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愛麗絲·門羅｜李文俊 譯

編 輯:趙斌 mzxszb@126.com

朱麗葉對山姆說:“他告訴我，他認(rèn)為不太像話，是跟你有關(guān)的什么事兒。”

“他這么說的？那你又是怎么對他說的？”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不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事。但我又不想讓他知道我不明白。”

“是啊。”

她在桌子邊上坐了下來。“我想喝一杯，但是我不喜歡威士忌?！?/p>

“你現(xiàn)在也喝上了？”

“就喝葡萄酒。我們自己釀葡萄酒。在海灣那兒每戶人家都自己釀做?！?/p>

然后他跟她說了一個笑話，要是在以前，他是絕對不會跟她說這類笑話的。它講的是一對夫婦住進(jìn)一家汽車旅館，故事的最后一句是:“因此，就像我在主日學(xué)校里跟女孩子講的那樣——你是無須既喝酒又抽煙才能享受到美好時光的。”

她大聲笑了，可是覺得自己的臉皮發(fā)燙了，就像跟查理在一起時一樣。

“你干嗎要辭職呢？”她說，“是因為我才泄氣的嗎？”

“唉，得了吧。”山姆笑著說，“別把自己估計得那么高。我沒有泄氣。我不是被開除的?！?/p>

“那好吧。你是自己辭職的。”

“我自己辭掉的。”

“那樣做就跟我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

“我辭職，是因為我厭煩了老把自己的脖子伸在那個套索里。我想辭職已經(jīng)不止一年兩年了?！?/p>

“就跟我沒有一點關(guān)系嗎？”

“好吧，”山姆說，“我跟別人爭吵了一場。老是有人亂說別人的壞話。”

“說什么？”

“你沒有必要知道。”

過了片刻，他又接著說:“你不用擔(dān)心，他們沒有開除我。他們也沒法開除我。是有條例規(guī)定的。就像我跟你說的那樣——反正我早就不想干了?！?/p>

“可是你不明白，”朱麗葉說，“你不明白。你不明白這樣做是多么的愚蠢，住在這樣的一個地方又是多么的讓人生氣，這兒的人總是那樣議論人，可如果我告訴他們我知道這一點的話，他們又是絕對不肯相信。仿佛這是一個笑話似的。”

“可是，不幸的是你母親和我不是住在你的那個地方。我們是生活在這里。你的那個男人也會認(rèn)為這是一個笑話嗎？今天晚上我不想再談這件事了，我要上床睡了。我先去看看你母親，然后我也要睡了。”

“旅客列車——”朱麗葉說，精力仍然很旺盛，肚子里的氣也還沒發(fā)泄完，“在這兒仍然是有一站的。不是這樣嗎？你不想讓我們在這兒下車。對不對？”

對她的這個問題，正走出房間的父親沒有回答。

小鎮(zhèn)最邊緣處的一盞街燈的光此刻正落在朱麗葉的床上。那棵大大的軟木楓樹早給砍了，現(xiàn)在頂替它的是山姆種了大黃的藥田。昨天晚上她是把窗簾拉緊免得燈光照在床上的，可是今天晚上，她覺得自己需要室外的空氣。因此她把枕頭移到床腳那邊，挨著佩內(nèi)洛普——盡管燈光直直地打在臉上，孩子已經(jīng)睡得像個天使那樣了。

她真希望方才是喝了點兒威士忌的。她僵僵地躺著，既沮喪又氣憤，肚子里在打著一封寫給埃里克的信的腹稿。“我不明白自己來這里是干什么的，我根本就不應(yīng)該來，我現(xiàn)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p>

回家。

早晨，天還沒有怎么亮，她就聽到了真空吸塵器的聲音。接著她聽到了一個聲音——山姆的聲音——打斷了吸塵器的聲音，再后來她一定是又睡著了。等她再一次醒來，她想方才一定是在做夢。否則的話佩內(nèi)洛普應(yīng)該會被吵醒的，可是孩子并沒有醒。

今天早上廚房里涼快了一些，不再是一屋子都是燉水果的氣味了。艾琳在給果醬瓶準(zhǔn)備方格布的罩子和預(yù)備貼到瓶子上去的標(biāo)簽。

“我好像是聽到了你在用吸塵器的聲音，”朱麗葉說，想讓氣氛變得輕松一些，“我肯定是做夢了吧。那會兒才清晨五點來鐘?！?/p>

艾琳沒有立即回答。她正在寫一個標(biāo)簽。她寫的時候精神高度集中，牙齒緊緊地咬著嘴唇。

“是她，”她寫完后說道，“她把你爹吵醒了，你爹只好起來去阻止她?！?/p>

“這好像不大可能嘛。昨天，薩拉只有在要上廁所的時候才會起床的呀?！?/p>

“他告訴我的，”艾琳說，“她半夜醒來，認(rèn)為自己該干點什么活兒，于是你爹不得不起床去拉住她。”

“那么她精力還是很充沛的啰?！敝禧惾~說。

“可不是嗎?！卑沼衷趯懥硪粡垬?biāo)簽了。這張寫好后，她把臉轉(zhuǎn)向朱麗葉。

“她是想吵醒你爹，引起注意，就是這么回事。他都累得要死了，可是不得不起來照顧她?！?/p>

朱麗葉把身子轉(zhuǎn)開去。她不想把佩內(nèi)洛普放下來——好像孩子在這里不安全似的——所以把孩子擱在一邊的腿上，同時用只湯勺去把雞蛋撈出來，就用一只手去磕開它，剝了皮，再把它碾碎。

她喂佩內(nèi)洛普時不敢說話，生怕自己的聲音會驚嚇了孩子，使她哭起來。這樣做感染了艾琳。她也壓低了自己的聲音——不過仍然是氣鼓鼓的，“他們就是這樣。他們發(fā)病的時候連自己也控制不住。他們光是想到自己，也不為別人考慮考慮。”

薩拉的眼睛是閉著的，可是很快就睜開來了?！芭?，我的好寶貝兒，”她說，仿佛是在自嘲似的，“我的朱麗葉。我的佩內(nèi)洛普?！?/p>

佩內(nèi)洛普似乎對她一點點習(xí)慣了。至少今天早上沒有哭，也沒有把小臉扭開。

“哪，”薩拉說，伸手去取一本她的雜志，“把她放下，讓她來干這個活兒。”

佩內(nèi)洛普起先像是有點猶豫不決，但緊接著就揪住一頁紙，使勁地撕扯起來。

“干得不錯呀，”薩拉說，“小娃娃沒有不喜歡撕扯雜志的。我記得的?！?/p>

床頭那張椅子上放著一碗麥乳精，幾乎沒怎么動過。

“你早飯都還沒有吃嗎？”朱麗葉說，“你是不是不想吃這個？”

薩拉看著那只碗，仿佛是有個嚴(yán)重的問題待她解決，不過她還沒有想好。

“我不記得了。是的，我琢磨著我是不想吃這個?！彼p聲咯咯地笑著，仿佛有點詫異似的，“誰知道呢？我忽然覺得，她沒準(zhǔn)想毒死我呢?！?/p>

“我只不過是在說笑話，”平靜下來之后，她又說道，“不過她真的是很兇狠的呀。這個艾琳。我們絕對不應(yīng)該低估——這個艾琳。你看到她胳膊上的那些毛了嗎？”

“就跟貓的毛似的?！敝禧惾~說。

“也像是臭鼬的?！?/p>

“我們只能希望這樣的毛一根也別掉到果醬里去。”

“別讓我——別讓我再笑了——”

佩內(nèi)洛普撕雜志撕得很專心，因此朱麗葉放心讓她留在薩拉的房間里，自己將麥乳精端到廚房里去。她一句話沒說，便做起一份蛋奶酒來。艾琳出出進(jìn)進(jìn)，把一箱箱果醬瓶放到汽車?yán)锶ァＴ诤笈_階上，山姆正在用水管將新挖出來的土豆上粘著的泥土沖刷掉。他唱起歌來了——一開始聲音太輕，沒有人能聽清他的歌詞；接著，當(dāng)艾琳走上臺階時，他的聲音變得響了一些。

艾琳，晚——安——安，

艾琳，晚安，

晚安，艾琳，晚安，艾琳，

我會在夢中見到你。

艾琳此時正在廚房里，她呼地轉(zhuǎn)過身，大聲喝道:“別唱說我的事兒的這首歌子?！?/p>

“哪首歌說你的事兒啦？”山姆說，裝出很吃驚的樣子，“誰在唱說你事兒的歌啦？”

“就是你。你方才唱了。”

“哦——那首歌呀。那支說艾琳的歌嗎？歌里的那個女孩？天哪——我忘了那也是你的名字了?！?/p>

他又唱起來了，不過是在偷偷地哼唱。艾琳站著在聽，臉漲得通紅，胸脯一起一伏，單等聽到歌詞里的一個字她就要馬上撲過來了。

“不許你唱跟我有關(guān)系的歌。如果里面有我的名字，那就是跟我有關(guān)?！?/p>

突然間，山姆放大嗓音唱起來了。

上周六夜晚我舉行婚禮，

我跟我太太安頓下來——

“停住。你給我停?。　卑蘸爸?，雙目圓睜，滿臉通紅，“你要是再不停下，我可要出來用水管來沖你了?！?/p>

山姆這天下午要給下了訂單的幾家食品雜貨鋪和一兩家禮品商店去送貨。他邀請朱麗葉跟他一塊去。之前他已經(jīng)去過五金店，為佩內(nèi)洛普買了一把嶄新的嬰兒坐椅。

“這件東西咱們家閣樓里是不會有的，”他說，“你小的時候，我還不知道有這樣的設(shè)備呢。而且，買來也沒法用。我們當(dāng)時沒有車?！?/p>

“這坐椅挺時尚的，”朱麗葉說，“我希望不至于太貴吧?！?/p>

“值不了幾個錢?！鄙侥氛f，彎了彎身子請她上車。

艾琳正在地里接著采集藍(lán)莓。那是準(zhǔn)備做餡餅用的。山姆把喇叭按響了兩下，在車子開動時又揮了揮手，艾琳決定給予回應(yīng)，她舉起了一只胳膊，那動作似乎是在轟趕一只蒼蠅。

“那可是個好姑娘呀，”山姆說，“我不知道沒有了她我們怎么能活下去。不過我猜她對待你挺粗暴?！?/p>

“我跟她才剛剛認(rèn)得呢?！?/p>

“可不。她嚇著你了吧？”

“哪能夠呢？”朱麗葉盡量想找出句夸獎的，至少是不帶貶損的話來評論艾琳，于是問起艾琳的丈夫是怎么在養(yǎng)雞場出事喪生的。

“我不知道他是那種罪犯型的人呢，還是僅僅就是很不成熟。總之，他跟幾個小混混攪到一起，他們打算順手偷一些雞，撈點外快，自然，他們觸動了警報系統(tǒng)，雞場主人拿了把槍出來，不管那人是不是有意要開槍打他，反正——”

“我的上帝呀?！?/p>

“艾琳和她的公公婆婆告到法院，可是那位農(nóng)民被判無罪。自然會這樣判的。不過對于艾琳來說，必定是打擊很大。即使那個丈夫不像是什么好東西?！?/p>

朱麗葉說，顯然是這樣的，接著又問，艾琳是不是他在學(xué)校里教過的學(xué)生。

“不，不，不。她幾乎沒怎么上過學(xué)，據(jù)我所知。”

他說艾琳自己的家庭原來是在北方，在亨茨維爾附近。是的。是那兒附近的一個什么地方。有一天全家進(jìn)城。父親、母親，還有孩子們。那位父親告訴他們他有些事情要做，一會兒之后再跟他們會合。他還告訴他們會合的地點和時間。于是大家走開去逛了——也沒有錢可花——一直等到約定的時間。可是他就是沒有露面。

“是根本沒想露面。把他們遺棄了。因此他們只好依靠福利救濟(jì)度日了。住在窮鄉(xiāng)僻壤的一個棚屋里——那兒過日子花費少些。艾琳的大姐，據(jù)我了解，那可是一家的頂梁柱，起的作用比母親還大——卻因為闌尾炎急性發(fā)作死了。當(dāng)時根本無法送她進(jìn)城，因為遇到了暴風(fēng)雪，他們又沒有電話。之后艾琳就不想再回到學(xué)校了，因為過去都是大姐保護(hù)著她，不讓別的孩子欺侮她們?，F(xiàn)在，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吧，可是我想她一開始并不就是這樣的。沒準(zhǔn)即使現(xiàn)在，在更多情況下這也只是一種假象。”

現(xiàn)在，山姆說，是由艾琳的母親幫著帶艾琳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可是你猜怎么著，過了那么多年之后那位父親居然又出現(xiàn)了，而且還想讓母親回到自己身邊去，如果真的會這樣，艾琳就不知道怎樣辦才好了，因為她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受他的影響。

“他們是挺聰明的孩子。那個小姑娘有上腭開裂的毛病，已經(jīng)動過一次手術(shù)，不過以后還得再動一次。她會完全治好的。不過還有一件事情?！?/p>

還有一件事情。

朱麗葉倒是怎么的啦？她絲毫都沒有產(chǎn)生真正的同情心。她感到自己，在心底深處，是在抵制這個可怕的長篇悲情故事。當(dāng)故事里提到開裂的上腭時，她真心想做的是，哀嘆一聲，行了，別再往下說了。

她知道自己是不對的，可是這種感覺就是不肯退去。她害怕再說上一句，她的嘴就會將她那顆冷酷的心如實暴露了。她擔(dān)心自己會對山姆說:“這整件不幸的事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呢，莫非能使她成為一位圣徒？”或者她會說出那句最最不可原諒的話:“我希望你不是想讓我們卷入到那種人的是非堆里去吧。”

“我想讓你知道的是，”山姆說，“她來我們家?guī)兔Φ臅r候也正是我一籌莫展的當(dāng)口。去年秋天，你母親的情況簡直是糟糕透了。倒并不是她什么都不想干了。不是的。如果真是那樣倒會好一些。她什么都不干那樣只會更好。她的情況是，她開始干一件事，接著又干不下去了。老是這樣，一遍遍地這樣重復(fù)。這倒不完全是新出現(xiàn)的情況。我是說，我一向是老得跟在后面幫她收尾的，既要照顧她還得打理她沒能干完的家務(wù)活。我和你都得這樣——記得吧？她永遠(yuǎn)都是這么一位心臟有毛病的漂亮嬌小姐，老得讓人伺候著。這么多年來，我有時也想過，她本來是應(yīng)該更加努力一些的。”

“可是情況變得那么糟糕，”他說，“糟糕得我下班回家時只見洗衣機(jī)給拖到廚房的當(dāng)中，濕衣服掉得一地都是?；蛘呤撬诳臼裁礀|西，烤到一半又不管了，東西在烤箱里都結(jié)成了煳嘎巴。我真害怕她會讓火燒到自己，會把房子燒著。我一遍一遍地對她說，你就躺在床上得了?？墒撬豢?，接下去又是把事情弄得一團(tuán)糟，然后大哭一場。我試著請了一個又一個的小姑娘來幫忙，可是她們就是對付不了她。最后，總算是請到了這一位——艾琳?！?/p>

“艾琳，”他說，粗粗地出了一口氣，“我為那一天而感恩。我告訴你，我為那個日子而感恩呀?！?/p>

可是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好事一樣，他說，這樣的好事也必定會有一個終結(jié)的。艾琳打算結(jié)婚了。要嫁給一個四五十歲的鰥夫。是個農(nóng)民。據(jù)說還有幾個錢，為了艾琳著想，山姆希望這是真的。因為這個男人身上是再找不出什么值得一提的好處來了。

“憑良心說，他根本沒有什么好處。就我所見到的，他滿嘴上上下下就只剩下一顆牙齒了。不是什么好征兆呀，依我看。不是太傲慢了就是太吝嗇了，所以不愿意安假牙。想想看——像她那么好看的一個姑娘?！?/p>

“打算在什么時候？”

“秋天的什么日子吧。反正是在秋天?！?/p>

佩內(nèi)洛普一直都在睡——幾乎在他們剛開動汽車以后她就在她的幼兒坐椅里睡著了。前面的車窗是開著的，朱麗葉能聞到新收割和打捆的干草的香味——現(xiàn)如今，再沒人打干草套了。田野里還孤零零地矗立著幾棵榆樹，它們現(xiàn)在也算是難得見到的好景色了。

他們在由沿著峽谷里的一條街所形成的一個村子里停了下來。山巖從峽谷的壁上露了出來——這兒是方圓好些英里內(nèi)唯一能見到這樣的大塊巖石的地方。朱麗葉記得以前來過，當(dāng)時這兒還有個買票才能進(jìn)入的特殊公園呢。公園里有一個飲水噴泉、一間茶室，茶室里供應(yīng)草莓奶油酥餅和冰激凌——當(dāng)然還會有別的東西，不過她記不得了。巖石上的山洞用的便是《白雪公主》中七個小矮人的名字。當(dāng)時山姆和薩拉坐在噴泉旁邊的草地上吃冰激淋，而她卻急著奔到前面去察看一個又一個山洞(其實真的沒什么看頭——洞都很淺)。她要他們和自己一起去，當(dāng)時山姆說:“你知道你母親是爬不了山的?！?/p>

“你自己跑過去吧，”薩拉當(dāng)時這么說道，“回來后把見到的一切都告訴我們。”她是盛裝出行的。一條黑色的塔夫綢裙子圍繞著她在草地上鋪開，形成一個圓圈。那時候是管這種裙子叫作芭蕾女演員舞裙的。

那肯定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日子。

等山姆從商店里出來后朱麗葉便問他這件事。他起先記不得了。可是后來又想起來了。裙子是從一家專門敲竹杠的商店買的，他說。他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那家店就不見了。

朱麗葉沿街一路都找不到有噴泉或茶室的痕跡。

“是給我們帶來安寧與秩序的人哪?！鄙侥氛f，朱麗葉過了片刻才明白他仍然是在講艾琳的事?！八裁椿顑憾荚敢飧伞＝o園子割草啦、鋤地啦。而且不管干什么都是盡量干好，好像干這活是得到了一個特權(quán)似的。這正是永遠(yuǎn)使我驚訝的地方。”

使他感到輕松的能是一個什么日子呢？是誰的生日嗎？或是結(jié)婚紀(jì)念日？

山姆持續(xù)不斷地，甚至是很莊嚴(yán)地往下說，他的聲音甚至都壓過了汽車上坡時的掙扎聲。

“是她，恢復(fù)了我對女性的信心呀?！?/p>

山姆每沖進(jìn)一家店鋪之前都對朱麗葉說他用不了一分鐘就會出來，可是卻總是過了好一陣子才回來，并且解釋說他脫不開身。大伙兒都要跟他聊天，他們積了一肚子的笑話要說給他聽。還有幾個人跟著他出來，要看看他的女兒和小寶貝。

“那么說，這就是那位會說拉丁語的姑娘了?！币晃惶f。

“這一陣已經(jīng)有些丟生了，”山姆說，“她現(xiàn)在正忙著別的事情呢?！?/p>

“那肯定是的，”那位太太說，同時彎下了脖子去看佩內(nèi)洛普，“可孩子們豈不是上帝賜予的好寶貝嗎？哎唷，多么可愛呀?！?/p>

朱麗葉曾經(jīng)想過，她是不是該跟山姆談一談她打算繼續(xù)做下去的那篇論文——雖然目前對她來說這僅僅是一個夢。過去，她和父親之間總是能很自然地談到這些問題。但是跟薩拉卻不行。薩拉會說:“好，現(xiàn)在，你該跟我講講你學(xué)習(xí)方面進(jìn)展得怎么樣了?！笨墒钱?dāng)朱麗葉概括地向她介紹時，薩拉卻會問朱麗葉，她是怎么能記清楚所有這些希臘名字的。不過山姆能理解她所講的是怎么一回事。在學(xué)院念書時她告訴別人，她父親曾給她解釋過thaumaturgy①這個詞的意思，當(dāng)時她只有十二三歲，初次讀到這個詞。別人問，她父親是不是一位學(xué)者。

“當(dāng)然，”她說，“他教六年級呢?！?/p>

現(xiàn)在她有一種感覺，他隱隱中有意想貶低她的水平。這意圖沒準(zhǔn)還不太隱晦呢。他可能會運用airy-fairy②這樣的文詞兒。或是說他忘記某件事是怎么回事了，要她告訴他。然而她相信他不可能忘記。

不過也許他真的是忘記了。他意識中的某些房間的門關(guān)上了，窗戶被遮住了——那里面的東西被他認(rèn)為是太無用、太不光彩，因此也無須重見天日了。

朱麗葉的口氣說出來時比她原先設(shè)想的更為生硬。

“她想結(jié)婚嗎？那個艾琳？”

這個問題著實讓山姆嚇了一跳，她用的是那樣的口氣，又是在沉默了挺長時間之后。

“我不知道。”他說。

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看不出來她怎么能做得到。”

“你問她去呀，”朱麗葉說，“你必定是想問的，既然對她那么有意思。”

他們驅(qū)車走了一兩英里之后他才再次開口說話。很明顯她是傷著他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他說。

“開心果、愛生氣、糊涂蛋、瞌睡蟲、噴吸精——”薩拉說。

“萬事通。”朱麗葉說。

“萬事通。萬事通。開心果、瞌睡蟲、萬事通，愛生氣、害羞鬼、噴嚏精——不。是噴嚏精、害羞鬼、萬事通、愛生氣——瞌睡蟲、開心果、萬事通、害羞鬼——”

數(shù)了自己的手指之后，薩拉說:“這不都八個了嗎？”③

“我們到那兒去玩了可不止一遍，”她又說，“以前我們總叫那地方‘草游蛋奶餅神搬’——哦，我多希望能再去一次呀?！?/p>

“唉，現(xiàn)在那兒什么都沒有了，”朱麗葉說，“我都看不出原址是在哪兒了?！?/p>

“我肯定我能找到。為什么我沒跟你們一塊兒去呢？一次夏日的駕車出游，坐車還能費多大的力氣？你爹老說我沒這個勁兒。”

“你不是來車站接我了嗎？”

“是啊，我是去了，”薩拉說，“不過他不讓我去。我不得不發(fā)了一次脾氣。”

她把手往后彎，想把腦袋后面的枕頭拉高一些，可是她做不到，因此朱麗葉幫她做了。

“見鬼，”薩拉說，“我真成了百無一用的廢物了。不過，我想我洗個澡總還是有力氣的吧。要是有人來那怎么辦呢？”

朱麗葉問她是不是等什么人來。

“不是。不過萬一有呢？”

于是朱麗葉扶她進(jìn)了洗澡間，佩內(nèi)洛普爬著跟在后頭。接著，當(dāng)水放好，她的外婆被抱著放下去后，佩內(nèi)洛普也非要一起洗不可。朱麗葉幫她脫了衣服，于是一老一小便一起洗起來了。不過脫光衣服的薩拉并不像是個老太太，倒更像是一個老小孩——一個，這么說吧，害著某種異域傳來、很消耗人、讓人脫水的病的女孩。

佩內(nèi)洛普倒是能接受這個浴伴，一點兒也沒有驚慌，只是始終緊捏著她自己那塊小鴨形的黃肥皂。

在洗渙時，薩拉終于小心翼翼、主動地問到埃里克的事兒。

“我肯定他是個很不錯的男人?！?/p>

“有時候是的吧?！敝禧惾~隨口應(yīng)付道。

“他對他第一個妻子那么好?！?/p>

“是唯一的妻子，”朱麗葉糾正她，“到目前為止?！?/p>

“不過我敢肯定，現(xiàn)在你有了這個寶寶——你很快樂吧，我的意思是。我敢肯定你是快樂的。”

“是很快樂，就像持續(xù)生活在罪惡之中那樣。”朱麗葉說，同時撈起一條毛巾，將擰出來的水澆在母親打了肥皂的頭上，嚇了她一跳。

“這正好是我的意思?！彼_拉快樂地尖叫著說，她剛將頭浸到水里去過，現(xiàn)在則用毛巾捂住了臉。接著，她又說:“朱麗葉？”

“怎么啦? ”

“你知道的，如果我說過你爹的什么壞話，我不是真的有那個意思。我知道他是愛我的。他只是不快樂罷了。”

①古希臘語，“奇跡制造”之意。

②有“或隱或現(xiàn)”之意，為書面語言。

③這里薩拉是在測試自己的記憶能力，所講到的是動畫片《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中矮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