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與藍(lán)

那天清早，父親告訴少年，他們又要和鄰國開戰(zhàn)了，每戶人家的成年男子都要上戰(zhàn)場。兩匹快馬等候在門外，他的父親和哥哥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一切。

臨行前，父親叮囑母親帶著他住到遠(yuǎn)房親戚家去。書暫時是不能念了。和母親投奔親戚家的路上，不斷有戰(zhàn)爭的消息傳來。他們的國家吃了敗仗，損失了大片領(lǐng)土。寄出去的信石沉大海，也沒有父親和哥哥的任何消息。

少年和母親坐在馬車?yán)?，偶爾掀開簾子向外看，沿途都是乞討的人群，骯臟的手從簾子外伸進(jìn)來。他們把干糧遞出去，很快被搶奪分食完，又有更多的手伸進(jìn)來。有一次，一名喝醉酒的乞丐憤怒地敲擊著他們的馬車外壁，嘴里罵罵咧咧。隨后，那人掀開簾子，通紅的眼睛瞪視著車?yán)锉С梢粓F(tuán)的兩個人。少年第一次和陌生人對視，許久，那人又罵罵咧咧地放下簾子，走了。

母親受了驚嚇，半路生起了病。為了避開人群，他們選擇走山路。路越來越窄，行程越來越慢。距離目的地還有兩天的路程，母親去世了。

少年把盛水的碗砸碎，在山頂?shù)拇蠡睒渑酝诹艘粋€墓穴。

他把剩余的銀兩給了馬車夫，獨(dú)自一人踏上旅途，在下山的路上遇見一名信使，信使從戰(zhàn)場來，去王宮送信。他告訴他，這一仗輸?shù)煤軕K，第一批出征的士兵全部死亡，無一幸免。

他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和哥哥。

他來到最近的征兵站，謊報了年齡，成為新兵里的一員。

新征集的士兵沒有時間接受訓(xùn)練，新的戰(zhàn)役就要打響，他們必須在短時間里趕赴戰(zhàn)場。每一隊新兵都由一名老兵帶領(lǐng)，他們一邊行軍，一邊聽老兵講解各種兵器的用法，什么時候用槍，什么時候用戈，還有矛和盾、劍和箭。劍法講得少，老兵說，劍是君子用的玩意，模樣好看而已，其實不頂用。老兵參加過許多戰(zhàn)爭，能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總有那么點(diǎn)本事。

行軍間隙，少年撿了樹枝練習(xí)武藝。老兵不教花拳繡腿，“就教你兩招?！崩媳f，“一是砍，二是逃?！?/p>

他們晝夜行軍，趕赴戰(zhàn)場。

黃昏，在路邊成堆躺著的傷兵中，仿佛有哥哥的臉一晃而過。少年回頭去看，又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想跑回去仔細(xì)找，被嚴(yán)厲喝止了。軍令如山，只能前進(jìn)，不能后退。他抬起頭，看著遠(yuǎn)方的夕陽，想起了自己的家。

當(dāng)然，他已經(jīng)沒有家了。

打仗的時候，原來學(xué)過的那一點(diǎn)兒兵法全派不上用處。他們被編排成一個個方陣，聽見一個聲音喊：“沖啊——”他們就只管往前沖。步子慢一點(diǎn)，就可能被后來的人踢到，踩到。有人摔跤了，后面的人也不管。大家都沒頭沒腦地沖上去。戰(zhàn)鼓擂得震天響，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敵方的。少年手握長槍，也跟著人群向前沖，不知敵人在哪里，只看見漫天黃土，只聽見不絕于耳的喊殺聲。

少年站在一棵枯樹邊，握著槍的手抖得厲害，原本滿滿的勇氣此刻蕩然無存。忽然，一支冷箭射來，嗖一聲，擦著他的耳朵飛過，直直插進(jìn)樹干里。長槍當(dāng)啷一聲墜落地面，他斜倚著樹干頹然坐下，腿軟得站不起來了。

這樣是不行的，即便有棵樹可以靠著，敵人也是可以殺到眼前來的。少年沒有想過，如果敵人站在眼前，自己該怎么辦？他理想中的戰(zhàn)爭，是一群人一起沖上去，各自施展功夫，一片混戰(zhàn)，亂中取勝。

現(xiàn)在敵人真的殺到眼前來了。

只有一個敵人，小個子，臉上掛了彩，手握砍刀，那眼神卻是殺氣騰騰。他想起那天在馬車上，一個乞丐掀起簾子來，也是這樣的眼神。

小個子大吼一聲，握著砍刀朝他撲過來。他從地上爬起，也是大吼一聲，閉上眼睛，舉著長槍只管向前沖。向前沖。使勁向前沖。

然后他睜開眼睛，看見敵人向遠(yuǎn)處逃去的背影。

握著長槍的手被汗水濡濕，槍桿滑得握不住，他把手心在褲子上擦了擦，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晚上，睡在營帳里，少年聽老兵說了半宿的老家。老兵的老家離這里不遠(yuǎn)，繞過兩個山頭就到。老兵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為了躲避戰(zhàn)亂，他們被妻子帶著住進(jìn)了深山。困意襲來，蒙眬中老兵的聲音模糊，少年漸漸睡去，夢見住進(jìn)深山的人是自己，身畔是去世了的母親。夢里他也知道母親已經(jīng)過世，但他仍然牽她的手，看著她，怕她知道自己不在人世，照她的脾氣，或許轉(zhuǎn)瞬就消失了。母親的手冰涼，她撫摸他的面頰，替他撥開擋在額前的頭發(fā)。母親說：“醒醒，你快點(diǎn)醒醒！”

少年醒來，老兵正輕拍他的臉：“醒醒，你快點(diǎn)醒醒！”

醒來就要打仗。昨天沒打完的今天接著打。還是那個方陣，還是那桿長槍。戰(zhàn)鼓聲一起就要沖上前去，少年一邊沖一邊想起昨晚的夢境，恍恍惚惚，腳下一個趔趄?！罢痉€(wěn)了！”身后一雙大手扶了他一把?；仡^看，是老兵。

這天的戰(zhàn)況似乎有了變化，敵方忽然沒了氣勢。趁閑暇，少年靠著大樹休憩，摘一片樹葉擦拭槍桿。他有點(diǎn)羨慕可以使刀的人，那意味著他們可以更為果斷地殺退敵人。當(dāng)然，他也知道，即便給自己一把大刀，他也未必能在敵人進(jìn)攻前搶先出擊。想到這里，他對自己又多了幾分失望。

正胡思亂想，忽然聽見身后草叢里一陣響動，一陣?yán)滹L(fēng)倏地襲來，少年本能地側(cè)過身，一道寒光閃過，慌亂中他舉起長槍去擋，只擋了一下就被震脫了手。他摔倒在地，偷襲他的是個高個子，頭發(fā)披亂，手里握的正是他羨慕的大刀。然而現(xiàn)在刀握在敵人手里。他的槍離他足有五尺遠(yuǎn)。他坐在地上，看著對方逼近，他的身體向后移動，手摸到幾塊石頭。他拿起石頭向?qū)Ψ饺尤?，有一塊擊中了對方的肩膀，對方停了一下，刀卻舉得更高了。少年忍不住喊叫起來，叫了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眼看大刀就要劈下來，那人的身體忽然僵住了，隨后，對方以一種非常奇怪的挺直姿勢向左側(cè)倒了下去。

在敵人身后站著的是老兵。

少年攥著老兵的衣襟嚎哭了一場。很沒用，是的，但他忍不住。老兵什么也沒說，自顧自削著竹片。等他哭聲漸弱，老兵淡淡地說了句：“去吃飯。”

行軍鍋里已經(jīng)沒什么吃的了，少年也吃不下什么東西，但是老兵說飯總是要吃的。老兵還說，馬上會有幾場硬仗要打。老兵又說，敵人這次是在用計，出來的幾個都是送死的，大部隊藏在后面，只等咱們松懈了，沒勁了，他們再打一個措手不及。

少年聽得一愣一愣的，老兵說罷，停了好一會兒，他才喃喃道：“那咱們該怎么辦呢？”

老兵瞅了他一眼，冷哼一聲，把什么東西往他懷里一塞，“拿著吧！下回就沒這么好運(yùn)氣了！”

他低頭看，懷里是一把光潔簇新的竹刀。說是刀也有點(diǎn)勉強(qiáng)，只比匕首大那么一點(diǎn)，削得倒很精致，刀柄上用心刻著魚鱗紋，每一片都閃閃發(fā)亮。他把竹刀別在腰間，用手摸了又摸，確定不會掉下才放心。

戰(zhàn)爭的日子是難熬的。等待戰(zhàn)爭的日子更難熬。少年仰臥在草叢里，望著天上緩緩移動的云，很長時間里，他似乎什么都不想。偶爾，耳畔一陣軍鼓聲，咚咚咚，急促有力，他從地上彈起來，拔腿就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跑，跑了幾步，聲音沒了，他停下，惶恐著，尋找著，直到確定那不過是自己的幻聽。

有兩個士兵坐在離他不遠(yuǎn)的草叢里用方言聊天，少年聽不懂任何一句，但他聽得出神。周圍只要有人說話，似乎就意味著他暫時是安全的。但是聊天的人總有累的時候，聲音過會兒就消失了。于是他跟他們商量，讓他們接著聊。那兩個人都覺得他的腦子有問題，罵了他兩句，他很高興，因為他們又說話了。

以前在家鄉(xiāng)，少年也常常躺在草叢里看天。他會摘一片草葉兒，折成哨子，吹出悠長清亮的哨音。方圓十多里，沒人比他吹得更響了。碰到天氣晴朗的日子，會有幾個放羊的小孩圍攏過來，靜靜地聽他吹，怯生生地向他討教。他教他們，很耐心地，但總也教不會。也許是他們沒用心學(xué)。草地上誘惑他們的東西太多。蚱蜢，蝴蝶，瓢蟲，還有一種莖稈嚼起來有股淡淡甜味的野草。過了十三歲就不該貪吃了，他這么鼓勵自己，卻也忍不住和放羊娃們一起嚼食甜草。想到這些，他隨手摘了一片草葉，放到唇邊，卻怎么也吹不出漂亮的聲音了。他想，也許是因為沒有嚼到甜草的緣故。這里沒有甜草。

仗是什么時候又打起來的，他已經(jīng)不記得了?？傊疁啘嗀^了好些天，一個溫暖的午后，當(dāng)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急促的腳步幾乎把他踏碎了。他翻滾著，從草叢里爬起來，隨著人群向前擠。走了不知多久，忽然想起自己忘了帶上長槍。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赤手空拳地擠在人堆里，眼前是一片開闊地帶，遠(yuǎn)處隱約幾座瞭望塔。許許多多的身影已經(jīng)廝殺成一片，分不清誰是敵，誰是我。兵器的撞擊聲，戰(zhàn)馬的鳴叫聲，士兵的呼喝聲交織成一張無邊巨網(wǎng)。他看見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橫臥著一名敵兵，也許已經(jīng)死了，那人手里攥著一支長槍。他幾乎沒怎么想就跑過去，他想取下槍，但那人忽然轉(zhuǎn)過頭，他們同時露出驚恐的神色。他看清了，這人的肩膀和腿部都受了傷，但搶奪間竟從地上站了起來，喉頭咯咯作響，表情越發(fā)猙獰。他們的雙手都緊握住槍桿，所有力氣都凝結(jié)在這桿長槍上。漸漸地少年支撐不住了，他感覺手快斷掉了，他想不如我放開吧，死了就死了，但他仍然緊握著不放。對方忽然松開手，直挺挺向后倒去，揚(yáng)起大片塵土。少年沒有防備，握著長槍，噔噔噔向后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現(xiàn)在他有了武器，他可以沖進(jìn)沙場了。但是他仍然站著沒動。他不知道該沖向哪里。哪里都有人，哪處都在乒乒乓乓地打，有喊殺聲，也有慘叫聲。他被巨網(wǎng)罩住，幾乎忘了身在何處。源源不斷的士兵向這里奔來，奔進(jìn)漫天黃土里，就像沙子流進(jìn)大海。他們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巨網(wǎng)中，只剩下各種聲音。然后他聽見一聲尖叫，有點(diǎn)熟悉，他提著槍朝那里奔去，找到一片模糊的影子，漸漸近了，是幾個扭打成一團(tuán)的士兵。都丟了武器，都掛了彩，用盡了全身力氣，誰也不肯先松開。少年提著槍，站著看了會兒，大聲喊：“快給我松開！快滾！不然我就扎下去了！”那幾個人聽見了，看著他和他手里的槍，手真的松開了。有兩個站起來向遠(yuǎn)處跑去，地上躺著一個，半死，咻咻地喘著氣，還有一個蹲著，滿臉是血，剛才那聲尖叫是他發(fā)出來的。少年認(rèn)得他。

“你豬腦子??！”滿臉是血的士兵指著少年，“你不會拿槍捅嗎？干掉一個是一個！你豬腦子?。　?/p>

少年低下頭，握著槍桿在泥地上畫圈圈。

他們?nèi)齻€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休息。說是僻靜的地方，也有點(diǎn)勉強(qiáng)。不過是一輛廢棄的戰(zhàn)車，車轱轆斷了，車身歪斜，恰好形成一個遮蔽的角落。三人勉強(qiáng)坐著，誰也不說話。少年依舊握著槍桿在泥地上畫圈圈。

許久，滿臉是血的那個奪過他的槍，扔在地上：“找死！你不怕別人看見？”

少年嘆了一口氣。

那士兵不知從哪里撿來一塊布片，慢慢擦拭面頰，已經(jīng)凝結(jié)的血痂成片掉落，他的耳朵被砍掉了半個。另一個人的左腿折了，卻只抱著胳膊呻吟。等他們稍微有了點(diǎn)力氣，就互相攙扶著離開了。

少年一個人坐在那里。經(jīng)過了剛才的事，他已經(jīng)沒有勇氣再次沖進(jìn)戰(zhàn)場。他甚至連把長槍撿起來的力氣也沒有。

隨后，一個冰涼的東西抵住了他的后頸。他本能地縮了縮脖子，忽然一陣寒意，他僵住了。那也是桿槍，和他的槍幾乎一模一樣。

“不許動！”拿槍的聲音嘶啞地低聲喝道，“站起來！”

不許動和站起來是矛盾的，少年不得不照著做了，與此同時，他心頭一動。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和他差不多年紀(jì)的小兵，膚色黝黑，握槍的手微微顫抖。他們互相看了一會兒。少年問：“你是哪兒人？”

小兵愣了一下，他聽見少年說的是自己家鄉(xiāng)的話。

從一個地方走出來的人，分成了兩個陣營，一個是自己，另一個成了敵人。

小兵很快恢復(fù)了常態(tài)，拿槍對著他：“轉(zhuǎn)身！向前走！”

少年照著做了。他們沿著僻靜的道路走進(jìn)一片房屋的廢墟中。兩邊是低矮的茅草屋，風(fēng)吹過殘破的窗戶紙，發(fā)出唰唰的聲音，和兩人的腳步聲混雜起來，廢墟越發(fā)顯得荒涼。骯臟的小路穿過挨挨擠擠的房屋之間，蜿蜒伸向遠(yuǎn)處。

只有他們兩個人。

“你還沒回答我呢?！鄙倌赀呑哌呎f，“你是哪兒人？”

“別廢話！”

沉默。繼續(xù)走。許久，少年說：“你也是塬城人？”

小兵沒有回答。

槍頭依然抵著他，他能感覺到后背堅硬冰冷的銳器。

“這個時節(jié)，塬城的槐花已經(jīng)開了吧？”少年說，“你會吹葉笛嗎？”

小兵沒有回答。

他們來到一個岔路口。陽光照在路邊的石礅子上，一株野草隨風(fēng)搖曳著。少年停下腳步。

“怎么不走了？走呀！”小兵說。

少年俯下身子，摘下草葉。他的舉動無疑是冒險。小兵的槍抵著他，隨時都可以刺進(jìn)去。但是小兵沒有動。少年摘下葉子，放到唇邊，嗚嗚地吹起來。

這次他吹得不太好，嘴唇發(fā)抖，吹出的聲音也是抖的。他想起家鄉(xiāng)槐樹上成串的白花，繼續(xù)抖抖索索地吹下去。草葉被吹破了。他捏著葉子，站在那里。

小兵說：“你走吧。”

“呃？”他沒有聽清楚。

“你走吧！”

他有點(diǎn)不相信耳朵，但是小兵收回了槍，那張黝黑的臉對著他，眼神亮閃閃的。

他理了理衣衫，問小兵：“你認(rèn)得回去的路嗎？”

小兵看了他一眼，提著槍向遠(yuǎn)處跑去。

路的盡頭大概就是他們的營地了吧。少年想。他長長吐出一口氣。

這是一次離奇的遭遇，以至于幾乎沒人相信他的話。

“你當(dāng)我們和你一樣傻嗎？”那個耳朵只剩半個的士兵草草包扎了傷口，他歪著腦袋發(fā)表看法，“大概是你睡了一覺，做了個夢吧！”

“你不會趁他放下槍時活捉了他嗎？上邊說了，活捉一個賞銀一兩呢！”另一個士兵說。

少年說：“這種事我不做的?！?/p>

“說得像真的一樣！”士兵們都笑起來，“別打仗了，回去說書吧！”

在笑聲中，少年低下頭，把臉靠在槍桿上。槍桿是簇新的，有根毛刺扎著他的面頰。這是從別人手里搶來的槍。他還沒有適應(yīng)這新家伙。

老兵負(fù)了傷，胳膊上打了繃帶。他叫少年吃飯。少年沒動。老兵用剩下的一只手把他從地上拽起來，“飯總是要吃的?！边€是這句話。

他說：“我大概是回不去了?！?/p>

“別胡說?！?/p>

“真的。我求你件事?！鄙倌暾f，“如果你能回去，請幫我回一次塬城，看看那里的槐樹，替我摘一片草葉子，行嗎？”

老兵說：“你還是別當(dāng)兵了，回家當(dāng)秀才去吧！”

少年沉默。老兵說：“行了我答應(yīng)你了，趕緊吃飯！”

第二天，少年被告知，他被編派在營地留守。少年和傷兵們待在一起，多少顯得有些怪異。傷兵們乒乒乓乓地敲打行軍鍋，說些粗俗無聊的笑話，他們的視線越過少年的頭頂，仿佛他不存在似的。少年和伙夫們一起挑水，和面，蒸面餅。他安安靜靜地做事，蒸出的面餅比別人的圓。

有個傷兵走過來，拿起一個面餅咬了口：“喂，你就是那個小孩兒？”

少年沒搭理他。

“老家伙硬是把你留下了，他代你打仗去?！眰е骘炚f。

“老家伙”是老兵的外號。

這一仗打得昏天黑地。不斷有將士傷亡的消息傳來。少年蹲在營地門口的哨樓邊，摟著那桿搶來的槍。他摩挲著槍桿，想象自己拼死殺敵的情形。然而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提醒自己，他已經(jīng)沒有資格打仗了。

“什么武功招式都是假的，打仗的時候，你得有力氣才能贏，知道嗎？”老兵這么說過。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甭惦記什么花拳繡腿，不管別人使什么招，你能擋就擋，擋不了就逃，明白嗎？”老兵說。

“吃飽了飯才有力氣打仗，才有力氣跑。我不是跟你吹啊?！崩媳呐淖约旱耐?，“別看我年紀(jì)大了，腿腳可好呢。一生征戰(zhàn)無數(shù)，臨危不亂，跑得比誰都快，你信不信？”

少年記得當(dāng)時自己放聲大笑。很久沒有這么笑過了。

又一匹快馬跑來，騎馬的士兵滿臉血污，神情凝重。又是一輪新的戰(zhàn)報。

間或還有人駕駛戰(zhàn)車，將死傷士兵運(yùn)回營地。軍醫(yī)醫(yī)治傷員，其他人就去認(rèn)尸。營帳后面是一大片空地，尸體被橫七豎八地堆放在那里，過兩天就在附近埋了。不是每個人都會被領(lǐng)回來，有些實在不像樣了，面目全非的，就留在戰(zhàn)場上。過不了多久，風(fēng)沙自會將他們重重掩埋。

每運(yùn)來一批傷員，少年就要跑去看一看，想從那些皺著眉，閉著眼，傷口流血，不斷呻吟著的人中辨認(rèn)出自己認(rèn)識的臉。他既希望能在人群里看見老兵，又害怕真的瞧見他。當(dāng)他回頭望見擺放在空地上的尸首時，又寧愿自己在傷兵堆里找到他。因為極度矛盾而焦慮不堪，以至于當(dāng)他真的在空地的尸堆里找到老兵時，他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老兵真的在那里，俯臥著，頭發(fā)蓬亂，腰間系著的正是刻有他姓名的腰牌。

少年想撲過去，被人拖住了。都勸他別去看了，沒什么好看的，人回來就行了，等天亮刨個坑埋了吧。打仗的時候，死人這種事都太過尋常。

晚上，在清亮的月光下，少年有了一個主意，他想把老兵的尸體運(yùn)回老家去。老兵的老家離這不遠(yuǎn)，繞過兩個山頭就到。他覺得自己咬咬牙能辦到。他跨過成堆的尸體，找到老兵。他把老兵扛在肩膀上，尸體軟軟地往下滑。他用力聳起肩膀，艱難地行走。然而他畢竟過于瘦弱，沒走多久，他就摔倒在地，尸體也滾落一旁。借著月色，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老兵長著一張陌生的臉。

那人不是老兵。

少年慌亂起來。那人活著，還睜著眼睛，右手在身畔摸索著。就在這瞬間，他意識到，這人在尋找武器。少年也把手伸向自己的腰間，他真的摸到一樣?xùn)|西。幾乎沒怎么想，他就抽出那東西，抵住陌生人的脖頸。

他抽出的是老兵送給他的竹刀。竹刀削得又薄又亮，像真的刀一樣。

聞聲趕來的士兵們抓住了陌生人，又揪出了幾個同樣藏身尸體之間的同伙。天還沒亮就審出了結(jié)果。這些人都是探子，原本打算喬裝改扮成尸體，趁夜色摸清軍營的動向，然后同大部隊里應(yīng)外合，放把火將整個營地一鍋端的。沒料想被一個小兵壞了事。他們不僅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和企圖，還吐露了敵營的確切方位，兵力布局以及運(yùn)送糧草的路線。士兵們歡呼雀躍，這是自開戰(zhàn)以來最為歡樂的一天，他們設(shè)定了周密的計劃，打算將敵人一舉殲滅。這對少年來說一點(diǎn)也不重要，他唯一想知道的是老兵的下落。

戰(zhàn)爭勝利那天，少年在敵營的牢房里找到了被俘虜?shù)睦媳?。老兵的眼睛瞎了，精神還挺足?！捌鋵嵞翘煳夷芘荛_?！崩媳е倌甑氖终f，“不知怎么的被一塊石頭絆倒了?！?/p>

“現(xiàn)在還能跑嗎？”少年問他。

“能??！”老兵梗著脖子說，“還能飛呢！”

“行，那咱們飛回老家去吧！”少年把老兵扶上馬車，一揮鞭，馬撒腿奔跑起來。

沿途的人們都能看見這輛疾馳的馬車，車上坐著一位瞎了眼睛的老人，駕車的是一名看似羸弱的少年。傳說這位少年使一桿絕世長槍，槍桿是由一整棵白蠟樹制成，長一丈有余。少年使那長槍征戰(zhàn)沙場，英勇殺敵，殲敵無數(shù)，令敵人聞風(fēng)喪膽。在他離開后很多年，當(dāng)?shù)匾廊涣鱾魉墓适?，說書人給了他一個外號，叫“千里追魂長槍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