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旗
很多年前的一天,村長從鄉(xiāng)上開會回來,向全村人傳達上級的重要決定。當時的鄉(xiāng),是小鄉(xiāng)。村長說,鄉(xiāng)上要求每個村都要向上級推舉出地主人選,按人口比例,黑木村最少得三個名額,說得實際一點,就是看哪家的田地最寬,財產(chǎn)最多,田地寬財產(chǎn)多的就是地主。
那個時候還沒有小喇叭,村長吃過早飯,就挨家挨戶通知,今天把活計歇一天,在曬谷場開會,向群眾傳達鄉(xiāng)上的會議精神,不滿十六歲的不用參加,其他人,一個不能少。
那土場子,雖是曬谷場,但都沒有多少谷子可曬,就常常做了集會的地點。午時左右,村民們男女老少陸陸續(xù)續(xù)到齊,大體分成男女兩個陣營,或蹲著或坐著。坐的是隨手帶了一塊柴、一領蓑衣或一截木料,也有搬一個石頭坐的,幾乎都光著腳丫子,個別人套著草鞋。男人們圍著五六支水煙筒,咕嚕咕嚕地吸草煙,一個傳給一個。女人們圍成一圈,說閑話,補衣服,納鞋底,嗑麻子。嗑麻子的,把一撮麻子丟進嘴里,每咬一下,忑的一聲,一顆麻子分作了兩瓣,肉殼分離,不大一會,嘴角就沾滿了一圈麻子殼,再呸的一聲,麻子殼四散。嗑麻子是最容易上癮又最意味深長的一件閑事。麻子很小,沒經(jīng)驗沒技術的就只能嚼爛,感覺一下它的香味。本地人說人酒量小,就說你是麻子殼的酒量。
黑木村深居山嶺,地主一詞都很不明白,今日要選地主,是個新鮮的事,從來沒遇著過,開天辟地頭一回。再說,選上了,是好事還是壞事,都不清楚。
沒聽說過地主的人,也就不知道剝削的事。黑木村的倮黑們,是沒有高低貴賤的,連頭人族長也沒有,后來因為馬福有用草藥醫(yī)活了一條牛,給毛驢蹄上釘掌有一套,就選他做了村長。做了村長,他的話就有了說服力。不服他也沒辦法,因為你想不出更好的主意,都只能聽馬福有的。大家議論紛紛,村長只能提高了聲音,話要回到主題上來說。說來說去,在黑木村,要說地主富農(nóng),沒有一個夠得上,家家戶戶一個樣,糧食少,衣服爛,錢財無,缺油少鹽,面黃肌瘦,房屋低矮破舊,哪個有資格做地主。二十里外唐家村的唐德貴,田地幾百畝,牛羊幾百頭,人口幾十個,除了大老婆,還有二老婆和三老婆,那才是地主富農(nóng)。黑木村人的房頭,都沒有蓋過瓦片,蓋的是苫片,就是用樹劈開成木板,一片搭一片。苫片蓋房子,新的時候,白生生的,很整齊,很好看,但時間長了,下雨,木片就發(fā)黑,腐爛,長草,生出小蘑菇。當然也會漏雨。要說是地主,家家是地主,每家都有一片山坡地,刀耕火種,撒苦蕎,種包谷,栽紅薯,點旱谷,種洋芋。但收成都不好,一年四季肚皮癟著,推選哪個呢?這是個頭疼的事。
第一個晚上,黑木村的男女老少就在閑聊中度過了,他們費盡心思,想不出誰可以擔當?shù)刂鞲晦r(nóng)這一重任。村長只得把情況報告給鄉(xiāng)長。鄉(xiāng)長說:“沒選出?選三個地主有那么難嗎?屁股大的黑木村,才幾十戶人家。”村長說:“不好選,田地都多,在山上?!编l(xiāng)長說:“那就帶幾個人量一量?!贝彘L說:“到處亂開亂種,刀耕火種的地,撂荒的多,量不出?!编l(xiāng)長說:“趕快選好后報上來,你我都耽擱不起?!?/p>
鄉(xiāng)長從墻角的一個棕色漆柜子里拿出一把煙葉,抽了幾匹遞給他:“做事情,要動動腦子,不要一根筋。你試試這個,正宗的烤煙。”黑木村人還不會自己烤煙,少數(shù)人把濕煙葉挑到別的寨子去烤,多數(shù)就是在房檐下自己晾干。晾干的煙葉是淺綠色的,有些發(fā)黑,口味自然更差。鄉(xiāng)長拿出的幾匹,顏色都好看,黃生生的。村長小心地把煙葉卷好,握在手里,起身回黑木村了。
那天早上,陽光爬上了院角的那棵火把梨樹,透過稀稀拉拉的枝杈散落在院子里,有幾縷還斜斜地射進了李扎約家的堂屋心,檐腳下繚亂的蜘蛛網(wǎng)被照亮,堂屋一側的火塘里,柴火燒得有氣無力,火煙繚繞在房屋的各個角落,樓楞上樓板上被熏得黑漆漆的,就如刷過黑漆一般。
李扎約正蹲下身子燒火,就聽見有人在籬笆外面叫:“扎約,扎約,拴狗,把狗拴起。”那籬笆就幾根竹子圍著,沒有門,人一抬腳就進來了。李扎約出門一看,是村長馬福有,后面跟著會計德二。
村長說:“昨天從鄉(xiāng)上回來,按照上面的要求,每家每戶的財產(chǎn)都要登記,把你家養(yǎng)著的豬雞牛羊數(shù)目報一下。德二,記好。”李扎約說:“還不是那幾個,沒有多的?!贝彘L說:“哪幾個?一樣一樣的報來?!崩钤s說:“雞六個,一個是公雞,三個是小雞。”村長說:“報總數(shù)就行了,大小不消管?!?/p>
李扎約說:“進來吃一鍋煙?!贝彘L說:“你先報數(shù)目,不要打岔?!崩钤s就一五一十地把家畜的數(shù)目報給村長:“沒有牛,也沒有羊,毛驢兩個,豬兩個,雞六個,大雞三個,小雞三個?!钡露f:“叫你說總數(shù),狗呢?”李扎約說:“狗,一個,黑狗?!贝彘L說:“進來的時候聽見房背后是哪樣在叫嘛?”李扎約說:“是小狗兒。”村長對德二說:“小狗兒也記起。”德二問:“小狗兒有幾個?”李扎約說:“小狗兒不算狗,昨天才下的,活不活還說不定呢,喂大一點也是送人的。”村長說:“喘氣就算,小狗兒有幾個?”李扎約說:“小狗兒四個,要記就記?!?/p>
德二就把毛驢和豬雞的總數(shù)重復了一遍,加起來,報給村長聽:“李扎約家,十六個喘氣貨?!?/p>
幾天之后,村長和會計德二又來到李扎約家。村長說:“按鄉(xiāng)政府通知,恭喜你家、克發(fā)家和開穩(wěn)家,被推選為我們黑木村的地主戶?!?/p>
李扎約說:“我肚子還餓著呢,當不得地主?!?/p>
村長說:“就這么定了,當上地主,肚子就不會餓了。”
地主這個詞,李扎約是不大明白的。有了地,做了那地的主人,聽上去挺不錯,可是黑木村的人,都不肯好好地種地,今年隨便種過的,明年就不要了,換成另一塊,讓這塊長草,幾年后再燒掉這些草,種上苦蕎、玉米和紅薯。他們不熱心種地,只熱衷于攆山打獵,把麂子追到腳軟,把野豬攆到無路可走。別以為誰都稀罕大片的田地,黑木村人不理這個。
時光繁蕪,十多年彈指一揮。李扎約不明白的是,當了十多年的地主,還是一直餓肚子,越來越餓。后來辦起公社,吃起集體食堂,吃了幾天飽飯后,又是沒底線地餓?,F(xiàn)在又說斗地主,斗什么地主呢?哪有力氣斗呢?
下午吃過飯,天還沒有黑,李扎約就把腳洗干凈了,穿上一雙黑布鞋。村上開會,是個嚴肅的事情,今天自己又是典型,穿正式一點。他出門時,順手拿了一領蓑衣,一支竹煙筒。
出了門,又折回去,拿了一截火繩,在火塘里點上,養(yǎng)著,帶著出門。他來到打谷場,已經(jīng)有一些人聚在那里了,有的拿稻草墊坐,有的拿柴塊墊坐,有的拿蓑衣墊坐,有的拿竹節(jié)子劈出的凳子坐,大家一邊說閑話,一邊吸水煙筒,整個稻場,熱熱鬧鬧的,過節(jié)一般,伊哩哇啦,都是熟人,見面就話多。
王德福就給李扎約說:“今天干活休息時,村長和我講了,今晚開會,就是要表揚你,還要表揚克發(fā)和開穩(wěn),你們?nèi)遥诤谀敬?,是典型,就是一個村的人,都要向你們學習,他說你干活計積極,老實勤快,不誤工,不挑三揀四,不偷奸?;衲甑氖粘?,還要多分一些包谷和紅薯給你們幾家?!?/p>
李扎約說:“你做夢吧,哪里會有這樣的好事,我當?shù)刂魇嗄?,從來沒有多分到一升糧食,這個地主我不愛當,還叫我典型,我年年餓肚子,要不你來當算了,叫村長也表揚表揚你,你干活也是沒得說的。”
王德福說:“還要向你學習呢,我當不得,革命覺悟沒有你高,你看我這個身型,瘦得像個螞蚱風吹都要倒了,能當?shù)昧说刂??當?shù)刂?,起碼也要像你這樣,開會也有黑布鞋穿,你看看,我這個腳底板,唉,炸裂口都出血了,擦點油皮都找不到,我哪里能當?shù)刂靼??再說我們家,往上數(shù)三代,全是窮光蛋。光蛋窮,和地主八竿子打不著?!闭f完,咧嘴一笑,大家也跟著笑。
李扎約說:“我們黑木村,不要說數(shù)三代,就是數(shù)十代,一百代,我敢打包票,都是窮光蛋?!蓖醯赂Uf:“哎,哎,窮不窮,不能跟外村比,那個沒辦法比,只能跟我們黑木村里的比?!崩钤s說:“這個有哪樣好比的,都是一個屌樣?!贝蠹揖瓦@么笑笑說說,彼此斗嘴,場面相當歡樂。
李扎約拿眼往稻場里瞧,看見村長嘴上咬著一桿旱煙,撲哧撲哧地吐濃煙。群眾們還是七嘴八舌地講閑話,吸煙,嗑麻子,納鞋底,做針線,都忙著呢。村長臉上也茫然,不知這個會該如何開,什么時候結束。
過了一會,長生走過來,蹲在村長身邊,從衣袋里摸出一撮煙絲,安在村長的煙鍋上。村長說:“要搞哪樣名堂,小鬼頭?”長生說:“要講的東西你給大家講一下,不講呢,我要回去了,什么階級斗爭,什么批判,扯淡,我是不懂的?!贝彘L說:“這些個東西我也不清楚,剛剛才聽說,你叫我咋開口?”長生說:“不清楚也得講,懂多少講多少,大家等著呢?!遍L生站起來,提高了聲音說:“大家不要講話了,靜一小下,村長要給大家講話,拍手歡迎?!?/p>
群眾就稀稀落落拍手。村長有點靦靦腆腆地站起來,吐出一口濃煙,清了清嗓子,說:“在我們黑木村,沒有一個敵人,更沒有階級敵人,還怎么斗呢?斗不了。”
說完,他就坐下了。李二保坐在王德福旁邊,王德福吸煙的時候,他以為王德福吸完會遞給他,但王德福遞給了李扎約。
李二保的嘴就閑了下來,他說:“按我福有叔的意思,那今晚上這個會是不斗爭了,不斗爭還怎么開呢?”村長說:“會是要開的,我們先按自己的意思開就行,請各位社員總結一下這三個人一年來在勞動小組里的表現(xiàn)。”于是大家就說開了。
德二說:“在我看來,克發(fā)、開穩(wěn),就是黑木村的兩條牛,是兩條大黃牯子牛,只干活,不說話,你問他哪樣事,三錘打不出兩個屁;你叫他干活,他頭都不會抬,閑著的時候他還吃草呢。這種人不是大黃牯子是什么?”于是大家就笑開了,轉頭去看開穩(wěn)和克發(fā)。開穩(wěn)倒在一領蓑衣上,睡著了??税l(fā)的嘴杵在水煙筒上,笑著還嘴:“說你爹呢,你爹也是一條大黃牯子,還吃草呢?!?/p>
村長說:“拿水煙筒來我吸一炮?!崩钤s立忙把他的水煙筒遞了過去。整個會場上說說笑笑,沒有正經(jīng)的話。
黑木村的婦女都有嗑麻子的習慣,出門之前抓上一把,揣在衣袋里,可以邊干活邊嗑。麻子很香,越嗑越有味,嗑不到最后一顆是不會停止的,直到把衣袋翻過來抖抖,什么也沒有了,還不能罷休。幾個婦女聚在一起,說閑話嗑麻子,每個人的嘴角上,都沾著一圈麻子殼。
在黑木村,麻子不是什么稀罕的東西,雖然沒有糧食,但麻子可以在田間地頭漫生,不種也會自有。天擦黑了,做不成針線。有幾個婦女還會吸水煙筒,男人們習以為常了,見怪不怪,但婦女們的水煙筒和男人們的不一樣,更小,水裝得少,吹出的煙不如男人的濃重。天色更濃了,稻場上只有一圈圈黑漆漆的人頭,時不時亮起幾個火星。德二把生產(chǎn)隊的馬燈點燃,掛在高處,周圍就洇開了一小片昏黃的光亮,光亮實在是弱,攤不開多大的面積,這就是黑木村集會的場面。
村長覺得這樣下去也沒意思,不如回家去睡覺,就站起來說:“喂,喂,哪個還有話要說?給你一個發(fā)言的機會,沒有就散會了,各人回去摟著睡。”大家都起來,提著蓑衣,倒掉煙筒里的水,拍拍屁股上的灰塵,邁著懶懶散散的步子回家去了。
原先的黑木村還是一片生長著茂密森林的未開墾之地,村子下面有一條河,河水很清,流速也慢,河邊,就是小小的沖積平原,有幾十畝吧。多少并沒有什么關系,他們不樂意種田,種田是后來的事。他們喜歡的是刀耕火種,是整天在山上轉悠,打野貨,拿野食,領著狗,帶上弓弩,光著腳在樹林里飛奔;沒有吃食,就拿把刀到河里砍魚。魚游來游去,看準了,砍下去就有收獲。
這些在野外覓食的族類,仿佛是人類的祖先,艱苦又悠游自在。生活總是那樣一成不變,緩慢悠長地延續(xù)下來,春天拿野菜,夏天撿蘑菇,秋天采野果,冬天攆野味,比下田干活有趣多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也算是滋潤而樂趣多多。一晃眼,幾百年過去了,由刀耕火種到了開荒犁地,相對固定在某幾塊上。于是有了水田,開始學習栽秧,也就十來年的事,種田還很不拿手。
那天清晨,吹起了一陣大風,太陽升起,照耀著飛舞的塵灰,黑木村里有幾只狗咬了幾聲,汪汪汪的很多人都聽見了。
村長馬福有吃過早飯正在用土陶茶罐泡茶,聽到院子里有狗汪汪汪地叫,立忙放下茶罐,走出屋去,是三個穿著草綠色軍裝的人,其中一個他認得,是公社的干部小吳,叫吳有德。村長就吼那狗:“憨狗,閉嘴。”那狗低吠了一聲,搖著尾巴走開了。村長把小吳他們讓進屋。小吳介紹說,他們是縣上派下來的革命工作隊,這是崔隊長,叫崔進步;另一個姓張,是張同志。崔隊長和張同志就和村長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