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驥才

老母為我『扎紅』

◎ 馮驥才

今年是馬年，我的本命年，又該扎紅腰帶了。

12年前，我60歲，母親已86歲，卻早早為我準(zhǔn)備好了紅腰帶，除夕那天親手為我扎在腰上。那一刻，母親笑著，我笑著，屋內(nèi)他人也笑著。我心里懷著深深的感動，對母親說，待12年后，還要她再為我扎紅。母親當(dāng)然知道我這話里的含意，笑嘻嘻地連連說：“好好好。”

12年過去，我的第六個本命年來到，如今我72歲了。母親呢？她信守諾言，98歲高齡依然健康，面無深皺，皮膚和雪白的發(fā)絲泛著光亮。最讓我高興的是，她頭腦仍舊明晰和富于洞察力，情感也一直那樣豐富又敏感，從來沒有衰退過。今年一入臘月，母親就告訴我，她已經(jīng)預(yù)備了紅腰帶，要在除夕那天親手給我扎在腰上，還說這次腰帶上的花兒由她自己來繡。

除夕這天，母親鄭重地從柜里拿出一條折得分外齊整的鮮紅的布腰帶，打開給我看。一端——終于揭曉了——是母親親手用黃線繡成的四個字“馬年大吉”。豎排的四個字，筆畫規(guī)整，橫平豎直，每個針腳都很清晰。這是母親繡的嗎？母親抬頭看著我說：“你看繡得行嗎？我寫好了字，開始總繡不好，太久不繡了，眼看不準(zhǔn)手也不準(zhǔn)，無助于心情的表達(dá)。妹妹告訴我，母親一開始用的是粉紅色的線，后來覺得不顯眼，便換成了黃線。妹妹笑著對母親說，你要是再拆再繡，布就扎破了。

母親為我扎紅時十分認(rèn)真。她兩手執(zhí)帶繞過我的腰時，只說一句：“你的腰好粗啊?！彪S后調(diào)整帶面，正面朝外，再把帶子兩端匯集到腰前正中，拉緊拉直，結(jié)扣時更是著意要結(jié)得像蝴蝶結(jié)那樣好看，并把帶端的字露在表面。她做得一絲不茍，有一種儀式感，讓我感受到這一拆了三次繡了三次，馬字下邊四個點兒間距總擺不勻，現(xiàn)在這樣還可以吧？”此刻，任何語言都古老風(fēng)俗里對生命的敬畏，還有世世代代對傳衍的鄭重。

我比母親高出一頭還多，低頭正好可以看著她的頭頂。她稀疏的白發(fā)中間露出光亮的頭皮，就像我們從干涸的秋水中看見潔凈的河床。母親真的老了，盡管我堅信自己的能力，卻無力使母親重返往昔的生活——母親年輕時種種明亮光鮮的形象就像看過的美麗的電影片段那樣深藏在我的記憶里。

然而此刻，我并沒有陷入傷感。因為，活生生的生活證明，我現(xiàn)在仍然擁有著人間最珍貴的母愛。我鬢角花白卻依然是一個孩子，還在被母親呵護(hù)。而此刻，這種天性的母愛執(zhí)著、純粹、深切。母愛的祝愿，全被一針針繡在紅帶上，溫暖而有力地扎在我的腰間。

（摘自《今晚報》 圖/樂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