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東晉成帝司馬衍咸和四至五年(公元329-329年),在東晉轄下的江州(包括今天江西、浙江、福建各一部,治所在今天九江),發(fā)生了一連串離奇的政治事件。
首先是平南將軍、都督江州諸軍事、領江州刺史(相當于行政長官兼軍區(qū)司令)溫嶠病逝,他的助手劉胤被任命為繼任者。朝中許多重臣都對這項任命不滿,他們指出,劉胤性格疏懶,貪圖享樂,又生性迷戀財富,可以出任幕僚或朝官,但絕不適合擔任需要理政、理財?shù)牡胤叫姓鞴?,否則必然誤人誤己。對此,朝廷方面似乎并不否認——但也不打算收回成命,而是以“劉胤系溫嶠推薦人選”為由,輕飄飄地回絕了眾人的勸誡。
緊接著,這位被公認不會勝任、一旦出任地方主官必定貪腐的劉胤果然貪腐,在任上不僅懈怠政務,縱酒逸樂,更想方設法經商斂財,成了東晉這個流浪王朝首屈一指的官商和豪富,最終導致他被東晉官方明令革職,然而這位“撤職干部”居然以“正在上訴”的理由賴在任上不走,朝廷居然也就無可奈何。
再往下的戲份就更好看了:名義上已被撤職查辦,但實際上仍然當著江州軍政一把手的劉胤,某日接待了一位名叫郭默的“軍隊上訪干部”,原來郭默收到一份去首都建康任職的調令,他在地方上野慣了,不愿去中央坐冷板凳,希望頂頭上司劉胤能幫忙說情。
轉職干部找撤職干部走門子疏通人事問題,本身就已經夠離奇了,更離奇的是這個請求居然被劉胤以“既然朝廷這樣安排,做臣子的就應該服從”之類大道理,義正辭嚴地搪塞拒絕了——他難道忘了,自己是怎么死賴在江州任上不走的么?
事情到這里非但沒完,反倒進入高潮部分:憤憤不平的郭默打著“奉旨討伐貪官”的旗號殺進官署,殺死劉胤,不僅把劉胤貪污漁利所得的資產如數(shù)據(jù)為己有,甚至還霸占了劉胤的女兒,而朝廷居然忙不迭地給郭默補發(fā)了討伐劉胤的詔書,還差點將任命郭默接替劉胤一切職務(嚴格說是“免職前的一切職務”)的詔令也一并送了過去。
一出鬧劇演到高潮卻戛然而止,是因為殺出一位叫陶侃的,這位當時都督七州軍事、駐節(jié)荊州的名臣聽聞如此荒唐之事,憤憤不平地致書朝廷,質問總理朝政的丞相王導“殺死刺史就任命為刺史,以后誰殺了丞相,是不是就該任命當丞相了”;那位被已故的溫嶠譽為“管夷吾(管仲)再世”的王大丞相居然也不動怒,用“遵養(yǎng)時晦,等待您這樣的能人出手”來搪塞,哭笑不得的陶侃一面起兵討伐郭默,一面辛辣地將王導的做法諷刺為“遵養(yǎng)時賊”。
這起歷時不到一年,卻跌宕起伏、戲劇性十足的“大場面”——姑且稱之為“遵養(yǎng)時賊事件”,可謂從頭一路錯到尾:朝廷明知道劉胤不適合當?shù)胤杰娬鞴?,卻莫名其妙地下達了委任狀;劉胤果然“不負眾望”貪腐誤事,撤職查辦卻硬是撤不下來;朝廷拿賴著職位不走的劉胤沒辦法,可一個接到調令的軍官卻能輕而易舉地把他拿下;假冒圣旨搞假“肅貪”的軍官不僅抄家、殺人,而且搶男霸女,怎么看都該算做造反或兵變,但“肅貪”者自己立即變成大貪不說,“假圣旨”也堪堪變作真圣旨……而讓鬧劇變成“正劇”的雷霆一擊看似大氣磅礴、替天行道,實則不過是為整出鬧劇添上畫龍點睛的最后一筆——原來看似莊嚴神圣的體制、秩序、法令、條文,從“時晦”到“時賊”,所相差者,不過是身任七州大兵馬統(tǒng)帥的陶侃那幾萬雄兵罷了。
東晉之所以弄到“遵養(yǎng)時賊”的地步,并非中樞或皇室成心如此,而是情勢使然。
東晉的第一代皇帝司馬睿,在西晉皇族中,本屬于和皇帝血緣關系疏遠、社會聲望也平平無奇的二三流人物,只因皇室先遭逢“八王之亂”,繼而北方“五胡”肆虐,刀兵四起,前后兩任皇帝和大多數(shù)皇族精英,都在內亂、混戰(zhàn)中同歸于盡,因被排斥、外放,陰差陽錯躲過浩劫的他,才僥幸當上東南半壁殘破之國的君主,這樣一位君王名不正、言不順,起家的實力也相當有限:初到建康時只有鎮(zhèn)東將軍、揚州刺史的頭銜,這個名義上歸自己領導的揚州,還是王氏家族勉強讓給他的,而揚州以外的江、湘、荊、廣、交等諸州,地方軍政長官許多都是受命于西晉皇室的名門望族,對原本和自己平起平坐、甚至威望還不如自己的司馬睿竟然稱孤道寡、發(fā)號施令,也是或陽奉陰違,或消極對抗。司馬睿掌權之初,江州刺史華軼、湘州刺史甘卓等就曾立異,僅僅依靠王氏兄弟宗族的勢力才勉強彈壓下去。正因如此,西晉皇室對王氏宗族只能綏靖,無法發(fā)號施令,后來的王敦之亂,也讓皇家顏面盡失,因為皇家根本沒有“嚴肅法紀”的實力?;始伊⒉涣送跏霞易宓囊?guī)矩,王氏家族也拿各路諸侯、門閥和驕兵悍將無可奈何。
如此一來,“遵養(yǎng)時賊”現(xiàn)象就絲毫不難解釋了:正因為不敢輕舉妄動,朝廷和王氏家族才既不敢拿貪腐怠政于前、拒不接受處分于后的劉胤開刀,又不敢理直氣壯地討伐有明顯反叛行跡,且貪腐甚于劉胤的郭默;正因為朝廷和王氏家族骨子里其實不相信劉胤、郭默甚至陶侃中的任何一方,才會心照不宣地任由他們自相吞并殘殺,并毫不為難地承認一切勝利者所創(chuàng)造的既成事實。
事實上,朝廷之所以下狠心撤劉胤的職,主要并非因為他豪奢、貪腐、荒廢政務——當時的地方官有如此毛病的比比皆是,但很少受到處分,而是因為他任職江州后倚仗權勢大搞買辦商業(yè),遮斷了下游朝廷賴以為生的長江商道、財路,據(jù)說情況最嚴重時,到了朝廷發(fā)不出文武百官俸祿的地步。正因如此,當桀驁不馴的郭默殺死了拒不就范、建康方面卻鞭長莫及的劉胤,并隨即上表貢獻以求“補票”時,朝廷會順水推舟:郭默再跋扈,就沖恢復朝廷財路這點,也比想撤撤不下來的劉胤可愛得多;也正因如此,當陶侃站出來號召討伐時,朝廷和王氏家族便顧不得計較這位寒門出身方面大員的不恭不敬、夾槍帶棒,轉過頭來把大義名分拱手奉送,因為陶侃的討伐不僅更名正言順一些,而且相對叵測兇險的郭默,“久經考驗”的陶侃又顯得安全得多了。
很顯然,綱紀、體制、反腐、肅貪,在這種弱干強枝的畸形政治體系下,都不得不服從于“生存”這個天下第一大局。在這個大局約束下,號稱“勇敢果毅”的晉明帝司馬紹不敢替被王氏活活氣死的父親司馬睿報仇,而要捏著鼻子給明明對王敦事件負有嚴重責任的王導加官晉爵;經歷王敦之變后驚險保住祿位的王導,非但不敢給先打開城門放王敦進入首都、后起兵造反兵敗身亡的江東豪族周札,反倒要給他平反昭雪、追授官職,以免激怒了人人自危的江南各世家。
更要命的是,如此爛透了的“大局”,還要受“小局”的干擾,這個“小局”,就是各級領導人的私心。因為“小局”,原本仰人鼻息、靠王氏吃飯的司馬睿,即位后變著花樣地試圖從王氏兄弟手中收回揚州地盤;也因為“小局”,王敦要設計從陶侃手里硬搶下江州,交給和自己同族、為人傲慢不恭的王廙,而丟掉江州的陶侃又照貓畫虎,連蒙帶拐地搶下了廣州地盤。王導明知劉胤不勝任,卻硬要任命他任職江州,究其原因,也是對占據(jù)上游形勝、和自己家族曾有過節(jié)的陶侃心存顧忌,想在陶侃和自己勢力范圍間弄出個緩沖地帶來。
整個東晉朝廷并非自下而上、而是自上而下一級級“空降”形成,“遵養(yǎng)時賊”也就成了沒有辦法的辦法——是不能也,非不為也。
摘編自新浪網(wǎng)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