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題目緣起
“八音”一詞常用于指稱中國古代樂器分類?!吨芏Y·春官·大司樂》載:“大師掌六律六同,以合陰陽之聲……皆文之以五聲,宮、商、角、徵、羽;皆播之以八音,金、石、土、革、絲、木、匏、竹?!雹侔艘糁复朔N類型的樂器,其分類以樂器的制作材料為標準,將樂器分為八類②,金類,如鐘;石類,如磬;土類,如缶;革類,如鼓;絲類,如琴;木類,如柷敔;匏類,如笙;竹類,如笛。這一表述在各種古代文獻中被反復(fù)記載,而我們幾乎很難發(fā)現(xiàn)有其他分類見于記載。但讓人疑惑的是,現(xiàn)實與文獻記載剛好相反,除少數(shù)古老的器樂合奏外,現(xiàn)今民間樂器分類普遍采用的不是八音分類,而是“吹拉彈打”——以演奏方法為分類依據(jù)的分類方法③。為何會出現(xiàn)這樣的錯位?鄭德淵《樂器分類體系》④一文說道“5世紀以后,大量的樂器自中亞傳入……分類的原則也由樂器材料之不同,改變?yōu)檠葑嗟囊魳沸螒B(tài)。到了宋代,人們有興趣于樂器的演奏功能,于是乎樂器開始根據(jù)發(fā)聲的模式而分類”。但該文以論樂器分類體系為主,對八音之外的分類語焉未詳。筆者曾于拙文《〈初學(xué)記·樂部〉研究》(華中師范大學(xué)2006屆碩士論文,未經(jīng)發(fā)表)中提及這一問題但并未解決。本文即針對這個問題展開討論。
二、八音原義
在論述之前,我們有必要對八音之原義進行簡單的梳理,以明確范圍。八音是中國古代音樂中的常見詞,其含義有多種,筆者認為至少可包含以下7種。其一,八音樂器分類法⑤。其二,指帶有分類性質(zhì)的樂器總稱。如上文《周禮》“播之以八音”可作此釋義。其三,指音調(diào)。《子華子》卷一載“青黃黻黼,文章之觀盡而五色渝;宮徵還激,生生之聲足而八音汩?!边@句話的意思是說,青黃等很多顏色交融之后,色彩就充分地豐富起來,顏色就發(fā)生了改變;宮徵等很多高低不同的聲音交替融匯,聲音就越來越豐富,音調(diào)就涌現(xiàn)出來了。其四,指音樂?!睹献印とf章上》載:“放勛乃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边@句話是指堯死后三年,百姓如喪親父,民間都沒有了音樂。其五,八聲音列。此即《隋書·樂志》中鄭譯所說之“八音之樂”⑥。其六,聲音的總稱?!栋谆⑼x·禮樂》載:“八音,萬物之聲也?!雹咂淦?,民間傳統(tǒng)音樂的名稱。如山西五臺山一帶的“八音會”、廣西桂東南漢族地區(qū)的玉林八音、貴州黔西南布依族的八音古樂等。本文僅針對第一層意義而言。筆者所見之古籍,談及樂器分類的主要是類書、史書與政書。俗樂史料如筆記小說雖有談?wù)撘魳?,但沒有關(guān)于樂器分類的資料,也沒有羅列樂器的表述,所以本文主要以上述三類古籍為主。
三、八音之外
(一)類書
類書是古代采輯群書,隨類相從并加以編排,便于尋檢的工具書。其以類相從的特點以及利人尋檢的撰書目的注定了類書各細目安排并不是隨意為之,而是經(jīng)過撰者精心編排的。條分理晰的類別體現(xiàn)了編者的分類觀念。所以,從類書出發(fā)來看樂器分類是有理論依據(jù)的,這也是本文寫作之緣起。
現(xiàn)存最早最完整的類書是唐四大類書,樂器分類如下:
《初學(xué)記》卷十六樂部下:琴 箏 琵琶 箜篌 鐘 磬 鼓 簫 笙 笛⑧
《藝文類聚》卷四十四樂部四:琴 箏 箜篌 琵琶 簨簴?眼筍簴?演⑨簫 笙 笛 笳{(diào)10}
《白氏六帖事類集》卷十八:琴 瑟 箏 琵琶 箜篌 鼓 鐘 簨簴?眼簨虡?演 磬 笙 簫 笛 笳 竽 缶 籥 嘯{11}
《北堂書鈔》卷第一百八至一百十一:鐘 鐸 磬 鼓 鼓吹 瑟 琴 箏 筑 箜篌 琵琶 笙 簧 竽 簫 笛 篪 塤 籥 笳 缶 柷敔 簨簴?眼筍簴?演{12}
在唐四大類書中,《初學(xué)記》的分類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其所收樂器僅十種,如按八音進行分類,則可分六類,即“絲”類:琴、箏、琵琶、箜篌;“金”類:鐘;“石”類:磬;“革”類:鼓;“竹”類:簫、笛;“匏”類:笙。如此分類顯得零碎,缺乏整體性,更重要的是子目的秩序被打亂了,即“笙”位于“簫、笛”之間,卻不屬同一類樂器。作為皇帝敕撰的皇子學(xué)習用書,不可能在編目上如此混亂。然而,當按演奏形式來分則不存在這些問題,共可分三類,即“彈”:琴、箏、琵琶、箜篌;“打”:鐘、磬、鼓;“吹”:簫、笙、笛。這種分類簡單清晰,順序井然,富連貫性且各類別子目數(shù)量均衡。同樣的情況出現(xiàn)在《藝文類聚》中?!栋资狭骂惣放c之情況相似,只是“缶”出現(xiàn)在吹類樂器之間的確有些難解{13},可能是編撰錯誤。有趣的是該書將很明顯皆屬“匏”的笙、竽二樂器分開著錄,這種情況很少見,但正是這種貌似疏忽的細節(jié)體現(xiàn)了當時人們極有可能已經(jīng)習慣了以演奏方式為依據(jù)的分類方法,笙、簫、笛、笳、竽都是吹奏樂器,所以就沒有依八音分類的慣例將二者連續(xù)著錄,并與“竹”類樂器分開的情況了。這恰恰是一種觀念認同、慣性思維認同的最佳范例。在以上四書中,唯有《北堂書鈔》仍按八音分類,而且唯有該書將“鐘磬”等禮器置于最前,他書都以“琴瑟”為代表的絲竹樂樂器開始,連皇帝敕撰之書也不例外。我們不能不承認唐代禮樂地位的衰落。在很多文獻中,簨簴作為懸掛鐘磬的樂器架也常常與鐘磬一起出現(xiàn),《北堂書鈔》將其放在木類,可知其分類頗有八音之講究。雖然如此,我們卻驚喜地發(fā)現(xiàn),吹奏樂器“塤”被“誤放”在“篪籥”之間而與“缶”分開,我們是否可以將其看作與《白氏六帖事類集》之“笙竽”的“疏忽”有異曲同工之妙呢?唐四大類書有三部都傾向于使用以演奏方式為依據(jù)的分類方法,從細節(jié)上我們更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受習慣用法影響而顯露出的端倪,可以認為唐代民間很有可能已流行此“演奏方式分類法”{14}。
唐所存類書極少,唐以后的類書又是怎樣的情況呢?自宋已降,類書撰著數(shù)量甚多,但有專門樂器一類的并不多見,以下為筆者所見。
宋、元、明三代類書除宋李昉《太平御覽》、王應(yīng)麟《玉?!芳懊鼽S一正《事物紺珠》以八音進行分類外,其余皆從或大抵從“演奏方式分類法”,但是情況不盡相同,主要有以下幾種。
1.完全使用“演奏方式分類法”的endprint
宋劉攽《文選類林》卷八{15}:簫 笙 笛?眼笳附?演 箏 琴 瑟?眼琵琶附?演 鼓 鐘磬?眼筍簴附?演{16}
元劉應(yīng)李《新編事文類聚翰墨全書》后丁集卷四:琴 瑟 琵琶 箏 阮 笙 簫 笛 鐘 鼓 拍板{17}
明吳昭明《五車霏玉》卷十五:琴 瑟 筑 箜篌 琵琶 簫 笙 簧 笛 管 竽 篪 塤 籥 笳 鐘 鐸 磬 鼓 缶 柷敔{18}簨簴{19}
俞安期《唐類函》卷九十九至卷一百:琴 瑟 箏 筑 箜篌 琵琶 簫 笙 簧 笛 管 竽 篪 塤 籥 笳 鐘 鐸 磬 鼓 缶 柷敔 簨簴{20}
李攀龍 《新刻詩學(xué)事類》卷二十:琴 瑟 阮 琵琶 箜篌 箏 笙 簫 笛 篳篥 角 笳 鐘 磬 方響 鼓 水盞 拍板{21}
2.可從“演奏方式分類法”但似有錯誤的{22}
明王圻《稗史匯編》卷一百四十五至一百四十六:鐘 鐸 鉦 方響 鈸 銅鼓 磬 擊甌 琴 瑟 琵琶 箏 箜篌 篪 籥 笛 簫 尺八 竽 笙 塤 鼓 柷敔 角 笳 觱篥 拍板 筍簴 參撾{23}哨笛 砑鼓{24}
3.大抵可從“演奏方式分類法”或八音分法的
宋佚名《錦繡萬花谷》后集卷三十二:琴 鐘 鼓 笛{25}
明俞安期《詩雋類函》卷五十一至五十二:琴?眼琴薦并附 胡琴?演 瑟 箏 琵琶?眼阮咸附?演 箜篌 鐘 鼓?眼鼙附?演 笙 簫 笛?眼篪附?演 胡笳 觱篥 管 磬 角 拍板{26}
4.可用“演奏方式分類法”,但角常與鼓一起,或置于鐸、鐃等打類(金類)樂器旁。
宋李昉《太平御覽》卷五百八十四:觱篥 五弦 六弦 七弦 太一 方響 缶 鐸 鐃 鐲 角 銅缽 壤 撫相 舂牘 拍板{27}
元佚名《群書通要》丁集卷二樂器門:琴 瑟 琵琶 笛 箏 笙簫 鼓角 笳 鐘{28}
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一百六十二至卷一百六十三:鐘 磬 琴 琵琶 瑟 箜篌 箏 簫 笛?眼附觱篥?演 籥 笙 竽 笳 鼓 角{29}
5.可用“演奏方式分類法”,但鼓類樂器常與其他打擊樂器一起置于弦樂之后,或琵琶等與琴瑟分開,另外還有以“諸、雜”等描述將某些樂器置于最后的。
宋高承《事物紀原》卷四(應(yīng)為卷二):鐘 镈鐘 鼓 鼓足 建鼓 懸鼓 磬 筍虡 方響 琴 一弦琴 擊琴 瑟 阮 箜篌 箏 琵琶 嵇琴 簫 篪 觱篥 笛 籥 笳 笙 竽 塤 擊甌 鼗 羯鼓 柷敔 拍板 鈸{30}
明董斯張《廣博物志》卷三十四至三十五:琴 瑟 鐘 磬 鼓 簫 笛 琵琶 箜篌 諸樂器(塤篪 竽簧 笳 錞于){31}
王世貞《匯苑詳注》卷二十五樂器:琴 瑟 鐘 鼓 磬 簫 笙 箏 笛 琵琶 箜篌 籥 簨簴 角 笳 筑?觹 缶 拍板{32}
陳耀文《天中記》卷四十二至卷四十三:琴 瑟 鐘 筍簴 磬 鼓 笛 簫 笙 竽 笳 箏 箜篌 琵琶 雜樂器(方響 玉方響 缶 琉璃罌{33}缶 制用金成{34} 籥 管 塤 篪 七星管 角 入弦{35} 梵貝 玉蠡{36}){37}
6.其他{38}
宋陳元靚《新編纂圖增類群書類要事林廣記》的樂器記載中與其他類書不同,書中的樂器分列于同一類的兩個門類,有重疊但又不盡相同。后集卷一二“音樂總敘”中所列樂器,有畫并介紹其形狀者分鐘、磬、鼓、鼙、琴、瑟、柷、敔、塤、篪、管、簫、笙、竽等,在本卷“樂器原始”門下所列樂器則是鐘、磬、鼓、瑟、阮、笙、笛、簫、角、箏、鈸、箜篌、琵琶、觱篥、拍板、方響、擊甌等。{39}
清代類書排序一致,幾乎都屬于第5種情況,只是多了將“角、笳、篳篥”從吹奏樂器中分隔置于最后的新傾向。
陳元龍《格致鏡原》卷四十五至四十七:鐘 鐸 錞于?眼附鉦?演 鐃 方響 磬 琴 瑟 琵琶 阮咸 箏 筑 箜篌 簫 笛 篪 管 籥 竽 笙 觱篥 塤 缶 鼓 柷 敔 拍板?眼附木魚?演 角 笳 筍簴 諸樂器{40}
何焯《御定分類字錦》卷三十至三十一:琴 瑟 箏 箜篌 琵琶 笙竽 簫管 笛?眼籥附?演 鐘 磬 鼓 角笳?眼觱篥附?演 雜樂器{41}
汪兆舒《榖玉類編》卷三十八:鐘 磬 琴 瑟 箏 琵琶 簫 管 笛 笙 鼓{42}
汪士漢《古今記林》卷二十四:鐘 磬 鼓 琴?眼附阮?演 瑟 琵琶 箏 箜篌 簫管 笛 竽篪 雜樂器{43}
張英《淵鑒類函》卷一百八十八至一百九十一:琴 瑟 箏 筑 箜篌 琵琶 簫 笙 簧 笛 管 竽 篪 塤 籥 笳 鐘 鐸 磬 鼓 缶 柷敔 筍虡 拍板 角 觱篥{44}
周魯《類書纂要》卷三十一:琴 瑟 鐘 鼓 磬 蕭 笙 箏 笛 琵琶 箜篌 籥 筍虡 角 笳 筑?觹 缶 拍板{45}
從唐以后類書的樂器排序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排序大都不能用八音分類來劃分,的確存在八音以外的樂器分類方法。唐代的三部重要類書都采用了“演奏方式分類法”是一個極有分量的證明。宋、元、明三代類書眾多,也大多可從“演奏方式分類法”。但這三代出現(xiàn)了較復(fù)雜的情況,直至清代又從蕪雜不清呈現(xiàn)出統(tǒng)一和穩(wěn)定。讓人費解的是,清類書整齊劃一地選擇了一種對于樂器分類本身來說不甚清晰的方法。這種分類不能用八音分類法或“演奏方式分類法”來解讀,筆者也沒有見到有關(guān)于其他樂器分類法的記載。如果不能做到簡明易懂,條分理晰,這明顯不符合類書便于尋檢的初衷,也不符合清代人嚴謹?shù)膶W(xué)術(shù)習慣。也許清類書中的樂器記載有另一套文化解讀體系也未可知,這是本文暫時仍未能說清的難題。但是,清類書中樂器排列順序趨同于“吹彈打”的分類是顯而易見的。
(二)正史與政書
但凡正史和政書中包含了音樂部分的幾乎都會談及八音分類法,卻沒有涉及八音之外的分類方法。隋唐以后樂器數(shù)量增多,于是出現(xiàn)了所謂的“八音之外”的樂器。如《通典·樂典》“八音之外有三”。但這種“八音之外”并不指其他分類法,而是八音之外的其他制作材質(zhì)所造之樂器。正史、政書都是正統(tǒng)主流意識的文獻,民間俗樂不可能進入其記載的范圍,所以,主要流行于民間的“演奏方式分類法”在這些文獻中沒有記載也在情理之中。但我們卻可以發(fā)現(xiàn)以下材料:endprint
《隋書·音樂志》
清樂……樂器有鐘、磬、琴、瑟、擊琴、琵琶、箜篌、筑、箏、節(jié)鼓、笙、笛、簫、篪、塤等十五種。
禮畢者……樂器有笛、笙、簫、篪、鈴槃、鞞、腰鼓等七種。
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上兩條材料在陳述樂器時的規(guī)律,即在記錄某一樂種時是按照樂器的演奏方式前后排列的,這與“演奏方式分類法”暗合。在正史中,這樣的資料屢見不鮮。自《隋書·音樂志》之后,除《新五代史》無音樂資料外,所有正史皆有這種表述,尤以《清史稿·樂志》第八最多,整卷都采用這種敘述完成。另外,《通典》、《唐六典》等政書中也有此種表述。篇幅有限,這里不再贅述。大量表述的出現(xiàn)絕對不會是偶然。問題在于,撰者為什么會這樣陳述?
筆者認為,有三種可能,其一,樂隊的排列,即表演時的座次或出場順序;其二,按照樂器在某種音樂中的重要性排序或樂隊中的樂器組來陳述;其三,與某些類書的撰寫相同,是受到民間常用分類法的影響而形成的表述習慣。
有可能是表演座次或出場順序嗎?
《元史·禮樂志》{46}
安和樂一部:署令二人,服本品服。札鼓六,為二重,前四后二。次和鼓一,中道。次板二,分左右。次龍笛四,次頭管四,并為二重。次羌管二,次笙二,并分左右。次云璈一,中道。次 二,分左右。樂工服與鹵簿內(nèi)同。
又《遼史·樂志》{47}散樂
殷人作靡靡之樂,其聲往而不反,流為鄭、衛(wèi)之聲……遼冊皇后儀:呈百戲、角抵、戲馬以為樂。皇帝生辰樂次:酒一行 篳篥起,歌。酒二行 歌,手伎入。酒三行 琵琶獨彈……散樂器:篳篥、簫、笛、笙、琵琶、五弦、箜篌、箏、方響、杖鼓、第二鼓、第三鼓、腰鼓、大鼓、鞚、拍板。
很明顯,在記載樂隊表演座次或排列時會有明確的方位表述。所以,排除了第一種可能。
有可能是按照樂器在音樂中的重要性或樂隊中的樂器組來排序嗎?
《新唐書·禮樂志》{48}
清商伎,有編鐘、編磬、獨弦琴、擊琴、瑟、秦琵琶、臥箜篌、筑、箏、節(jié)鼓,皆一;笙、笛、簫、篪、方響、跋膝,皆二。
西涼伎,有編鐘、編磬,皆一;彈箏、搊箏、臥箜篌、豎箜篌、琵琶、五弦、笙、簫、篳篥、小篳篥、笛、橫笛、腰鼓、齊鼓、檐鼓,皆一;銅鈸二,貝一。
天竺伎,有銅鼓、羯鼓、都曇鼓、毛員鼓、篳篥、橫笛、鳳首箜篌、琵琶、五弦、貝,皆一;銅鈸二。
高麗伎,有彈箏、搊箏、鳳首箜篌、臥箜篌、豎箜篌、琵琶……又有五弦、義嘴笛、笙、葫蘆笙、簫、小篳篥、桃皮篳篥、腰鼓、齊鼓、檐鼓、龜頭鼓、鐵板、貝、大篳篥。
龜茲伎,有彈箏、豎箜篌。
安國伎,有豎箜篌、琵琶。
康國伎,有正鼓、和鼓……高宗即位……亦名燕樂。有玉磬、方響、搊箏、筑、臥箜篌、大小箜篌、大小琵琶……
我們發(fā)現(xiàn)雖然這些資料類似“演奏方式分類法”的第5類,但有相同樂器的兩種伎樂其排序不同,尤以開頭更為明顯,這極有可能反映了這些伎樂的樂器組,開頭的樂器也很可能是其樂隊中最重要的。如包含有中原古樂的清商伎和西涼伎就以鐘磬靠前,其他外來音樂則不同。又如,所有表述中鼓都置于最后,唯有天竺伎以鼓開頭,也證明了鼓在天竺伎中的特殊地位{49}?!肚迨犯濉分尽返诎说那闆r與上例相同。所以第二種假設(shè)是可以成立的。但并非所有正史中的樂器記錄都與《新唐書·禮樂志》相同,也就是還存在第二種假設(shè)以外的情況,那就是第三種假設(shè):受民間已有樂器分類方法影響下的表述習慣。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實第二種假設(shè)與第三種假設(shè)并不完全沖突,因為樂器的分組與樂器演奏方式常常是吻合的,且常見樂器分組也很有可能會轉(zhuǎn)變?yōu)橐环N表述習慣。
三、其他分類法的特征及產(chǎn)生原因
通過對文獻的梳理,我們發(fā)現(xiàn),的確在傳統(tǒng)的八音分類法之外還存在其他分類方法。那八音之外的分類法到底有何規(guī)律呢?以上資料,特別是面對大量類書中所顯示出的復(fù)雜情況{50},筆者力圖進行一些總結(jié),以厘清其特點與規(guī)律。
當我們把橫向史料與縱向史料結(jié)合來看,我們可以歸納出八音之外主要存在兩種分類方法:第一,“演奏方式分類法”,鐘磬鼓由于都是打擊樂器而歸為一類,排序并不靠前,這以唐類書為代表。
第二,鐘磬置于最前,鼓與其他打擊樂器置于后的“變化的演奏方式分類法”,在宋、元、明三代類書錯綜復(fù)雜的分類中占有一席之地,更至清代確立了其統(tǒng)治地位。這種“變化的演奏方式分類法”在正史、政書中更為常見,且這種分類法的最早表述就是《隋書·音樂志》:“西涼者,……其樂器有鐘、磬、彈箏、搊箏、臥箜篌、琵琶、五弦、笙、簫、大篳篥、長笛、小篳篥、橫笛、腰鼓、齊鼓、擔鼓、銅拔、貝等十九種”。{51}也就是說,發(fā)展至清代的“變化的演奏方式分類法”其淵源可溯至《隋書》。
重要的是:為什么會這樣變化?筆者的解讀是鼓雖在早期金石之樂中即已出現(xiàn),但它與鐘磬的地位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在所發(fā)現(xiàn)的很多商周墓葬中,隨葬鐘磬的數(shù)量遠遠超出鼓的數(shù)量。{52}鼓不僅在金石之樂中演奏,亦在娛樂性的絲竹樂中存在。{53}而且越往后發(fā)展鼓在俗樂中占有更重要的比重,甚至到了唐玄宗將羯鼓列為八音之首,宋代教坊中,鼓的使用頻率也很高{54}。在經(jīng)歷了唐代的開明統(tǒng)治之后,宋明“理學(xué)”興起,至清代復(fù)古風潮有增無減。項陽在其《重器功能,合禮演化——從金石樂懸到本品鼓吹》{55}一文中曾總結(jié),漢唐時期宮廷以外極少有金石之樂,而宋至清又因祀孔而達縣治,出現(xiàn)了禮樂的復(fù)興。我們不能不說,樂器分類的線索與國家禮制的變化是合拍的。所以,唐代類書中鐘磬全在樂器最后,而宋代之后的類書,鐘磬往往靠前。此外,宋后類書還有將琴瑟與琵琶、箜篌等弦樂分開的情況,但這一特征并未在正史、政書等典籍中出現(xiàn),可見這是文人所為。鐘磬鼓的分離是因為禮器地位的問題,而琴瑟作為文人音樂的代表以及雅文化的象征自然也與琵琶、箜篌等普通弦樂有著不同的身份。endprint
雖然各代類書樂器排列有出入,但相隔數(shù)代的《清史稿·樂志》仍沿用了《新唐書·禮樂志》的表述方式,這正好證明了一個問題,即正史中的樂器表述是由外在音樂史實——樂器分組或“演奏方式分類法”的廣泛應(yīng)用內(nèi)化而成的一種觀念和用語習慣,這種表述是無意識的。而類書由于以類相從就必須把分類按“常理”來安排,以達到使用,甚至教化的目的。清代類書選擇了一種不合于音樂本身規(guī)律的分類方法,還常包含“諸樂器”、“雜樂器”這些具有明顯邊緣化傾向的分類,都應(yīng)是復(fù)古尚禮的表現(xiàn)。就像戲曲在文人涉獵之后走上案頭一樣,清代類書中蹩腳的樂器分類是一種文人附加了其復(fù)古理想的文字游戲,并沒能完全反映樂器分類的真實情況。
另外,在類書中還有第4種樂器分類情況就是“角”作為吹奏樂器常與鼓、鐸、鐃等打擊類樂器一起,有時還會以“鼓角”一詞出現(xiàn),這很可能與鼓吹樂的樂器組合有關(guān),是常見的樂器組合方式對著書表述及樂器分類造成的影響,與《新唐書·禮樂志》一致。
“演奏方式分類法”的探討雖由當前民間樂器“吹拉彈打”的分類所引發(fā),但通過上文我們也發(fā)現(xiàn),中國古代“演奏方式分類法”更多地呈現(xiàn)出彈弦樂、吹管樂與打擊樂的三分,而缺少“拉”類。明王世貞《匯苑詳注》與清周魯《類書纂要》將筑{56}(擊弦樂器)從弦樂器中劃分出來與缶、拍板等打擊樂器一起;宋陳元靚《新編纂圖增類群書類要事林廣記》將稽琴從弦樂器分離出來{57},是否都可以被看做“演奏方式分類法”慢慢向當今的“吹拉彈打”分類方法發(fā)展的跡象呢?
唐以前的類書情況已不可考,但暗含“演奏方式分類法”表述的以《隋書·音樂志》最早。唐代是音樂融匯交融的時期,是否“演奏方式分類法”是受到外來音樂影響而產(chǎn)生的呢?在正史出現(xiàn)大量習慣表述的背景下,筆者發(fā)現(xiàn),明人所編《元史·禮樂志》{58}談及“登歌樂器、宮懸樂器”等樂器組合時,非常嚴格地遵守了八音分類,與他正史獨殊,不免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這種情況在經(jīng)歷了元代外族統(tǒng)治的明人筆下出現(xiàn),是不是正好說明了“演奏方式分類法”是受了外來音樂影響而在民間業(yè)已泛濫開來的史實呢?由于資料、能力所限,上兩個問題筆者還無法解答。
總之,從類書出發(fā),以正史、政書為旁證,我們可以看到,在中國古代的確已產(chǎn)生八音之外的樂器分類,這種分類是以樂器演奏方式或樂隊中的樂器組合為依據(jù)的分類法?!把葑喾绞椒诸惙ā敝饕蓮椣?、吹管與打擊三類樂器組成。分類受到常見樂種,如鼓吹樂的影響?;倥c筑從弦樂器中分離出來的現(xiàn)象顯示出“演奏方式分類法”向“吹拉彈打”發(fā)展的趨勢?!把葑喾绞椒诸惙ā痹谔迫箢悤械玫揭恢麦w現(xiàn),卻在宋代以后出現(xiàn)了錯綜復(fù)雜的變化,直至清代類書得以統(tǒng)一,基本上確定了受到禮樂及文人音樂影響下的“變化的演奏方式分類法”的地位。然而,這種分類并不太符合音樂規(guī)律。筆者認為這很可能并不是當時樂器分類的原貌,而是拘泥于復(fù)古尚禮思想的清代文人對音樂歷史的扭曲。由此,我們可以判斷,現(xiàn)今民間常用的“吹拉彈打”的樂器分類從隋唐時期即已顯現(xiàn)。
①?眼清?演孫詒讓撰;王文錦,陳玉霞點?!吨芏Y正義》,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卷四十五,第1832頁。
②鄭德淵認為八分是表面現(xiàn)象,實質(zhì)應(yīng)為四分。鄭德淵《樂器分類體系》,《中國音樂學(xué)》1994年第4期。
③如簡其華等編著《中國樂器介紹》即采用此常用分類方法。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7年版。
④鄭德淵《樂器分類體系》,《中國音樂學(xué)》1994年第4期。
⑤《中國音樂詞典》八音條載“古代樂器分類法名稱”,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編輯部編,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4年版,第8頁。
⑥見徐榮坤《解決“開皇樂議”中的幾個謎團》,《天籟》2012年第3期。
⑦?眼東漢?演班固,?眼清?演陳立疏證,吳則虞點?!栋谆⑼ㄊ枳C》(上),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121頁。
⑧?眼唐?演徐堅《初學(xué)記》,清光緒孔氏三十三萬卷堂本,卷16樂部下,第1—27頁。
⑨原文并無標點,為方便閱讀,后文類似情況皆用“?眼 ?演”來備注。
{10}?眼唐?演歐陽詢《藝文類聚》,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44樂部四,第1—33頁。
{11}?眼唐?演白居易《白氏六帖事類集》,民國景宋本,卷18,第88—103頁。
{12}?眼唐?演虞世南撰,(明)陳禹謨補注《北堂書鈔》,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108樂部四至卷111樂部七。
{13}簨簴是懸掛樂器的木架,往往與鐘磬一起在樂器分類中出現(xiàn),這是一種常態(tài),由于其本身并非演奏主體,故可看作鐘磬樂器的附屬而不需單獨分類。
{14}“吹拉彈打”雖廣泛應(yīng)用于民間,但這種分類法卻沒有一個公認的名稱,這里的名稱只是為了撰寫與閱讀的方便,不是筆者為此分類法所做的定義或命名。
{15}有些類書音樂類卷帙很小,有的樂器與歌舞等同置一卷,有的將樂器與生活用具并為器物門,如陳元靚、劉應(yīng)李之類書。本文所引只按順序錄入樂器,其他內(nèi)容皆不著錄,后例皆同。
{16}?眼宋?演劉攽《文選類林》,明嘉靖三十七年吳思賢刻本,卷八,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編纂委員會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67冊,濟南:齊魯書社,1995年版,第524—531頁。(后文書目凡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者,即此版本,只錄冊數(shù)與頁碼。)
{17}?眼宋?演劉應(yīng)李《新編事文類聚翰墨全書》,北京圖書館藏明初刻本,后丁集卷四,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70冊,第300—301頁。
{18}柷敔的演奏方式是打擊和刮奏,二者幾乎總是一起出現(xiàn),都放入打類樂器。
{19}?眼明?演吳昭明輯,汪道昆增訂《五車霏玉》,山東省圖書館藏明萬歷刻本,卷15,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78冊,第213—219頁。endprint
{20}?眼明?演俞安期《唐類函》,清華大學(xué)圖書館藏明萬歷三十一年刻四十六年重修本,卷99—100,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210冊,第669—702頁。
{21}?眼明?演李攀龍《新刻詩學(xué)事類》,清華大學(xué)圖書館藏明刻本,卷20,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79冊,第329—333頁。
{22}鼓、柷敔一起出現(xiàn)在其他文獻中亦有,但插入塤和角之間沒有道理,在其他文獻中未見此種著述,且明人之著述亦往往由于不嚴謹而遭后人詬病,故此處將其列為錯誤。
{23}文中引文釋為“按槌及撾并擊鼓杖也,參撾是擊鼓之法”。
{24}?眼明?演王圻《稗史匯編》,遼寧省圖書館藏明萬歷刻本,卷145—146,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42冊,第306—329頁。
{25}?眼宋?演佚名《錦繡萬花谷》,后集卷32,收入北京圖書館古籍出版編輯組編《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73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8年版,第723—724頁。
{26}?眼明?演俞安期輯,梅鼎祚增定《詩雋類函》,山東省圖書館藏明萬歷三十七年自刻本,卷51—52,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212冊,第1—28頁。
{27}此為樂部二十二,雜樂部;樂部十三至二十一皆按八音分類,只琵琶、羯鼓單列一卷,或因為篇幅均衡之故。?眼宋?演李昉《太平御覽》,四部叢刊三編景宋本,卷584樂部二十二。
{28}?眼元?演佚名《群書通要》,清嘉慶宛委別藏本,丁集卷二樂器門,第1—7頁。
{29}?眼明?演彭大翼《山堂肆考》,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162—163。
{30}?眼宋?演高承《事物紀原》,明弘治十八年魏氏仁實堂重刻正統(tǒng)本,卷二樂舞歌聲部第十一。
{31}?眼明?演董斯張《廣博物志》,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34聲樂二至卷35聲樂三。
{32}?眼明?演王世貞《匯苑詳注》,中國科學(xué)院圖書館藏明萬歷三十三年鄒道元刻梅墅石渠閣補修本,卷25,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80冊,第780—788頁。
{33}《說文·缶部》:“罌,缶也”,段玉裁注“罌,缶器之大者?!?/p>
{34}書中引文釋曰:“得一缶,徑尺余,制用金成,形狀奇古,叩之,其韻極長?!?/p>
{35}書中引文釋曰:“李搔……采諸聲別造一器,號曰入弦。”未言明如何演奏。
{36}書中引文釋曰:“吹蠡擊鼓,戎歌且舞。”
{37}?眼明?演陳耀文《天中記》,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42—43。
{38}該排列相對混亂,但大抵還能依“演奏方式分類法”來簡單劃分。
{39}?眼宋?演陳元靚等《新編纂圖增類群書類要事林廣記》,后集卷一二,收入《續(xù)修四庫全書》編纂委員會編:《續(xù)修四庫全書》子部·類書類,第121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81—383頁。
{40}?眼清?演陳元龍《格致鏡原》,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45—卷47。
{41}?眼清?演何焯等《御定分類字錦》,卷30—31,收入世界書局編輯部《景印摛澡堂四庫全書薈要》,子部第70冊,臺北:世界書局1988年版,第407—468頁。
{42}?眼清?演汪兆舒《榖玉類編》,卷38,收入四庫未收書輯刊編纂委員會編《四庫未收書輯刊》伍輯·十五冊,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686—691頁。
{43}?眼清?演汪士漢《古今記林》,清乾隆五年居仁堂刻本,卷24。
{44}?眼清?演張英《淵鑒類函》,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188—191。
{45}?眼清?演周魯《類書纂要》,清康熙姑蘇三槐堂刻本,卷31。
{46}中華書局1976年版,卷六十七,第1684頁。
{47}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五十四,第891—893頁。
{48}中華書局1975年版,卷二十一,第470—471頁。
{49}現(xiàn)今印度音樂中鼓仍是不可缺少的。
{50}這些情況在正史、政書中同樣有很多,且與之相似,所以例證上就不再贅述。
{51}中華書局1973年版,卷十五,第378頁。
{52}方建軍《商周時期的禮樂器組合與禮樂制度的物態(tài)化》,《音樂藝術(shù)》2007年第1期。
{53}見伍國棟對絲竹樂“節(jié)”類樂器的概括,《兩漢魏晉南北朝“絲竹樂”窺探》,《交響》2006年第1期。
{54}李亞娟《論北宋教坊樂中的打擊樂組合》,《音樂藝術(shù)》2011年第2期、徐蕊《略論宋代教坊》,《黃鐘》2004年增刊。
{55}《中國音樂》2011年第3期。
{56}{57}見前文范例中的加“?觹”號處。
{58}?眼明?演宋濂等撰,中華書局1976年版,卷六十八,第1705—1769頁。
劉張杰 廣州大學(xué)音樂舞蹈學(xué)院講師
(責任編輯 榮英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