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群芳
田先生是我的摯友,淡如水的那種。我們曾經(jīng)是同事,一起在中學(xué)教過書。
田先生的母親病了,是腦梗塞,躺在農(nóng)村老家的病榻上已經(jīng)很久了。我雖然未見過這位母親,但心中一直惦念著,總想找個機(jī)會隨田先生一起去看看她。
這天,終于有機(jī)會和田先生一起回老家了,看望母親,也重溫一下山村的風(fēng)土人情。我正琢磨開什么車去呢,畢竟路途那么遠(yuǎn),而且還險。田先生淡笑著說:“開我的車去吧,我老家有一段山路,高低不平的,開轎車恐怕會蹭住底盤呢!”
我知道田先生有一輛舊的面包車,我并不介意坐面包車會否舒服,自然依他。
我們相約早上七點鐘出發(fā),順路到陸渾庫區(qū)喝羊肉湯。
“陸渾庫區(qū)的羊肉湯啊,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喝過了,真有些饞了呢!”
“是么?”田先生依然淡笑著說,“把你的安全帶也系上吧?!?/p>
我看田先生對喝湯似乎沒有太大興趣,就切入了正題問:“母親最近好些了嗎?”
“腦子很清楚,就是不能自理?!碧锵壬贿呴_車一邊回答。
“父親呢?”
“精神還可以,七十多歲的人了……”
“平時由誰照顧母親呢?”
“我妹經(jīng)常伺候在他們身邊,不過老父親覺得自己能行,喂個飯什么的都要自己來?!?/p>
“唉,長年工作在外,盡孝也不容易啊,只能是多兌幾個錢了吧?”
“我覺得錢倒是次要的,關(guān)鍵是拴人。盡管姊妹幾個輪流照顧,還是覺得挺累人的?!?/p>
“你一般多長時間回去一次?”
“一兩個禮拜吧?!?/p>
“唉,也難為你了?!?/p>
“其實,最難為的是父親,好在父親的心態(tài)不錯?!?/p>
“是啊,人活著關(guān)鍵就是一個心態(tài)!”
說話間,面包車就要駛離繁鬧的市區(qū)了。這時,田先生突然說:
“去捎個人吧。”
我以為田先生還要接什么親朋好友一同回老家去呢,只見他打著轉(zhuǎn)向燈向路邊靠去,路邊有幾個翹首等車的人。
“嵩縣,嵩縣,走不走?”
田先生這樣叫道。
我感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沖我淡然一笑說:“捎個人能顧點兒油錢。”
我很快就恍然大悟了,很快就想到了他的家庭,想到他下崗多年的妻子,想到他辛苦養(yǎng)育的一雙兒女,想到他躺在病榻上的母親,想到他經(jīng)常掛在臉上的無奈的微笑……于是,我也很快就覺得他的這種做法的必要乃至充滿智慧了。
這時,一位拎麻袋的小伙子走近車前,問:“到嵩縣多少錢兒?”
“十三塊!”田先生朗聲道,“走吧?!?/p>
拎麻袋的小伙子二話沒說就拉開了后邊的車門,上了車,倚著麻袋坐在了中間一排。那麻袋并沒有扎口,里面裝的是鋪蓋卷兒。
“嵩縣,嵩縣,走不走?”
田先生又沖著路邊其他幾個等車的人喊。
我也望著路邊那幾個等車的人,那人中有的在搖頭,有的在觀望。田先生并不糾纏,驅(qū)動車輛繼續(xù)前行。我悄悄掃了田先生一眼,田先生的表情竟是那么的淡定。
“小伙子在市里打工?”
我有意和我們的乘客搭訕道。
“回去收秋!”
田先生也搭話說:“今年天旱,收成恐怕要減半了?!?/p>
“還不是老天爺說了算?”小伙子望著窗外說,“看看這些莊稼吧,細(xì)瘦崩干的樣子!”
窗外,是一馬平川的伊河平原,地里的莊稼顯然沒有往年的茁壯,間或能看到裸露的黃土來。
“你在市里打什么工?”
我沒話找話地問。
“打工?……我們都說是“做活兒”,我是做磚瓦活兒的,掙的都是力氣錢兒?!?/p>
“一個月能掙多少呀?”
我繼續(xù)“盤問”道。
“有活的時候,一天百八十塊吧?!?/p>
我心里盤算著,這不比中學(xué)教師少多少,只是比教師辛苦多了,而且勞動時間也長。
田先生駕著面包車?yán)^續(xù)向前行駛,伊河平原的莊稼被一片一片地甩到了后邊。
“你早上沒有吃飯吧?”
我明知故問田先生,實際上是想念陸渾庫區(qū)的羊肉湯了。
“到縣城再吃吧?!?/p>
田先生不經(jīng)意似地回答。
我似乎還想再說句什么,好在又及時咽進(jìn)了肚里。田先生說的話是正理,因為車上還拉著有償乘車的人。
不過,說實在話,我真的有點想念庫區(qū)的羊肉湯了……我不知這位拎麻袋的小伙子早上吃飯了沒有,能不能和他商量一下到庫區(qū)喝碗羊肉湯再走呢?喝碗羊肉湯也就屁大的功夫……哎呀,要是他早上也沒吃飯就好了,要是他也希望到庫區(qū)喝碗羊肉湯就更好了……算了吧,還是別想了吧!說不定這小伙子早上真的沒吃飯,但他也未必舍得花十塊錢去喝碗羊肉湯呀!
我扭頭看了田先生一眼,他除了專心開車,好像沒有別的想法。
那就算了吧,中途停車去喝湯,會壞了田先生的信譽的!這小伙子說不定會以為我們誆了他呢!再說,他的車錢還沒收呢,我們喝湯時他等不及跑了怎么辦?……哎呦,我是不是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呢?
前邊又有兩個等車的人。
“看樣子像是坐車的,”拎麻袋的小伙子也替我們著想說,“只拉我一個你們連油錢兒都顧不?。 ?/p>
“嵩縣,嵩縣,走不走?”
我學(xué)著田先生的樣子用方言俚語吆喝道。
“獅子廟去不去?”
其中一個等車的中年男子問我。
“嗯……”我不知道獅子廟在哪里,尷尬地把聲音停在了空中。
“不去!只到嵩縣縣城,”田先生及時給我解了圍,“你還是坐往欒川的車吧,要不你還得轉(zhuǎn)車呢?!?/p>
“你這人,心真好!”
車上的小伙子沖著田先生豎起了大拇指。
“呵呵……,沒什么。”
田先生不習(xí)慣被人夸贊。
“你們一看就不像是開黑車的!”
小伙子冷不丁冒出這么一句話來。
“哈哈,能看出來?”
田先生這樣反問道,并沒有掩飾的意思。
“戴著眼鏡,文縐縐的,面也和善……”
我情不自禁地扶了一下自己鼻梁上的鏡架,思忖道:這小伙子的洞察力蠻厲害呢!
“嗨,都是為了生活嘛,我經(jīng)常坐你們這類車,開得快,還有座位兒……”
小伙子扶了扶身邊歪斜的麻袋繼續(xù)說。
我心想:可不是嘛,不僅有座,開得快,而且還坐得舒服,還有……最關(guān)鍵的,恐怕還是便宜一點……
“嵩縣,嵩縣,走不走?”
前邊路口有一對少男少女在等車,我繼續(xù)學(xué)著田先生的樣子用方言俚語吆喝道。
田先生放慢車速,輕聲對我說:“但愿拉幾個人不會影響到你的心情?!?/p>
我朝他使了個眼神,表示我很開心。
“到嵩縣多少錢兒?”路邊的男孩一邊問話一邊向車?yán)飶埻?/p>
“十塊,上來吧?!碧锵壬O萝囌f。
那對少男少女交頭接耳了一下,卻沒有上車的意思。田先生仍不糾纏,掛檔驅(qū)車前行。
“等一下!”
坐在我們后邊的小伙子大聲說。
“我看到他們又在招手呢!”
田先生剎住車。我透過車窗看到那對少男少女正向面包車奔來,便下車主動拉開了后邊的車門。
車上的小伙子已經(jīng)把裝著鋪蓋卷兒的麻袋放到了自己腿上,以便給車外的少男少女讓座,沒想到上車的只是女孩。男孩把車門關(guān)上,又朝女孩揮了揮手,說道:“拜拜,小心點!”
面包車載著我們四個人繼續(xù)向南奔去。
我的心里抑制不住又一陣興奮,——我們又有一筆意外的收入了!
我再次拿眼望了望田先生,田先生依然是那么的淡定。大概是受到了他的淡定的熏染,我開始告誡自己說: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不過是又省了一升油而已!
的確,不過是又省了一升油而已。
我和田先生交往二十余年,深知他絕非一個貪圖錢財之人,若非生活所迫,他斷然不會這樣鋌而走險。他心里也一定明白,這樣違規(guī)拉客,如果被執(zhí)法人員逮著了,還不定會賠進(jìn)去多少升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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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中,面包車已經(jīng)駛?cè)肓岁憸啂靺^(qū)。往前看,右手邊是起起伏伏的坡地,坡上種著芝麻綠豆等作物,這些作物的葉子都已泛黃,顯然在等待著收割;左手邊便是浩浩渺渺的陸渾水庫了,一眼望不到邊,像是大海一樣。我所期待的那家有名的庫區(qū)羊肉湯館應(yīng)該不遠(yuǎn)了,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決計不再想著喝湯的事情了,真的,不再想了!
不再想著喝湯的事情了!
我在想,假如遇到交警或路政查車怎么辦?就說我們是……一家人?親朋好友?……車上的乘客會不會供出我們?……應(yīng)該不會吧!拎麻袋的小伙子明顯向著我們呢!剛才他還說,“都是為了生活嘛”,何必與我們過不去呢?……嗨,我真是瞎操心,我應(yīng)該像田先生那樣淡定才是!
前邊路口又有一位老伯在等車。
“嵩縣,嵩縣,走不走?”
我繼續(xù)學(xué)著田先生的口氣招呼道,儼然一個售票員的樣子。
田先生再次輕聲提醒我說:“順其自然吧?!?/p>
“從這兒到嵩縣多少錢兒?”
老伯問我。
我一時語塞。
“呵呵,你平時掏多少錢兒?放心吧老伯,不會讓你多掏的!”田先生鎮(zhèn)定地說。但我聽得出,他應(yīng)該也不知道從這兒到縣城應(yīng)該收多少錢,只是他比我有經(jīng)驗,應(yīng)對自如罷了。
“我平時掏的是八塊?!?/p>
老伯認(rèn)真地說。
“那就讓你掏七塊,上車吧!”
我看老伯滿臉艱辛的樣子,就替田先生做了主,一邊扶著老伯上車。
田先生應(yīng)該和我是心有靈犀的,我想,即便我的答復(fù)不太妥帖。說真的,我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答復(fù)并不妥帖,因為我給這位老伯讓了一塊錢,前邊兩位乘客就可能覺得自己吃了虧。好在前邊兩位乘客并沒有和我計較。也許……也許他們和我一樣同情著這位滿臉皺褶、歷經(jīng)風(fēng)霜、穿著青布上衣的老伯。
前邊是一個集鎮(zhèn),熙熙攘攘的,路兩邊是擺攤的商販,路中間是穿梭的人群。我看叉路口有人像是等車的樣子,但田先生卻無停車的意思。
“后邊還有三個座位呢?!?/p>
我這樣提醒說。
“適可而止吧,我們還有別的事兒呢。”
田先生這樣回答。
我自然想到了躺在病榻上的母親。
此時,車上能聽明白我和田先生對話的恐怕只有一個人,就是那個拎麻袋的小伙子了。但他自從中間的那個女孩子上車后就不再說話了,一直擺弄著手機(jī),像有什么心思似的。他在想什么呢?……他結(jié)婚了嗎?……或者說,他找女朋友了嗎?……他和那女孩子比肩而坐,年齡差不了多少,卻又像隔著一個年代似的……他們應(yīng)該不屬于一個階層……那女孩子眉目清秀,皮膚白皙,不像是生長在農(nóng)村……
我這么胡思亂想著,嵩縣縣城就要到了。
陸渾庫區(qū)的那家鮮美的羊肉湯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被我們甩在了后邊,我竟然連看它一眼都沒有。
“把錢交一下吧?!?/p>
我不忘自己售票員的角色。
“下車收也行?!?/p>
田先生態(tài)度隨和地說。
三位乘客已經(jīng)開始掏錢出來。老伯和女孩兒不用找零,倒是拎麻袋的小伙子讓我不知所措,他遞給我的是一張百元大鈔。
“到旁邊的加油站換一下吧,我也順便加些油。”
田先生又一次化解了我的尷尬。
說句心里話,我剛才在收錢的時候,真的是在偷著樂!倒不是因為這順路之財,而是因為這特別的經(jīng)歷和體驗。
可是,就在田先生拿著百元大鈔準(zhǔn)備去加油的時候,兩個穿路政制服的人把他叫到了一輛公務(wù)執(zhí)法車旁。我立刻意識到了情況不妙,想過去替田先生說句話,但田先生沖我擺了擺手,示意我在面包車邊待著。
我想,當(dāng)務(wù)之急應(yīng)該是攏住我們的三位乘客吧。
“你們的錢……,我還給你們!我們都是一家人……,好嗎?”
“還錢有什么用?我們還沒到終點站呢!”拎麻袋的小伙子一反常態(tài)地說。
“原來你們的車不能拉客呀?真是的!”女孩子也抱怨說。
“再有幾步路就到家了,我先走了。”老伯這樣說著,轉(zhuǎn)身離我們而去。
沒過多久,小伙和女孩也被路政執(zhí)法人員叫過去問詢了。
“這下完了!”我心神不寧地在面包車旁踱來踱去。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田先生很快就又帶著小伙和女孩回到了車前。
“老伯呢?”田先生問。
“我們應(yīng)該還可以追得上他!”我滿臉困惑地回答。
田先生若無其事地發(fā)動了汽車,臉上掛著的仍然是他那淡淡的微笑。
那位老伯我們沒有能夠追得上,但女孩和小伙都被送到了他們就近下車的地方。
“你是怎么擺平這件事的?”
“走吧,喝湯去!”田先生指著前邊的一家羊肉湯館說,“陸渾庫區(qū)的那家湯館還是從縣城這兒傳過去的呢!”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感覺餓,也不感覺饞了……”
“不好意思,今天我請客你埋單!”
原來,田先生被路政查住之后,執(zhí)法人員看他像初犯,認(rèn)錯態(tài)度又好,讓他傾盡囊中所有交了罰款(其實也就幾百塊錢),并保證下不為例,這才放他走人。
這時,我一直懸著的心才漸漸平靜了下來。
好了,故事就講到這兒吧。我們兩個人喝過羊肉湯之后就匆匆回田先生老家看望母親了。我需要告訴你的是,縣城的那家羊肉湯館才是正宗的,盡管庫區(qū)的那家羊肉湯館很有名。我還要告訴你的是,田先生老家的風(fēng)景真的很美,是個讓人流連忘返的地方,不信你自己可以去體驗。最后,我還必須鄭重告訴你的是,田先生的母親雖然有病在身,但精氣神還是蠻好的,所以我才有心情把我親歷的這個故事講出來。至于田先生叫什么名字?……恕我不能告訴你!因為,我不想讓你對號入座。
責(zé)任編輯譚 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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