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昆 金
殺人犯的誠意
◆ 昆 金
一
擔(dān)任法租界巡捕房華探以來,很少有案子會讓周鳳岐尷尬為難。如果一定要找出一兩件類似案件的話,上海華藝影視公司當(dāng)家花旦上官月明之死案,至今沒有任何著落,可以算一樁。
半年了,這件事經(jīng)常會從周鳳岐心底泛起,令他黯然嘆息。
半年前,上官月明在她位于貝當(dāng)路的秘密寓所里突然死亡。從跡象上看,她應(yīng)該是從樓梯上滾落下來,摔斷頸椎導(dǎo)致。周鳳岐勘察后發(fā)現(xiàn)上官月明家別墅二樓后窗大開,并且有翻窗進入的明顯痕跡。案發(fā)那天晚上,上海下了一夜大雪,通往別墅后面的小徑上有一行腳印。從大門口直接延伸到后窗旁邊的大樹下消失。種種跡象表明,有人從二樓后窗潛入,殺了上官月明。
但蹊蹺的是,上官月明家并沒有遭受洗劫,她本人也沒有受到過任何侵犯。兇手入室,似乎純粹就是為了殺人。周鳳岐事后猜測,這個案子很有可能是行業(yè)內(nèi)部紛爭導(dǎo)致。因為當(dāng)時有好幾個影視公司都想挖走上官月明。這個可憐的大美人很可能死于一次齷齪的毀滅性報復(fù),成為一場利益紛爭的犧牲品。
而查遍所有跟她牽涉的人員和公司,周鳳岐卻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這也難怪,這種買兇殺人的行徑,流竄性很強,作案者大多是江湖老手,被揪住尾巴的可能性極小。而華藝影視公司不甘罷休,多次向巡捕房施加壓力,法籍總探長不堪其擾,責(zé)令周鳳岐限時破案。周鳳岐竭盡全力,最終無功而返,被那個愛發(fā)脾氣的大胡子總探長狠狠咆哮了一頓。
對此周鳳岐又羞又惱,但也無可奈何。
而今天令他想起這件事的原因,只是因為旁人的一次談?wù)?。出于一種可以理解的原因,他豎起耳朵,安靜聆聽。
挑起這個話題的,是一個三十歲不到的男子,就坐在周鳳岐隔壁一張桌子上。這里是城隍廟湖心亭上的綠波廊茶樓。周鳳岐剛剛結(jié)束一個案子,難得空閑,便想起到這里來坐坐,緩解一下工作壓力。
這個面容清瘦的男子口若懸河,大聲議論著那件案子。圍觀聆聽者饒有興趣。周鳳岐凝神細聽,沒有去打攪對方。
“上官月明的別墅在貝當(dāng)路上,我很早就聽說了。那一帶住的,全是有錢人。”清瘦男子說,“出事那天我正好路過,很多記者和居民圍在大門口,巡捕房趕都趕不走。不少影迷聽說上官小姐出事,又不能親眼目睹,就開始在馬路上鬧事放火。后來來了上百個軍警,場面方才得以控制。我親眼看到有兩個縱火的年輕人被巡捕帶走?!?/p>
周鳳岐聽罷,馬上想起那個陰霾的上午自己奮力擠進上官月明家的情景來。當(dāng)時現(xiàn)場的確人山人海。
“上百個軍警,你這也太夸張了吧。又不是打仗,用得著那么多人嗎?”有人看不慣,戳了他一句。
“你是沒看到當(dāng)時的大場面。我毛估估絕對有上百人。瞎講有啥講頭啦?!鼻迨菽凶蛹绷?。
“算了吧,啥人不曉得你是有名的萬三句?!睂Ψ讲环?/p>
“什么是萬三句呀?”有個年輕人打聽。
“就是他說一萬句話,最多有三句是真的,其他全是吹牛皮?!睂Ψ秸f完哈哈大笑。
“你才是萬三句呢。你一家人全是萬三句?!鼻迨菽凶討崙?,繼續(xù)講述,“我一直是上官小姐的影迷,她的電影我全看過。這次她出了意外,真叫人難過?!?/p>
周鳳岐安靜地聽著,不動聲色。
“毛家慶,你又在說那樁案子了。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庇袀€熟人過來說。
毛家慶不屑:“閑來無事,大家說說山海經(jīng)。你不聽可以跑開點?!?/p>
來人笑笑,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不再作聲。
毛家慶繼續(xù):“那天是個陰天,西北風(fēng)刮得緊,但很多人都不愿意離開。上官小姐的尸體一直到傍晚四點多鐘才被抬出來。我記得清清楚楚。尸體上蒙著一塊白布,北風(fēng)一吹,白布掀起,我看到上官小姐的腦袋很奇怪地歪著,跟身體極不協(xié)調(diào)。很明顯她的脖子已經(jīng)斷了?!?/p>
周鳳岐聽到這里,隱隱有些疑惑。抬頭去看那個叫毛家慶的男子,只見他依舊還在侃侃而談。目光之中,透著一股不可捉摸的氣韻。四周圍觀者無不凝神靜聽,十分投入,偶爾唏噓兩聲,或嘖嘖稱奇。
周鳳岐繼續(xù)聆聽,但已經(jīng)對這個男子有了幾分警覺。等他吹完牛皮離開茶樓時,周鳳岐慢慢跟在他身后,離開了城隍廟。
毛家慶沿著四川路一直向北。周鳳岐緊跟,直到看清楚毛家慶走進某個弄堂的某扇房門,這才作罷。
周鳳岐站在馬路邊,望著過往車流發(fā)呆。
毛家慶的敘述,看似平常,但在周鳳岐聽來,卻分明透露出幾個疑點。
毛家慶說他親眼目睹有人在上官月明家門口放火,又親眼看到縱火者被帶走。這些都是事實。隨后他又說他親眼看著上官月明的尸體從住宅里抬出來,然后蒙在尸體上的白布被風(fēng)吹走,露出上官月明的面部。這些也都是事實。因為當(dāng)時周鳳岐就跟在擔(dān)架旁邊,也是親眼所見。
最最關(guān)鍵的是,毛家慶甚至能夠從尸體的形狀上判斷出上官的脖子已經(jīng)斷了。這一點令周鳳岐十分吃驚。
影迷縱火并被帶走,發(fā)生在上午十點以前。而上官月明的尸體被抬出家門口,則是在下午四點左右。毛家慶要是果真目睹了這兩件事,那就說明他整個一天都呆在上官月明家門口。就算他是個影迷,但周鳳岐還是有些懷疑。
毛家慶年紀(jì)也不小了。他對上官月明的迷戀,果真已經(jīng)到了這種地步了嗎?整整一天圍觀,他不用出工做事嗎?
其次,毛家慶依據(jù)尸體的形狀判斷出上官月明的脖子斷裂,這一點也讓周鳳岐存疑。事實上當(dāng)時上官月明的腦袋只是稍稍有些歪斜。但以毛家慶這樣的外行,要憑此得出上官月明脖子斷裂這樣的結(jié)論,似乎也有些不可思議。
更加令周鳳岐感到不安的是,因為案件沒有偵破,有關(guān)上官月明的死因,至今還沒有公布過。也就是說,除了很少的幾個知情人,外人并不知道上官是因為脖子斷裂而死的。而事實上,整個上海灘上大小報刊電臺連篇報道這個案子,也從未提及過上官脖子斷裂這件事。
所以毛家慶說上官月明脖子斷裂,要么是在吹牛,偶然被他說中,要么他或許真的知道這個秘密。
周鳳岐越想越不安,慢慢信步朝前,不知不覺,竟然就來到了貝當(dāng)路上官月明的家門前。隔著一條貝當(dāng)路,周鳳岐愣愣望著對面的花園洋房,茫然若失。
盛夏的貝當(dāng)路上,梧桐茂密,有些涼爽。上官月明家門口清寂蕭瑟,大門口兩邊的竹籬笆被漆成了黑色。致密厚實的籬笆墻上爬滿了瘋長的青藤,雜亂而繁盛。藤葉碧綠,在清風(fēng)里頻頻搖曳。
就在這一片繁茂的碧綠青藤間,綻放著無數(shù)橘黃色的小花。這些小花有的鮮嫩,有的已經(jīng)開始凋零,更多的只剩下一根根枯萎的花梗。這頓時讓周鳳岐想起這個花園的主人。
想到這些,周鳳岐的情緒也開始變得低沉起來。
突然他感到有些不對勁,但一時又說不清楚哪里出了差錯。
平靜下來后他終于想起,這種青藤根本不可能在盛夏時綻放花朵。而且即便開花,也是那種非常細小的暗紅色小碎花。
那眼前這些橘黃色的花朵又是怎么回事呢?
周鳳岐正在冥想,突然看到一個人影走到竹籬笆跟前,面向著圍墻,低頭默默佇立。盛夏的天氣里,對方穿著一件黑色長袖,一條黑色的及地長裙,戴一頂深咖啡寬檐太陽帽,一副深色太陽鏡,渾身上下遮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
周鳳岐緊盯著對方,心中詫異。正在這時,只看到對方從包里拿出一支黃色的鮮花,緩緩插在竹籬笆上,隨后再次低頭,緊抿嘴唇,面對著那支黃花默默靜思,好久才邁著小步,黯然離開。輕盈飄逸的裙擺帶起地上的梧桐樹葉,翻騰旋轉(zhuǎn)著,沙沙作響。
周鳳岐這才明白,竹籬笆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黃色花朵,是有人持續(xù)不斷插上去的。想到這些他非常震撼,也有些好奇。
跨過馬路,周鳳岐站到竹籬笆下面,仔細打量那些黃色花朵,隨后,快步朝那個神秘的獻花女子追了上去。
二
這個女子發(fā)現(xiàn)身后有人追蹤,一下子加快腳步。周鳳岐緊趕幾步,眼看著就要追上她時,神秘女子突然跑向馬路當(dāng)中執(zhí)勤的警察求救:“救救我,有人在跟蹤我?!?/p>
執(zhí)勤警察抬頭看到周鳳岐,當(dāng)街呵斥。周鳳岐拿出證件,對方這才跟他敬禮致歉:“對不起周探長。我說這位小姐,他是巡捕房周探長,不是壞人?!?/p>
那名女子聽說后,非但沒有松口氣,反而更加緊張起來,低著頭,轉(zhuǎn)身就跑。周鳳岐追出一段,在一個僻靜處把她截住:“小姐,你不要怕,我只想問你幾件事。”
“你要問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迸油泼?。
周鳳岐目光銳利,仔細端詳著該女子。那名女子拼命別過臉低下頭。
“哎呀……”周鳳岐長長驚嘆,“你是白曼麗小姐,對嗎?”
對方用手遮住臉面:“你認(rèn)錯人了?!?/p>
“不可能認(rèn)錯。我買過你的唱片?!敝茗P岐肯定地說道。
周鳳岐實在是始料未及,這個神秘的獻花女子竟然是著名歌星白曼麗。白曼麗曾經(jīng)在上海灘紅極一時,家喻戶曉。但半年前突然銷聲匿跡,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誰會想到她依然隱居在這個大城市里,過著隱士般低調(diào)神秘的日子。
“白小姐,原來你一直住在上海。歌迷們都很想念你?!敝茗P岐由衷說道。
“謝謝大家。”白曼麗輕聲說道。說完之后,東張西望,依舊想急著脫身。
“白小姐為什么要去上官家的籬笆墻上獻花呢?”周鳳岐問。
白曼麗靜默片刻,嘆息:“做個紀(jì)念。上官在世的時候,我們是好朋友?!?/p>
周鳳岐哦了一聲:“竹籬笆上那么多鮮花,都是你一個人插上去的?”
白曼麗點點頭:“是。我隔幾天就過來一次。好幾個月了,一直這樣。上官生前最喜歡黃色?!?/p>
“哦……”周鳳岐感嘆一聲,目光疑慮。
“周探長,既然被你看穿,那就請?zhí)嫖冶J剡@個秘密。我現(xiàn)在只想安安靜靜過日子,好嗎?”白曼麗抬起頭,語氣懇切。
周鳳岐點點頭:“一定。白小姐,既然你是上官的好朋友,那我可不可以問你一些事?上官小姐的死因還沒查出來,我很不安?!?/p>
白曼麗嘆息:“人已經(jīng)死了,我們就不要再去打攪她了?!?/p>
“你是她的好友,難道不希望抓到兇手,替她昭雪嗎?”周鳳岐問。
白曼麗不再作答:“周探長,我要回家了。你別再問了好嗎?”
周鳳岐望著她,沒有追問。白曼麗悄然離開。
周鳳岐望著白曼麗遠去的身影,有些惋惜。但他還是悄悄尾隨,記住了白曼麗的住處。
現(xiàn)在,他對上官月明一案的興趣一下子提升起來。
作為上官月明的好友,白曼麗有些悲傷也情有可原。但要讓她幾個月如一日,堅持為上官月明獻花,這樣的癡迷舉止,似乎有些超越好友的程度。周鳳岐對此非常好奇。
上官月明致死案的全部信息全在他的腦海中。當(dāng)時為了這個案子,周鳳岐沒有少花費精力,所以印象深刻?,F(xiàn)在他開始靜心回憶。
當(dāng)時周鳳岐接到報警后趕到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上官月明家的院門虛掩著。門里門外的雪地里,大致有三個人的新鮮腳印。一個是上官月明的,另一個是她家傭人的,還有一個被認(rèn)定就是兇手的。而兇手的腳印從院門口進入后,似乎在洋房門口停留過,然后直接延伸到房后的一棵大樹下。與這行腳印并排的,還有另一行腳印。經(jīng)核實是兇手返回時留下的。
兇案現(xiàn)場位于二樓的樓梯間里。樓梯間內(nèi)有打斗跡象,腳印凌亂。而上官月明的尸體則在一樓。勘察后周鳳岐推斷,她是被推下樓梯后導(dǎo)致頸椎斷裂致死。
當(dāng)時樓梯間朝北的一扇窗戶打開著,北風(fēng)凜冽。窗戶外面就是一棵粗大的槐樹。有根樹枝緊靠著窗戶,人很容易沿樹枝鉆進窗戶進入房子。經(jīng)過勘察推斷,兇手當(dāng)時從院門進入后,直接趕到房后的大樹下,攀援而上,翻窗進屋行兇。
最有價值的一條線索就是,倒在一樓樓梯間的上官月明,手里拿著一個金屬的雕塑擺件,沉甸甸的。據(jù)傭人供述,這個金屬擺件原本就放在樓梯間的裝飾臺上,她每天都會擦拭一遍。周鳳岐由此推斷,當(dāng)兇手破窗而入時,上官月明曾經(jīng)拿起這個擺件,反擊入侵者,但最終還是被兇手推下樓梯。
而就在這個雕塑的一角,周鳳岐發(fā)現(xiàn)了一抹血跡,另外隱隱還找到一根發(fā)絲。這個重要的線索最后卻沒有幫助周鳳岐找到兇手。因為沒有嫌疑人,血跡毛發(fā)都無從比對。
但現(xiàn)在不同了。
毛家慶。周鳳岐心里默默念叨著。
當(dāng)時的樓梯間里,上上下下全是兇手的臟腳印。由此周鳳岐推斷,兇手把人推下樓梯后,并沒有倉皇逃跑,而是走到一樓,查看過上官月明的傷勢。
也就是說,兇手很可能知道上官月明已經(jīng)死亡,并且還知道她是因為脖子摔斷而死。
毛家慶。周鳳岐想到這些,神色嚴(yán)峻,再次念叨了一聲毛家慶的名字。
三
想要了解毛家慶的近況,并不是一件非常難辦到的事。
毛家慶獨身,目前無業(yè)。父母死后曾經(jīng)留給他一些產(chǎn)業(yè),所以他盡管無業(yè),照樣過得挺滋潤。他之前在一家高級飯店里擔(dān)任維修電工,半年前辭職不干,從此整天游蕩玩耍,順帶著做些期貨股票的掮客生意。
同時周鳳岐還在毛家慶好友鄰居那里獲知,毛家慶很喜歡跟人談?wù)撋瞎僭旅鞅粴?,而且還喜歡添油加醋,把這件事說得活龍活現(xiàn),神神秘秘。
周鳳岐不由得有些興奮。但毛家慶時常在外面游蕩,平時很少回家。周鳳岐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人。他想了想,就去了之前毛家慶工作過的飯店,了解毛家慶當(dāng)時的工作情況。
“毛家慶那時負(fù)責(zé)六、七層樓的電器線路維護。”領(lǐng)班給周鳳岐介紹。
周鳳岐想了想:“六、七層樓全是客房嗎?”
領(lǐng)班點頭:“對,而且是高級客房。一般只有貴賓才會住這兩層。”
“什么樣的貴賓可以入住六、七層客房?”
“一般像政府要員,商人,以及各類明星等等??傊际怯绣X人。”領(lǐng)班介紹。
“明星?以前有個叫上官月明的影星住過這里嗎?”周鳳岐突然有所聯(lián)想。
“當(dāng)然住過。上官小姐生前在六層有個長包房?!鳖I(lǐng)班介紹。
“哦。那么毛家慶有可能跟上官小姐接觸過對嗎?”周鳳岐追問。
領(lǐng)班想了想,拿出一些陳舊記錄本,翻閱了一陣,找到一處:“周探長你看,上官小姐入住時,曾經(jīng)報修過好幾次電器故障。都是由毛家慶過去維修的?!?/p>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周鳳岐追問。
領(lǐng)班查看:“是七個月之前的事。上官小姐不久就被害了?!?/p>
周鳳岐翻看,欣喜。
走出飯店后,周鳳岐馬上又有些疑惑起來?,F(xiàn)在看來毛家慶的嫌疑還是很大的。但如果他真的涉嫌殺害上官月明,又為什么會在案發(fā)當(dāng)天長時間留在現(xiàn)場?并且過去了那么多時間后,他依然還在津津樂道跟別人談及這件事。他這樣做就不怕露餡嗎?這明顯不符常理。
為此他找到了他的師父,一個在偵探領(lǐng)域工作過二十多年的老法師。
“師父,你說毛家慶這種舉動算什么路數(shù)?”周鳳岐向師父請教。
老法師想了想:“其實這種事并不少見,只是你沒遇見過而已?!?/p>
“請師父指教。”
“一般的罪犯作案后,第一時間當(dāng)然是想逃離現(xiàn)場,并且從此對這件事諱莫如深。但也有這樣一種罪犯,他們作案后會突然返回作案現(xiàn)場,站在圍觀的人群當(dāng)中,暗暗觀察案發(fā)現(xiàn)場的動態(tài),窺視巡捕的動作,偷聽圍觀群眾的議論。甚至還會觀察反思自己有沒有留下過致命的破綻。當(dāng)風(fēng)聲過后,案情沒有突破,罪犯僥幸漏網(wǎng),他們出于一種復(fù)雜的心理,還會有意在大眾面前提及這個案子,通過觀察受聽者的反應(yīng),獲得一種高人一籌的滿足感?!崩戏◣熃榻B。
周鳳岐聽完,有些驚訝:“真有這樣的人呀?”
“大千世界,千姿百態(tài)。我看這個毛家慶,很可能就是這種類型的人。別猶豫,繼續(xù)查下去吧?!?/p>
周鳳岐告別師父后回到巡捕房,翻閱了當(dāng)時的所有案卷,回家時天色已經(jīng)很黑。就在他拿出鑰匙準(zhǔn)備開門時,有個人影從拐角處閃現(xiàn)。周鳳岐有些警惕,差點就想掏槍。
“周探長,是我。”一個悅耳的聲音響起。周鳳岐馬上就猜到對方是誰。
“白曼麗小姐,你怎么在這?”
“我找探長有些事。方便跟我聊一會嗎?”白曼麗輕聲懇求。
周鳳岐想了想,就把白曼麗請進車?yán)?。兩人就坐在車?yán)锪牧似饋怼?/p>
“周探長,你是不是找到了殺害上官的兇手?”
“有個嫌疑人。怎么啦?”
白曼麗猶豫片刻:“周探長,你能不能放棄調(diào)查,別再去抓那個殺人犯了?”
周鳳岐有些驚訝:“白小姐,你這是什么意思?”
白曼麗繼續(xù)猶豫,最后終于鼓起勇氣:“周探長,你就算抓到了殺人犯,也救不回上官的性命了。但你要是放棄追查,或許就能保住上官的名聲?!?/p>
聽到這句話,周鳳岐完全震驚了:“白小姐,此話怎講?”
白曼麗開始流淚:“周探長,實不相瞞,上官被害這件事,我是知情者?!?/p>
周鳳岐大驚:“知情者?你都知道些什么?”
白曼麗坐在黑暗的車廂里,目光閃爍,久久沉默:“周探長,我有我的難言之處,請你不要再追問下去,好么?上官一案,請周探長到此為止。我和上官萬分感謝探長的努力。你是個好人,祝愿你一生平安?!?/p>
周鳳岐驚詫,還想說什么,白曼麗轉(zhuǎn)過身來,朝他微微鞠躬,隨后把一沓錢放在車上,迅速推門離去。
“白小姐……”周鳳岐探出頭叫喊。
白曼麗轉(zhuǎn)過頭,緩緩說道:“周探長,你要是再追查下去,反而會傷害到上官。我想這也不是你想看到的結(jié)局,對吧?”說完快步離開。她紫色的旗袍在黑夜里瞬間化成一團凝重的迷霧。旗袍上面鑲嵌的飾件閃閃爍爍,像極了黑夜里若隱若現(xiàn)的螢火蟲,如泣如訴,神秘而雋永。
周鳳岐目送這個身影消失在街道盡頭,暗暗叫奇。
四
白曼麗的出現(xiàn),令案情變得更加撲朔迷離起來,但周鳳岐依然沒有放松查案的步伐。白曼麗的那些話,反而激起了他極大的好奇心。他一定要解開這個謎團。
守候毛家慶沒有花費周鳳岐多少精力。第三天一大早,他就在毛家慶家門口截住了他。
“什么?你懷疑我殺人?有證據(jù)嗎?”毛家慶抗拒。
“2月16號晚上,你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人為你作證?”周鳳岐追問。
“半年前的事,早就忘了?!?/p>
“忘了?半年前上官月明被殺一案,你怎么記得那么清楚?而且一有機會就拿出來說?!?/p>
毛家慶有些驚顫起來。
周鳳岐沒有給他喘息機會。當(dāng)他把毛家慶摁在巡捕房審訊室那只血跡斑斑的椅子里時,毛家慶瞬間崩潰。
“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周鳳岐打量他:“你為什么要殺害上官月明?”
毛家慶搖頭:“其實你們都弄錯了。真正想殺人的不是我,是上官月明。她想殺了我?!?/p>
周鳳岐驚訝:“她怎么會想殺你?”
“因為我拿走了她的一個日記本?!?/p>
“日記本?到底是怎么回事?”周鳳岐追問。
“我當(dāng)時在東亞飯店做維修工。有次上官月明房間里有個燈泡壞了,報修后我上門維修,并且認(rèn)出了上官月明。我覺得她是個大明星,身邊任何一樣?xùn)|西都會很值錢,就順帶把她的一個小包拿走了?!?/p>
“包里有什么東西?”
“一些零錢,名片手絹口紅什么的。還有一個日記本?!?/p>
“什么樣的日記本?里面有些什么?”周鳳岐覺得他已經(jīng)摸到了本案的關(guān)鍵點。
“日記本里記載著好多東西。但我不能告訴你?!泵覒c冷冷回道。
“這個日記本現(xiàn)在在哪?”
“我不會告訴你的?!?/p>
“為什么?”
“我這是為上官月明著想?!泵覒c喃喃自語。
“替她著想。你拉倒吧。替她著想你還會殺了她?”周鳳岐不屑。
“我說過我并不想殺她,是她想殺了我,就因為這個日記本?!?/p>
“解釋。”周鳳岐耐著性子問。
“我拿走了她的包以后,她并沒有報警,而是通過飯店的渠道找到了我。她說我要多少錢都行,只是要我把日記本還給她,并替她保守日記本里的秘密?!泵覒c目光悠遠。
“那你是怎么做的?”
“我跟她在電話里談好了價錢,然后拿著日記本到她家去交易。沒想到她想殺了我。我沒有辦法,只有反抗。一失手就把她給害死了?!泵覒c感嘆。
“說說詳情吧。那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那天我按照約定,去了她家。聽她說當(dāng)晚傭人也回家了。她家的院門也沒有鎖。我走進院門后,她就站在洋房正門口,呆呆望著我。我過去跟她打招呼,她就說她剛才出來接我時,忘記帶鑰匙?,F(xiàn)在司必林門被她順帶著鎖上,她進不去了。我說那怎么辦,她就說她家后窗沒有關(guān)嚴(yán),請我從后窗爬進去,打開房門后,她就把錢交給我?!?/p>
“然后你就從那棵大樹上爬進房子?”
“沒錯。但我好不容易爬上樹,翻進她家后窗,剛剛落地,后腦就被狠狠砸了一下,疼得我差點昏倒。我隨后看清,砸我的人居然就是上官月明。原來她說忘記帶鑰匙什么的,全是鬼話。趁著我爬樹的當(dāng)口,她早就打開房門走進洋房,然后躲在暗處,等我一落地還沒站穩(wěn)腳跟,她就對我狠下殺手。她這么做,就是想把我當(dāng)成竊賊打死,一舉兩得?!边@么跌宕的情節(jié),毛家慶卻說得很平靜。
“后來呢?你對她做了什么?”
“我們兩人當(dāng)時就在樓梯間扭打起來。我一用力就把她推下樓梯。她當(dāng)場就死了。我確認(rèn)她死了以后,也從原路退了出去。”
周鳳岐有些意外:“這么說,當(dāng)時是上官月明想殺你?”
“沒錯,千真萬確。但沒有人相信我的話?!?/p>
“我也不太相信。死無對證,你完全可以偽造現(xiàn)場,然后編出這樣一個故事來。”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p>
“當(dāng)時你被砸在什么位置?”周鳳岐想起另一件事來。
毛家慶低下頭:“就在我右后腦。還有疤痕。你看。”
周鳳岐去看。果然,右后腦上有一個疤痕。不新不舊,差不多就是在半年前留下的。
“那個日記本呢?它或許可以給你提供某些有力證據(jù)。”
毛家慶搖頭:“日記本我已經(jīng)燒了。”
“為什么要燒掉它?”
“因為里面有上官小姐的秘密。我要替她保守這個秘密。”
“別裝什么好人了。我告訴你,你雖然是被動殺人,但還是個殺人犯。所以你還是老實一點?!?/p>
毛家慶嘆息一聲,不再說話。
五
殺死上官月明的疑犯落網(wǎng),這種消息總會不脛而走。巡捕房內(nèi)部也搞不清消息是從哪個渠道泄露出去的。接下來整個上海灘一片嘩然,這件事轉(zhuǎn)眼就成為人們街談巷議的話題。這當(dāng)中最積極的,還要算那些八卦娛樂版的報刊電臺記者。眼下有關(guān)上官月明的任何一條消息,都會引來讀者爭相圍觀。
而更加令周鳳岐惱火的是,就連上官月明有個日記本被竊,并且日記本里隱藏著巨大秘密這樣的細節(jié),也照樣被傳得滿天飛。每天會有人守在門口打聽消息,調(diào)查工作受到嚴(yán)重干擾。
鑒于毛家慶對犯罪事實供認(rèn)不諱,本案看上去并沒有多大難度。根據(jù)經(jīng)驗,毛家慶被指控敲詐、殺人的罪名基本上沒有什么懸念。但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本案的焦點早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了那個神秘日記本上。還有什么比一個女影星的隱私更加吸引大眾眼球的呢?
案子進入審判階段。一審判決下來,毛家慶因敲詐勒索、殺人罪名,被判死刑。這個量刑有些偏重。但誰讓死者是上官月明這樣的大明星呢?而且毛家慶有關(guān)他是被動自衛(wèi)而導(dǎo)致上官月明死亡的說法,因為缺乏證據(jù),沒有被法庭采納。
毛家慶聽到一審判決后,面色鎮(zhèn)靜,目光安寧,沒有當(dāng)庭上訴。
就在判決當(dāng)晚,有個律師找到周鳳岐,提出要見一見毛家慶。他準(zhǔn)備鼓動毛家慶上訴,然后由他給毛家慶提供無償辯護。
周鳳岐沒有阻止,當(dāng)晚就通過渠道,把律師帶進了羈押所。
毛家慶被帶進接待室時,周鳳岐想回避,但律師表示無礙,并邀請周鳳岐一起說服毛家慶上訴。
周鳳岐對毛家慶放棄上訴權(quán)利,也表示不解,于是同意留下。
“我不想上訴。我罪有應(yīng)得?!甭犕曷蓭煹膩硪夂?,毛家慶回絕得干脆利索。
“毛家慶,你不應(yīng)該把那個日記本燒掉。因為它可以為你所說的被動自衛(wèi)一事提供證據(jù)。按照你所說的情況,上官月明很可能就是為了保住那個日記本里的秘密,才會對你狠下殺手。如果真是這樣,那么你的行為很可能會被認(rèn)為是正當(dāng)防衛(wèi)。那樣一來,你就有救了?!甭蓭熞荒樳z憾。
毛家慶一聲不吭,面色始終平靜。
“毛家慶,那本日記本到底燒掉了沒有?律師的話,很值得你考慮?!敝茗P岐也有些同情毛家慶。
“有沒有燒掉,對我沒什么區(qū)別?!泵覒c輕聲嘀咕。
“區(qū)別很大,或許還可以保住你性命?!甭蓭熖崾?。
“我不想茍且偷生。我出于私利,獲知了她的隱私,隨后又親手殺死了她。我罪有應(yīng)得?!泵覒c咬牙。
大家一愣。周鳳岐:“毛家慶,你那么想贖罪,這半年里你為什么不站出來自首伏法?”
“害怕。周探長。不管怎么樣,投案自首這種事,畢竟讓人怯步。而現(xiàn)在既然被你抓獲,我反而平靜下來了?!?/p>
“你真是這么想的?”周鳳岐追問。
“那還有假?”
“你心里想著贖罪,卻又不敢自首。而你在外面卻時常跟人提及這個案子。這你又是怎么想的?”周鳳岐對這一點始終抱有疑慮。
“是呀。這就叫天網(wǎng)恢恢。我在茶樓里談?wù)撨@件事,旁邊偏偏坐著一個巡捕房探長,而且還就是當(dāng)年負(fù)責(zé)偵查上官月明死亡案的探長。這種巧合,分明就是上官小姐在天之靈的安排?!泵覒c感嘆,“天命不可違呀。告訴你吧周探長,我這么喜歡跟別人提及這件事,只是想緩解一下內(nèi)心的焦慮和愧疚。有時候我很害怕這樣做會被別人發(fā)現(xiàn)問題,但有時候又特別希望別人能看穿我就是那個兇手。這些話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但信不信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等著最后一刻的到來?!?/p>
兩人聽完毛家慶的話,都有些意外。
“你們不要懷疑我的誠意。我是決心用生命來向上官小姐贖罪的。在我看到她躺在樓梯間的地板上,脖子大幅度彎曲著,氣息全無的一剎那,我無限愧疚,下定了這個決心。”毛家慶神情凝重,一字一頓說。
“那個日記本你到底燒沒燒掉?”周鳳岐追問。
“燒了?!?/p>
“毛家慶,如果你真把日記本燒了,也沒關(guān)系。你只要把日記本里的秘密告訴我。我一樣替你無償辯護,保證你逃過死劫。我說話算話,怎么樣?”律師提出一個新辦法。
“你這么做,究竟圖什么呢?你我素不相識,我哪里承受得起這樣的好意?”毛家慶望著律師。
律師想了想:“好吧。我也實話實說。我是受華藝影視公司委托而來的。目的就是想了解上官月明身上到底還有哪些秘密。這件事事關(guān)當(dāng)年上官月明向公司提出終止合同的深層原因。華藝一直都想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挖墻腳?!?/p>
律師的話讓大家都有些驚訝。毛家慶聽完,臉色更加堅定:“那我就更不能說了。我要讓所有人都記著她的美好,給所有影迷留下一個美麗記憶?!?/p>
“毛家慶,你放走這個機會,前面就是死路一條了。華藝在上海灘神通廣大,救你根本不在話下。你好好考慮?!甭蓭煵粎捚錈┑亟忉尅?/p>
毛家慶閉上眼睛:“你們走吧,別再浪費時間。上官小姐,對不起?!?/p>
六
毛家慶最終沒有上訴,并很快被執(zhí)行了死刑。
“你怎么看這件事,周探長?毛家慶所說的那個日記本,到底是不是存在?”律師坐在周鳳岐的對面,似乎有些不甘失敗。
“你覺得毛家慶有必要說這個謊嗎?”周鳳岐點煙。
律師想了想:“是呀。毛家慶本來就不想憑借這個日記本為自己謀利,所以也沒有必要編瞎話說謊??上а?,他最終寧死不肯透露日記本上的那些秘密。”
周鳳岐沉吟:“或許他真有那份誠意,也說不定?!?/p>
律師最后搖搖頭:“不一定。毛家慶也是一個人。是人就有求生的欲望。假如有機會,我不相信他會輕易放棄。我在想,這個所謂的日記本,會不會是毛家慶捏造出來,為自己臉上貼金的?”
“貼什么狗屁金?人家連命都可以舍棄,還會在乎這個嗎?”
“不。我覺得這個日記本根本不存在,這只是毛家慶杜撰出來的。他沒有證據(jù)為自己辯護,卻故意捏造出一個神秘的日記本,然后標(biāo)榜自己,擺出一副為他人保守秘密慷慨赴死的樣子來,讓大家敬佩他的為人。這也算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吹的最后一次牛皮了?!?/p>
對于這個推斷,周鳳岐想了想,感覺也有些道理。
一周后的一個夜晚,周鳳岐回到家門口。剛要開門,那個神秘的人影再次出現(xiàn)。
“周探長,打攪了?!卑茁愝p聲招呼。
周鳳岐驚訝,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問:“白曼麗小姐,我記得上次我們的談話沒有結(jié)束,你就匆匆告辭了。”
白曼麗答非所問:“周探長,上官的案子終于還是曝光了。所幸的是,你們最終還是保住了那個秘密。謝謝你們?!?/p>
“什么秘密?”周鳳岐驚異。
“就是上官的那個日記本。里面有一個秘密。這些天我一直關(guān)注著案情發(fā)展?!?/p>
“你也知道這個秘密,是嗎?”
白曼麗遲疑,最后點了點頭:“是的,我當(dāng)然知道?,F(xiàn)在我是唯一的知情者了?!?/p>
“那么也就是說,毛家慶沒有說謊。那個日記本,日記本里的那個秘密,確實是存在的?”周鳳岐追問。
白曼麗點點頭:“毛家慶是有誠意的。他不愿茍且偷生,用實際行動實現(xiàn)了承諾。最終讓上官,也讓我保住了臉面?!?/p>
周鳳岐聽著有些別扭:“到底怎么回事?可以跟我說說嗎?”
白曼麗遲疑:“周探長是君子,一定會守口如瓶,對嗎?”
周鳳岐:“我應(yīng)該值得你信任?!?/p>
白曼麗凝視片刻,終于開口:“的確有這樣一個日記本。里面記錄著我和上官月明之間的真摯戀情。這是一段絕不可示人的戀情,一旦曝光,我們兩個將萬劫不復(fù),還會牽扯到好多人的利益。上官一直有記日記的習(xí)慣。沒想到這次會給她帶來一場災(zāi)難?!?/p>
周鳳岐驚駭。
“上官準(zhǔn)備殺死毛家慶的事,我是知情的。我反復(fù)規(guī)勸上官無效,再加上私心作祟,因此也就任其行為。不料上官反遭其害,我預(yù)感我們之間的不倫戀情會被曝光,于是也躲起來隱居不出,并時刻準(zhǔn)備好承受這個驚天新聞哪天突然爆發(fā)……周探長,我跟你說了這個秘密,也只是想不辜負(fù)毛家慶的一片誠意。我要是不說,這世上就沒有人會相信他。這件事煩請周探長保密。拜托,拜托了?!卑茁愖詈笳f。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