾，一定會帶她進行一次浪漫之旅，至少三天。姬米一直等啊等。今天，他跟她說去廣州開三天會，暗地里卻帶著姬米出去旅行。姬米上網(wǎng)查了很久，列出了五六條行程線路。每條線路都想去，但只有三天，如何去得了?她難以取舍，只好全打印出來，讓他來選。

我們?nèi)セ葜莅?。他一手抓著方向盤，一手拿著那幾張紙，眼睛快速掃了一遍。他接著說，惠州的西湖、羅浮山、南昆山，多好的自然美景，三天都玩不夠。說完，便側(cè)過頭來盯著她，似在征詢她的意見。

好，就去惠州!姬米心情好極了。

其實，他早就想好去惠州?；葜萁_車也不累，再說，萬一有個什么事，一個多小時就可以返回來，畢竟這是一次瞞天過海的出行。他做事，向來謹(jǐn)小慎微，考慮周全，任何蛛絲馬跡都不愿留下。

但最終，他的車開進了那個充滿異國風(fēng)情的“奧地利小鎮(zhèn)”。

車快到惠州時，高速路邊的一幅T字形廣告打動了姬米：“讓您不出國門，就能感受置身于歐洲的著名小鎮(zhèn)——哈施塔特奧地利小鎮(zhèn)”。然后是一行小字“情侶們悠閑暢游的最佳場所，攝影愛好者爭相攝影的好地方”。姬米立即掏出手機，上網(wǎng)搜索，被網(wǎng)上的美麗圖片吸引住了。她叫嚷著要去惠州奧地利小鎮(zhèn)——哈施塔特，一睹異國風(fēng)情。

靠近小鎮(zhèn)時，一幢幢漂亮的歐式建筑，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隨著路牌的指引，才明白所謂的“奧地利小鎮(zhèn)”，只不過是一個依山傍水而建的房地產(chǎn)項目，倆人有種被騙的感覺。想著既然來了，再怎么也要看個究竟。車沿著小山坡，駛進了這片歐式園林風(fēng)格的小區(qū)，在保安的指引下，最后停在了一角山坳里。前面封了路。

翻過小山脊，視野突然開闊起來，山腳下有一個大湖泊，奧地利小鎮(zhèn)緊貼著險峻的斜坡和寧靜的湖泊之間建造，以具有哥特式屋頂?shù)奶熘鹘烫煤图?xì)尖塔的清教徒教堂為中心，散布著建于山坡斜面色彩斑斕的住宅、庭院以及花團錦簇的露天咖啡廳。還有那掛滿花籃風(fēng)情的鐵橋，都透滿了歐式風(fēng)情，讓人有種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感覺。沒想到這個房地產(chǎn)項目，居然會有這樣一處風(fēng)景如畫的仙境。

陽光很好，風(fēng)景很美，有十幾對新人在這里拍婚紗照?？粗@一對又一對沉浸在幸福中的新人，她的眼里流露出羨慕與企盼。他拿出相機，倆人相互為對方拍照。要拍合影時，只好找那些在一旁閑著的攝影助理們幫忙。

離開時，夕陽已西落了，整個奧地利小鎮(zhèn)，披著一層金光掩映在青山樹陰之間，湖水猶如熔金，一片瀲滟。

吃過晚飯后，便人住酒店。

姬米一直沉浸在興奮與幸福之中。沖完涼后，倆人興致高漲，瘋狂做愛。姬米的叫聲，比以往任何一次銷魂。姬米的喘息，特別柔媚，軟軟的，甜甜的，讓他完全融化，無比亢奮。

一場愛做完，他有種被掏空了的感覺。

他迷迷糊糊睡過去了。熟睡中，他被姬米搖醒了。姬米手里拿著一個東西，一臉疑惑地問，你的箱里怎么會有這個?他揉了好一會兒惺忪的雙眼，才看清居然是支錄音筆。他吃了一驚，行李箱怎么會有錄音筆?

姬米說她睡不著，無聊中發(fā)現(xiàn)他的行李箱很漂亮，她很喜歡，便打開行李箱仔細(xì)欣賞起來，卻在箱底的一個暗槽里發(fā)現(xiàn)了這支錄音筆。

他每次出差，行李都是她清理的。他明白這支錄音筆肯定是她放的。這么說來，她已經(jīng)懷疑他了。姬米也明白了，這支錄音筆肯定是她藏的，她原來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他按下播放鍵，他與姬米在房間調(diào)情、嬉鬧、說話以及做愛的任何聲響全被錄了下來!他嚇出了一身冷汗，有股冷氣從脊梁骨冒出，“嗖——嗖”直往后腦勺躥。

他沒料到她會跟自己來這一手。他越想越氣，越氣越狂躁。他恨不得要摔爛這個錄音筆，才能消氣解恨。姬米主張他立即打她電話，揭穿她藏錄音筆這事，抓住她不信任他這個把柄，趁此機會逃出圍城，然后再與她共筑愛巢，修成正果。

他沒有打電話。姬米催了三次，他仍然不愿打。姬米覺得是他不愿與自己修成正果。你的承諾呢?你的承諾被風(fēng)吹走了?被狗吃了?姬米質(zhì)問他。

是的，他曾給過姬米承諾，但那是被她逼的。比方說，做愛正在興頭上時，姬米要他給個承諾，否則，就要把他從身上推下去。這個時候，他只能隨口答應(yīng)了。這種應(yīng)承就像酒席上喝多了酒的人說的醉話一樣，當(dāng)不了真?？杉讌s記在了心里，在一起就時不時提起他的承諾。他只好說，給他些時間，他會找機會的?，F(xiàn)在，機會真的來了，就擺在眼前，他卻在躲避，姬米怎能不生氣?

他喜歡姬米。青春、性感、主動、溫柔……漂亮女人該有的，姬米都具備。跟姬米在一起，他有說不完的話題，覺得自己就年輕了，就有了激情，渾身充滿了力量。姬米也離不開他。最初，姬米離他很遠，是他公司的文員，后來，姬米被調(diào)到寫字樓，再后來，成了他的助理，后來就在一起了。再后來，姬米從他的公司消失了，住進了他為她買的房子里。姬米深深地愛上了這個男人。他就這樣糾纏在兩個女人之間。三年了，沒有任何風(fēng)聲。他的生活，風(fēng)平浪靜。

現(xiàn)在，錄音筆的出現(xiàn)，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想了很久，終于說話了。他說，先把證據(jù)刪了，然后再錄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聲音，以此證明我沒有任何問題，然后再與她攤牌……

姬米表示同意。她非常害怕失去他，可憐兮兮地?fù)溥M他的懷里，哽咽著說，我就知道你不會離開我的，我知道，你不會拋下我的……

他抱緊了姬米，滿眼潮紅。

看看表，才九點多。他想了想，把錄音筆重新格式化了。這錄音筆功能先進，在錄音狀態(tài)中，如果周圍沒有聲響時，會自動停止錄音，一旦有聲響，就能立即啟動錄音功能，這很適合無人操作情況下的長時間偷錄需要。他對她說，今晚要錄些音才行。

他出了酒店，把錄音筆開了，然后再走進酒店，穿過大堂時，見前臺有客人，就故意靠了過去，站了好幾分鐘，然后再乘電梯回到房間，把電視開了……

姬米和他一聲不吭地躺在床上。十多分鐘后，他拿出她的手機，撥了自己的號。手機鈴聲蓋住了電視聲音，響了七八聲后，他才接電話，還特意將電視機關(guān)了。他大聲說，陳總啊，近來還好吧……剛才在沖涼……開會坐那么久，累啊……那筆生意，我們改天談吧……好好，正準(zhǔn)備睡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掛了電話，他故意弄出一些聲響，然后才走進浴室打開花灑水龍頭。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把錄音筆關(guān)了。

2

一個人坐在廂座上，姬米有點落寞和清涼。

姬米抬腕看表，時間才過去10分鐘。她終于感覺到了時間的慢。以往，跟他在一起，每次只能有三四個小時，每次都來去匆匆，意猶未盡。所有的時間都像飛箭一樣流逝，時間遠遠不夠用。

再過10分鐘，她就來了。10分鐘后，這里將成為戰(zhàn)場，兩個女人的正面交鋒便要正式拉開帷幕。這場戰(zhàn)爭，是姬米向她下了戰(zhàn)書。不對，應(yīng)該是她，是那位黃臉婆，首先向我下了戰(zhàn)書：那支錄音筆，就是對他的一種挑釁，對我的一種示威。姬米狠狠地想。

是的，就是那支錄音筆，點燃了這場戰(zhàn)火。

根據(jù)行程，第二天是去南昆山，晚上住溫泉酒店的?？梢幌氲戒浺艄P，姬米一臉沮喪，旅行的興致全無。上了高速，看到巽寮灣的廣告牌，心想，去看海吧，一望無際的大海，也許會讓人的心胸變得寬闊。

趕到巽寮灣，已是中午了。他和姬米正在一個客家餐館吃飯時，她打來電話。他示意姬米不要吭聲，然后才接電話。他本能地把姬米的手機拿了過來。

他有種預(yù)感，她打這個電話，是為了探聽他的行蹤。她說，兒子的航模在省里獲了獎。兒子真棒!他說。他快速把姬米的手機聲音調(diào)到最高音，并進入音頻文件夾，選中了那個文件。扯了幾句后，她問他在干什么?他說，跟陳總他們幾個在吃飯，說完，他就點了一下音頻播放鍵。手機里的陳總說，嫂子，我們在吃飯哩，放心吧!他裝模作樣地笑了笑，對著手機說，開這種會，無聊透頂了，難得幾個哥們聚一塊瞎吹吹。他又選中另一個音頻文件，這個是王總的聲音，哈哈，嫂子，別查崗啦，我們在干正事哩……他笑了兩聲，似對著電話那頭的她，也似對著座位對面的姬米說道，好了好了，我掛了啦。說完，狠狠把電話按斷。

周圍吃飯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和她。姬米不無譏諷地說，你這個專家，現(xiàn)在又成明星了。

他苦笑了一下。

他準(zhǔn)備有好幾段這樣的錄音。是從網(wǎng)上學(xué)來的。有個小品，說男人在電話里喜歡騙老婆說跟朋友誰誰誰在一起，老婆要跟誰誰誰說上幾句，老公找借口說朋友上洗手間了或接電話了，老婆為揭穿老公，便一一打那些人的電話，謊話一下子就被揭穿了。有人就在網(wǎng)上支招，說事前準(zhǔn)備好幾句朋友調(diào)侃查崗的錄音，待老婆查崗時，就放在手機一邊播放，制造出跟朋友在一起的假象，老婆們聽到朋友現(xiàn)場說話的聲音，自然會信以為真，便不會再查崗。他害怕她查崗，偷偷錄下幾句朋友的話，并作了降噪音的技術(shù)處理，存進了她的手機，以備不時之需。有好幾次，他跟她在一起時，她例行查崗，他沒有使用這招，搪塞過去了。今天，毫不猶豫地用了，他不想讓她再起疑心，他要讓她深信不疑自己是在廣州開會。

吃完飯后，兩人在小魚村轉(zhuǎn)了一圈。銀色的海沙綿延十幾公里，一波又一波的浪花涌來，不斷輕吻著沙灘，偶爾有成群的海歐飛過。倆人拍了很多的照片。下午4點多住進酒店。有點累，便睡了一覺。

他是被姬米摸醒的。醒來時，姬米的雙手正在輕輕摩娑他的腹部。他輕聲說，想要嗎?說完，翻身把她壓在身下。姬米呻吟起來，聲音越來越大。姬米的叫聲，一直讓他銷魂?？涩F(xiàn)在，他想起那支錄音筆，突然就覺得這叫聲太大了。他分神了，動作沒有先前猛烈。姬米感覺到了變化，問他怎么了?他沒吭聲，想了想才問，那個錄音筆——關(guān)了嗎?應(yīng)該關(guān)了吧，姬米回答。不行，得確認(rèn)是不是關(guān)了。說完，他立即從她的身上爬下來。從行李箱摸出錄音筆，看了又看，確實是關(guān)的。他吁了口長氣，重新上床。

姬米又叫了起來，聲音比先前更大更嬌喘。那支錄音筆仍然在他腦里浮現(xiàn)。他的動作越來越慢。他覺得，房間里不只有錄音筆在監(jiān)視著。還有什么呢?

小聲點，別讓人聽到了。他對身下的她說。

怎么啦?她問。

我覺得，房里有什么在盯著我們。說完這句，他徹底軟了，整個人如泄氣的皮球，從姬米的身上滾了下來。

他再次起床，把房間所有的燈光都打開，連封得嚴(yán)實的窗簾也拉開了。房間里沒有什么異樣。窗外可以看到海、沙灘，可以看到民居別墅。窗戶將巽寮灣剪成了一幅風(fēng)景畫。

晚上，他和姬米去了海邊。海邊的風(fēng)比較大，也有點冷。偶爾能見到一兩對人在沙灘上聽海?？诖锏氖謾C突然響了起來，拿出一看，他露出一臉緊張。是她的，他說。正準(zhǔn)備接，猛然想起手機會把海濤的聲音傳給她。他攥著手機，看了看四周。然后，抬腿就往海堤那邊跑，跑了幾步，見姬米沒跟上來，他慌忙轉(zhuǎn)過頭，邊跑邊喊，快走吧，我先到那邊接電話。

他幾步就跨過了海堤，進入了海邊大道。海堤和大道上種了綠化樹，幾乎擋住了海灘的聲音。三五成群的路人從他身邊走過。他這才按下接通鍵。手機里立即傳來她劈頭蓋臉的質(zhì)問，干什么啊?怎么不接電話?他盡量屏住喘息說，哦，沒聽到，開會時手機設(shè)成靜音，沒調(diào)回來……她打斷他的話，問在做什么，怎么氣喘吁吁的?他說，正在住的酒店旁邊的小公園散步哩，快步走，想運動運動下。他邊說，邊往人多的地方走，電話這邊不能太安靜了，不然她會起疑心的。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跟你商量個事，阿標(biāo)要借80萬，借五年，你同意，我明天就劃給他了。阿標(biāo)是她的弟弟，想回老家承包造紙廠。他不看好這個項目，原本不想借的?，F(xiàn)在，他不想惹她不高興，覺得虧欠了她。他說，行，你劃給他吧。接著，就聊了十幾分鐘雜七雜八的事。

掛了電話，才發(fā)現(xiàn)，姬米沒有在身邊。他立即打她的手機，通了，卻沒有接。打了十多次，都沒接。剛才好像見到姬米在身邊閃了一下的。她去哪里了呢?他突然想起，她會不會回了酒店?想到這里，往酒店方向看過去。酒店的霓虹燈招牌在閃爍，客房窗口有的透著亮光，有的一片黑暗。

回到酒店，姬米的衣服脫在床上，浴室傳來水流聲。推開浴室虛掩的門，他看到姬米躺在滿是泡沫的浴缸里，頭頂圓形的淋浴花灑噴著熱氣騰騰的水線，整個浴室水霧繚繞。他關(guān)了花灑龍頭，輕聲問，你沒事吧?

姬米瞪了他一眼，幾乎吼了起來，我冷，我沒意思，我煩，不行嗎?!

他說，對不起，是我不好。然后脫了衣服，也進入了浴缸。

他想抱姬米，姬米避開了。幾秒鐘后，姬米突然站了起來，不吭一聲地打開花灑龍頭，沖凈身上的泡沫，出了浴室。

他的心，一下子空了。

沖完涼，姬米已睡在被窩里。

他滿腹心事地呆坐在椅子上。他很想跟姬米解釋一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他覺得有點累，從身體到心靈都累。

他記起，今晚也要錄下自己回酒店的聲音才對。他打開錄音筆，然后，開房門，關(guān)房門，開電視，搬動椅子，聲音都弄得比較大。做完這些，便給一個朋友打電話，真打。電話里朋友說在上海，他就說，蘇董啊，我在廣州開會，好久沒見了，明天咱一塊吃個飯聚聚。蘇董說，吃你個頭，你飛上海來吧。他說，呵呵，也是，也行……然后再說了一些別的，才掛了電話。

他剛把錄音筆關(guān)了，姬米發(fā)瘋似地翻身坐在床上，大嚷著，受不了受不了，我受不了你個懦夫，受不了你個偽君子，受不了你個沒用的男人。說完，姬米躥過來，把錄音筆搶了，狠力一摔，錄音筆砸在房間的地毯上，彈了兩下，滾在一邊。他在心里驚叫起來，這錄音筆，可以成全自己，也可以毀了自己。他撿起錄音筆查看，萬分慶幸，沒被摔壞。姬米沒有消氣，在一旁盯著他。他如重獲至寶一樣將錄音筆放進了行李箱。

我要回去!姬米被他的漠視激怒了，大聲叫道，什么旅游，什么浪漫出行，什么三天全屬于我，全他媽放狗屁，全他媽狗屁不如!

3

四個男人，叫嚷著進了咖啡館。

姬米感覺這四個男人有點異樣。他們在咖啡館門口站了好幾秒鐘，個個都黑著臉，眼露兇光，把咖啡館掃了幾遍后，才叫嚷著進來。路過姬米的廂座時，其中一個胳膊上露出半條黑龍的男人，看了姬米好幾眼。然后，他們才在不遠處的一個廂座坐下。姬米要看到他們，必須側(cè)轉(zhuǎn)一下頭，而這四個男人隨時都可以看到姬米。

姬米有點沾沾自喜，認(rèn)為那個男人看自己，是被自己的美麗吸引住了。但隨后又感覺不對，被美麗吸引的男人，眼神大部分是呆滯的，而那人的眼里，除了震撼呆滯外，還透著一種兇狠。這四個男人身上有一股匪氣，那種粗野的言行，與咖啡廳的氛圍格格不入。姬米無來由地感覺到了害怕，這才意識到赴她的約，是一件多么危險的事。他們似乎在爭論什么，仔細(xì)聽，居然是在討論馬航失聯(lián)的事，圍繞是劫機還是航空意外爭論不休。姬米想，應(yīng)該是自己多慮了，如果他們真是她找來的混混，一進來就會對自己動手了。現(xiàn)在，他們跟正常的普通老百姓一樣，也在談?wù)撊藗冴P(guān)心的話題。

姬米這才放下心來，她留意到，咖啡館的背景音樂已換成了阿桑的《葉子》。看來，咖啡館老板也是阿桑的粉絲。阿桑的歌，充滿了悲傷、孤獨和寂寞。姬米看著咖啡館玻璃墻外紛繁的世界，耳邊回響的是阿桑那哀傷的曲調(diào)，心里突然產(chǎn)生一種此岸與彼岸的錯覺，心底的某種感傷也被一點點地牽引出來。阿桑的歌，姬米聽了無數(shù)遍了，每次她從中聽出和體驗到的，都是實實在在、幾可觸摸的寂寞和孤獨。

4點半已經(jīng)到了，卻沒有見到她的影子。難道她不會來赴約?不會的，時間地點，都是她定的，她肯定會來。難道她后悔了，還是害怕了?也不會的，她給自己電話，就說明她接下了那份“挑戰(zhàn)書”。

姬米認(rèn)為，面對她的挑釁，自己必須要下那份“挑戰(zhàn)書”。

姬米與他回來時，在高速路上發(fā)生了車禍。

當(dāng)時，姬米正在與他爭吵，焦點還是那支錄音筆。姬米要他回家后，在她面前裝模作樣突然發(fā)現(xiàn)這支錄音筆，然后，以她不信任為由鬧離婚。他仍然不同意，一邊開車，一邊跟姬米解釋。前面一輛重型貨車突然剎車，他的車一下子撞上了貨車車尾。

姬米醒來時，發(fā)現(xiàn)車橫停在高速路中間，車頭被撞爛變了形。貨車沒了蹤影，該是逃走了。他伏在方向盤上，似睡了過去。姬米膽戰(zhàn)心驚地叫了聲老公，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姬米大著膽子，用手去摸他的頭，這才發(fā)現(xiàn)，方向盤上沾滿了血，自己的手上也沾滿了血。他的頭和臉都在流血。姬米渾身發(fā)抖，縮成一團。高速路上不時有車開過去，膽大的司機會探出頭來察看狀況，但隨即又縮回去，關(guān)上車窗揚長而去。

姬米搖著他的肩膀，連聲哭喊老公你醒醒，老公你醒醒。喊了兩分來鐘，他沾滿血的眼睛終于動了一下。他醒來后急切地問姬米傷到哪了，姬米哭著說，一點皮外傷，我沒事兒，可你滿頭滿臉的血。他痛苦地挪動了一下身子，意識到自己傷得不輕。他忍著疼痛，示意姬米拿出相機來。姬米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想法，她從攝影包里，拿出相機，打開，把這次旅行的所有照片刪除了。他費盡力氣對姬米說，對不起，現(xiàn)在，連我們的相片都不能保留了……我欠你的，以后再還了……姬米說，我不要你還，我只要你沒事就好。他的臉蒼白如紙，對著姬米慘笑了一下，掙扎著從口袋里摸出手機報了警，然后對姬米說，你快離開這兒，交警很快就來了。姬米說，我不能拋下你，我不能走!他忍住疼痛說，別傻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姬米抱住了他，哭著說，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不能離開你。姬米是真的想跟他一起應(yīng)對接下來將要發(fā)生的一切，甚至還想跟他坦白自己在錄音筆上做了手腳。他忍著劇痛推開姬米說，別犯傻了，避過這道坎后，我們再……

一番生離死別后，姬米爬過高速路防護欄，隱藏在灌木叢中，直到警車來了，看著他被抬進救護車后才離去。姬米費了不少周折終于找到省道，攔了個長途的士回了家。后來，他的電話一直關(guān)機，像突然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一樣。姬米懷著一顆不安的心，忍受著萬千煎熬，直到今天上午，終于等來了她的電話。

手機響起來的瞬間，姬米預(yù)感到這個電話是她的。按下通話鍵后，姬米輕輕喊了聲“喂”，聲音里居然有一絲膽怯。她在電話那頭沉默了足有十秒，然后才說了一句話：下午4點半，城北路的兩岸咖啡館見。她的語氣沉穩(wěn)，沒有姬米想象中的那樣氣急敗壞。姬米來不及說話，她就把電話給掛了。這是姬米向她宣戰(zhàn)后，兩個女人的第一次直接交手。姬米有種挫敗感，想進行反攻，立即將電話回?fù)苓^去。手機里傳來的卻是：您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

姬米這才意識到，這老女人是個老奸巨滑的對手。

姬米以咄咄逼人的姿態(tài)向她下了“挑戰(zhàn)書”，沒料到，她輕輕一個電話，便又占回了上風(fēng)。那天回家前，姬米看著他把錄音筆里的內(nèi)容從頭到尾放了一遍，認(rèn)為沒有任何紕漏后才小心放回行李箱。姬米終于忍無可忍了，但她沒有露出任何聲色，而是趁他不在身邊時，偷偷將錄音筆取出，在最后面錄上她的一句話：我沒必要躲著藏著，想知道我是誰?你，就來電話!姬米說“你”時加重了語氣，還拖著長音，有種挑釁的意味。這句話，就像開戰(zhàn)宣言，勢必會讓那老女人氣得跳腳，纏著他吵鬧，讓他后院起火……

讓姬米料想不到的是，回來的高速路上出了車禍。車禍的發(fā)生，削弱了開戰(zhàn)宣言的殺傷力，讓那個老女人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療養(yǎng)他的傷上，也有足夠的時間去考慮如何應(yīng)對姬米這位入侵者。

4

4點40分時，一個女人出現(xiàn)在咖啡館門口。

女人目不斜視地朝姬米走去，然后坐在她的對面。這個女人比黃臉婆要年輕，身材也要苗條。姬米在他的公司時經(jīng)常見到黃臉婆，身材胖得走了樣，那時姬米也叫過她兩次老板娘。自從跟了他后，就有意回避她，在心里叫她老女人或黃臉婆。姬米打量著來者，感覺這女人有黃臉婆的影子。三年不見，難道這黃臉婆整容或者保養(yǎng)得如此成功?哼，就算你成功，跟我一比，你一樣還是黯然失色。

女人坐下后，將側(cè)肩上的粉紅色小羊皮LV包放在桌上，然后不言一語地盯著姬米。

姬米在心里冷笑了一聲，也把自己的LV包放在桌上。姬米的LV包，是那種限量版的鱷魚皮鉚釘肩挎包。兩個LV包像爭奇斗艷一樣擺在桌上，鱷魚皮的奢華大氣一下子把小羊皮比了下去。姬米有種獲勝的喜悅，她乘勝追擊道，是他特意幫我去香港買的，全球限量1000個。

這個包，姬米非常喜歡，她經(jīng)常帶在身邊。那是去年，這款包在香港舉行首發(fā)儀式，姬米硬纏著他去了趟香港，專程為搶購這款包。他因此失去了一個大訂單，雖然找了個去香港的理由騙黃臉婆，但仍不容原諒。對于生意人，能有什么事比大訂單重要?黃臉婆臭罵他頭腦進了水分不清輕重。姬米事后才知道，他居然能放下生意并付出那么大的代價去滿足她。姬米感動得不得了，無比珍惜這只挎包。

不要臉!女人狠狠罵了句。

姬米反唇相譏道，我不要臉，因為我要的是人!

女人氣得渾身發(fā)抖，從LV包里取出一支錄音筆。姬米一眼認(rèn)出，正是藏在他行李箱的那支。女人一邊擺弄錄音筆，一邊說，怪不得我姐，不屑來會你這種不要臉的人。說完，將錄音筆擲在桌上。

原來是黃臉婆的妹妹。黃臉婆安排她妹妹來，讓姬米有種被歧視和侮辱的感覺。四個多小時的精心打扮，就如此輕易地浪費了；今天的青春和美麗，竟然就如此輕易地落了空，失去了意義；精心筑就的防線，兵不血刃就被瓦解擊潰了……姬米不戰(zhàn)而敗，惱羞成怒地對著女人吼道，叫那個黃臉婆來談!我只和黃臉婆談!

女人淡定地說，你不配跟我家的任何人談!我來這里，是專程放這幾段錄音的!

姬米這才注意桌上的錄音筆。這錄音筆里傳來了他和黃臉婆的對話。姬米耐著性子聽了下去。這些對話，全是她與他在拉家常，應(yīng)該是這幾天她在陪他養(yǎng)傷時錄下的。都是一些回憶，諸如兩人是如何認(rèn)識的，結(jié)婚那天請了多少客，發(fā)生了哪些趣事，她坐月子時沒條件忌口和休息好，兒子第一次叫爸媽的感受，來廣東如何討生活，兩人創(chuàng)業(yè)沒錢發(fā)員工工資找人借錢時遭遇白眼等等。概括起來就是，這個黃臉婆在向姬米秀恩愛。潛臺詞就是她跟他感情好，婚姻很穩(wěn)固。

還以為黃臉婆會出什么高招，秀這樣的恩愛能說明什么?我也可以偷偷錄下一大段我和他卿卿我我的恩愛!姬米在心里無比鄙視黃臉婆。

錄音筆里，最后才是她說給姬米的話：他的背叛，是一場災(zāi)難，是對我的侮辱，某些不要臉的人，咄咄逼人的樣子嚇不倒任何人，她任何目的都不可能得逞，我每餐仍然準(zhǔn)時吃東西，比以前吃得更有營養(yǎng)，面對這場戰(zhàn)爭，我不需要力氣，但需要智慧!我有信心，有實力，讓他當(dāng)著不要臉的人的面，說他真正愛的是他的老婆!她說話的語氣異常平靜，可以看出，這番話她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

姬米感覺黃臉婆的聲音，像一把把尖刀，急促而又尖銳地?fù)涿骘w了過來，深深扎進了自己的臉和胸口，覺得自己整個身子被刺穿了。姬米禁不住對著錄音筆大罵起來，她媽的，你個黃臉婆!有種就別躲在錄音筆里，有種就跟我面對面，真刀真槍分個高低!然后伸出右手去搶錄音筆。

胳膊上紋了黑龍的男人，不知何時已站在姬米身邊。他嘴里叼著一根煙，伸手把姬米的手擋住了，滿臉堆笑地說，靚女，借個火。姬米撥開男人的手，想繼續(xù)搶錄音筆。男人不慌不忙地捉住她的手，低聲說，靚女，借個火。這個男人的力氣很大，姬米感覺手快要被捏碎了，試著想掙脫那鐵鉗似的手，卻越掙越痛。姬米一臉蒼白，因為痛，也因為氣憤，她氣呼呼地對男人說，借哪門子火?想揩油還是怎么的?男人握手的力越來越大，眼睛盯著姬米說，你別發(fā)火，我想借個打火機，抽根煙。姬米再次感覺到了痛，想用勁抽出手來，嘴里說，你放手!我不抽煙，找我借什么火!男人邪惡地笑了兩聲說，哦，對不起。然后用了一把猛力，才放了姬米那被握得慘白的手。姬米痛得差點叫出聲來。男人轉(zhuǎn)過頭，沖那個女人說，你呢?你有嗎?女人從LV包里拿出打火機遞了過去。男人點燃煙，把打火機還給女人，說了句謝謝，然后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姬米，便回到他的廂座。

右手還在火辣辣地痛，姬米用左手輕輕揉了又揉，臉上擠滿了委屈和惶恐。姬米再次感覺到了危險，猛然覺得自己該找個援手，頭腦里首先冒出的是他，可他手機關(guān)機。看來，他已被那個黃臉婆控制住了。除了他，偌大一個城市，居然找不到一個可以信任的人。別的朋友都只是場面上的朋友，只有他才可以交心。姬米頓時有種孤立無援的痛苦。

姬米歇斯底里地對著女人大喊，我要見他，你們把他怎么了?我要見他!

沒人理會姬米，任由她喊了一句又一句。那些客人包括服務(wù)生，停下喝咖啡，停下手里的工作，都在看姬米和那個女人，看一會兒，然后又竊竊私語一會兒。

女人拿起錄音筆，用鼻孔朝姬米“哼”了一聲，起身走了。緊接著，那四個男人也吵吵嚷嚷地離去。爭吵的主題好像還是馬航失聯(lián)這件事。

姬米在座位上如坐針氈，有種快要崩潰的感覺，整個人全然沒有剛來時的那種精氣神兒了。周圍的人似乎都在悄悄議論剛才發(fā)生的事兒。他們看自己的眼神，也不再是先前那種仰慕的眼神了。是什么呢?是鄙夷不屑，他們看過來的眼睛里，都流露出那種鄙夷不屑的神情。輸?shù)煤軟]有尊嚴(yán)，輸?shù)煤軕K。姬米心里突然就有一種莫名的揪心的痛。

咖啡館的背景音樂，又是阿桑的《寂寞在唱歌》。姬米受了剛才的羞辱和蹂躪，整個人神情憔悴。她明白，接下來，自己會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要去面對。

找不到的那個人來不來

我會是誰的誰是我的

你聽寂寞在唱歌

輕輕的狠狠的

歌聲是這么殘忍

整個下午，咖啡館都在放這種傷感的音樂。姬米突然有點恨這家咖啡館，不想再呆在這里了。買單的時候，她對服務(wù)生說，我是來喝咖啡的，不是來喝寂寞的，以后你們別放這種音樂。服務(wù)生看了看清單，對姬米說，小姐，你沒喝咖啡，你喝的是祛火的菊花茶。

責(zé)任編輯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