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國軍

一

馮家峪，坐落在北京市密云縣北部，距縣城四十公里。傳說中的名字叫縫甲峪，是當(dāng)年穆桂英大破遼兵后縫補刮壞了的鎧甲之地。這并不奇怪，這里是邊關(guān)，與烽火硝煙有關(guān)的傳說故事很多，隨著硝煙的慢慢散去，這名字也有了變化，演變成馮家峪。馮姓至今并無一家，似乎也驗證了傳說的不實。“峪”確是真的。山谷合而為峪，這里有山有谷，山谷還極多。山多谷多石頭就多，馮家峪盛產(chǎn)石頭。

馮家峪的石頭可不平凡。

首屈一指的當(dāng)屬鐵礦石。有資料說，北京市95%的鐵礦石儲量在密云。而這95%的鐵礦石儲量卻有一大部分被淹在了華北地區(qū)最大的人工湖——密云水庫的水底下，這也是密云水庫的水是天然磁化水的由來。這些淹在水底下的礦石也就成了紙上或嘴上的一組數(shù)字，一個讓人心痛和惋惜的傳說。剩余的那部分儲量，主要分布在水庫周邊的兩個區(qū)域，一個是高嶺地區(qū)，另一個就是馮家峪地區(qū)，以馮家峪地區(qū)儲量為大，也因此北京市最大、投資一個多億的鐵礦石采挖加工企業(yè)——馮家峪鐵礦就坐落于此。

我很幸運，在年輕的時候，在喜歡浪漫的時候，在這個山多谷多石頭多的地方度過了兩年美好的時光。工作的單位就是馮家峪鐵礦，采挖加工石頭的企業(yè)，換句話說，那些經(jīng)過篩選的石頭就曾經(jīng)是我的飯碗子。我說的美好，可不是夸張，是真的美和好。年輕，二十幾歲，獨身一人，無牽無掛，輕松自在，辦公室的工作又很活泛和輕松，上班可隨領(lǐng)導(dǎo)山上山下轉(zhuǎn)轉(zhuǎn)，偶爾還去有關(guān)人家吃吃飯，聯(lián)絡(luò)一下感情；下班可去白馬關(guān)河洗洗澡，去密云水庫釣釣魚，去好友家打打麻將，閑暇的時候就讀讀書，寫點東西。山青，水秀，桃紅，杏粉；真叫個滋潤啊。但今天回想起來，這些卻有過眼煙云的感覺，唯獨那些石頭，那些或白花花，或青愣愣；或圓者如規(guī)，方者如矩；或大者如房，小者如卵；或如鷹飛，或如魚翔；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石頭，叫我記憶猶新。而這些，還不是最受歡迎的，最受歡迎的是那些埋在一層土或巖石下面的忍者——鐵礦石。馮家峪鐵礦的采礦場是一座方圓幾十里的大山，削去山頭，梯田式的逐層剝離出含鐵量較高的鐵礦石，用傳送帶運到磁選車間，經(jīng)過球磨機的粉碎、磁選，那邊黑油油的鐵精粉就出來了，過程并不復(fù)雜。有一次我在傳送帶旁邊看這些鐵礦石的運送過程，竟然忍不不住偷笑起來。原因是傳送帶通過每個滾軸的時候都要跳躍一下，弄得上面的礦石也不斷地跳躍，就像在歡蹦亂跳地去赴宴，哪知等待它們的可不是好酒好肉，而是粉身碎骨，然后還要被運送到另一個更遠的地方，烈火焚燒。盡管這個想法破壞了對石頭們的美感，有點大不敬，但事實確是如此。當(dāng)然，它們的結(jié)果還是美好的，百煉成鋼后還是很長壽的。不經(jīng)過風(fēng)雨，哪能見彩虹呢？石頭們亦如此啊。

馮家峪鐵礦的采礦場已經(jīng)開采了二十多年了，當(dāng)年方圓幾十里的大山現(xiàn)在已成為幾百畝大小的平地，而且還在深挖，預(yù)計還能挖采二十年。鐵礦的生產(chǎn)能力是年產(chǎn)鐵精粉三十多萬噸，這得需要多少萬噸鐵礦石？二十年呢？四十年呢？這僅僅是一座山啊，還有周邊的座座大山呢？近幾年礦山的經(jīng)濟效益也非常了得，據(jù)說最火的時候每分鐘的利潤就是幾萬元，以分鐘計利潤，有幾家企業(yè)敢為？當(dāng)年的一位縣領(lǐng)導(dǎo)曾給馮家峪鐵礦題詞

“開一礦，帶百業(yè)，富一方”，預(yù)言的非常準確。二十年來，礦山帶給地方的經(jīng)濟收入和給予地方的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支持是非常可觀的，僅馮家峪地區(qū)就有近千人在鐵礦上班，還有那些從事與礦山相關(guān)的開采業(yè)、運輸業(yè)、餐飲業(yè)等等，歸根結(jié)底，還是石頭的恩賜。

也有不用深挖剝離泥土和巖石而露在外面的鐵礦石，只是不多。夏季里，礦山也是下午四點半就下班，住在城里的職工坐通勤車回密云了，辦公樓里立馬寂靜下來，只有話務(wù)室偶爾傳來話務(wù)員“喂喂”的接電話聲。一天，我離開常坐著發(fā)呆的辦公樓外挎樓梯，拿了本書，向礦上炮藥庫所在的深山溝走去。那里山高林密，植被豐富，空氣異常清新。找了一塊裸露的大巖石，坐在上面，聞著青草樹木的香氣，聽著鳥鳴，哪還有心思看書，胡思亂想起來。

“你可是坐在人民幣上看書呢?！币粋€聲音從背后傳來，扭頭一看是炮藥庫看守員老郭。

“是嗎？”

“你坐著的是一塊礦?！钡V上的人管礦石就叫礦，管礦長也叫礦，比如曹礦，邢礦，而不是曹礦長，邢礦長。礦山人簡單，稱呼也簡單。

第二天，我?guī)Я艘粔K磁鐵，果然，在離石頭還有一塊距離時，手中的磁鐵義無反顧地沖了上去，并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在馮家峪，并不是專業(yè)人員才認得什么樣的是普通的石頭，什么樣的是礦石，幾乎人人都認得。也是一天晚上沒事，我和一位值班礦長去礦區(qū)巡查，遇到一群來礦區(qū)撿拾廢鐵的周邊村莊的婦女，不巧的是，那天值班礦長忘了戴紅色安全帽（領(lǐng)導(dǎo)都戴紅色安全帽），那群婦女以為是普通職工在遛彎，沒有早早地跑掉，我們就碰了個面對面，一個婦女認識這位值班礦長，趕緊扔掉手里的廢鐵塊，抱起一塊石頭說“我家壘豬圈，撿石頭呢?！蔽易⒁獾?，她身邊有好幾塊比較方正的石頭，她抱起的卻是不怎么規(guī)則的一塊小石頭，那是一塊礦石。即使這么慌忙，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一堆石頭里哪塊是值錢的礦石。

“呵呵，你們家的豬圈是用錢壘起來的。趕緊走吧，別轉(zhuǎn)悠了?！敝蛋嗟V長笑呵呵地揮揮手，這幾名婦女忙不迭地跑了。再怎么說，人家在自家門口撿塊石頭你不能不讓走吧？

馮家峪人對礦山，對這些寶貴的石頭自然是非常珍惜的。當(dāng)年在礦山工作的時候，我就想寫一篇有關(guān)礦山周邊的村民對礦山認識并感情深厚的小說，用的是鄭伯倫老師一篇散文的名字，叫《天際的云堆不是山》，資料也準備了一大堆，怎奈水平有限加上懶惰，結(jié)果就僅僅寫了一篇1 800字的小說《礦工老運》，發(fā)表在《密云文藝》雜志上。結(jié)尾是這樣的：

在醫(yī)院里，老運清醒后對守在床邊的媳婦和二混子說：“這狼嗑的胳膊，真不禁碰。碰一下就沒了。還有狼嗑的一件事沒做呢。”

“啥事？”二混子問，媳婦也問。

“給小林寫封信，勸勸他，還是在家拉礦石吧！別外出打工了。外出打工不如腳踩在石頭上心里踏實。外面雖美麗，卻不是咱山里人的。這礦山才是咱們山里人的財神哩?！眅ndprint

“都啥時候了，還山啊山的，還說這些?！毕眿D在旁勸道。

“哎，到啥時候，咱也是一個礦工??！”

構(gòu)思這篇有原型的小說的時候，我就坐在鐵礦辦公樓外挎的樓梯上，一眼望去，是進出鐵礦的唯一通道，一座不大的山口。那里車水馬龍，進來的車大多是蹦蹦跳跳的四輪拖拉機，拉的是礦石，因為車重，車頭就蹦蹦跳跳的；出去的車大多是大型翻斗車，拉的是鐵精粉，轟轟隆隆，好像怕別人不知道似的。拖拉機也好，翻斗車也好，拉的東西只是形態(tài)不同，物質(zhì)卻一樣。再延伸點說，拉這些石頭和鐵精粉的工具——拖拉機或汽車，主要部件是鐵或鋼，其生前，不就是這些石頭嗎？石頭，鐵精粉，鋼鐵，汽車；汽車，鋼鐵，鐵精粉，石頭，在這個循環(huán)里，獲益的，只有人類。

需要說明的是，馮家峪人喜歡的不僅僅是礦石，那些剝離出來的廢巖石，也有人把它變廢為寶，鑿成方方正正的石材，變成手里一摞摞人民幣。那個早年無人搭理的尾礦庫，現(xiàn)在都成了搖錢樹。村民們有了錢，生活就有了品味，有了快樂，有了想躲都躲不開的幸福。

能不愛它嗎？那些石頭！

二

馮家峪還有更多的風(fēng)景石。

如一本書，很深奧很厚重。不僅僅是形似，內(nèi)容也似。本文僅以白馬公園對面的山峰為例，也好讓游者有個具體的觀摩處。

那石，就是立著的書，不是幾本，是一摞，是一片。厚厚的書脊，薄薄的書頁，方方正正，規(guī)規(guī)矩矩，容不得半點輕視。但你想用手打開它嗎？對不起，打不開；你想用眼睛打開它嗎？對不起，也打不開。用什么能打開它呢？得用心！那些經(jīng)歷無數(shù)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古字都在書頁里面藏著呢，得用心去品，去想，去捉摸。如果在雨后來，有書香，草香，樹葉香，晴日里難聞到，那些香氣都被熱情的陽光收走了。隨行的一位書法家朋友說，最好的宣紙能保存一千年，而這些石頭做的書能保存幾億年，甚至還多。來觀摩的人，富者聞其富，窮者觀其窮；書生看其里面有黃金屋、顏如玉，兵者觀其里面盡是兵戈鐵馬炮火硝煙。這里是關(guān)隘，兵戈鐵馬炮火硝煙肯定是少不了的?？p甲峪，威風(fēng)凜凜的穆桂英尚且在這里都刮壞了戰(zhàn)袍鎧甲，可見戰(zhàn)斗之激烈和殘酷。再看太平村南面的將軍石，高約數(shù)十米，頭戴鋼盔，身披鎧甲，威風(fēng)凜凜，目不斜視。那氣魄，那陣勢，足以嚇破敵膽。相傳，日本人的機槍和大炮都沒能摧毀它。我相信不是日本人的機槍大炮沒有這個威力，肯定是那槍手炮手嚇破了膽，手哆嗦了，打不準了，山下的村莊故名“太平村”。如今，將軍尚在旺年，翠枝環(huán)繞，精神抖擻，認真守護一方太平。

如果認為馮家峪的石頭都沒有字，都要靠心思去打量，那就錯了。有字，名曰“梵字”，官稱“番字石刻”，也有人叫它“番字天書”。位于番字牌村公路北側(cè)，長約30米，高5米，刻有33組文字。33組，不少了。字有大有小，大的有40厘米，小的也有10厘米，排列整齊，行距分明。字還很美觀，有篆書之妙，楷書之美，也有畫之細致、灑脫。雖已年深日久，但清晰如新如昨。集中起來看，陣勢很大，不容人小覷。常人讀不懂，經(jīng)多年的專家鑒定，認為是始刻于元代，用蒙古文、梵文、藏文書寫的佛家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畔”，意為“如意寶啊，蓮花呦”，是佛家的根本真言。也許是戰(zhàn)爭的殘酷，也許是瘟疫的泛濫，也許是災(zāi)荒的連綿，這里的人們飽受了什么樣的苦難，使佛家大發(fā)慈心，刻下這經(jīng)久不退的石字，來為人們祈福？現(xiàn)在的我們不得而知。但讓人欣喜的是，終于發(fā)現(xiàn)了它的寶貴，政府投入巨資，蓋了一座鋼鐵結(jié)構(gòu)的大房子，將其遮擋起來，旁邊還建了一座灰瓦紅墻四合院似的寺廟，使其成為全世界都獨一無二的景致。

為了寫這篇文字，我在白馬公園停留了多次。一次，恰逢一老漢，趕著幾只羊過來。

“看石頭吶？”

“是的啊，我在讀那些石頭做的書呢?！?/p>

“一看就是一書生，能看出這些石頭是天書。”他指了指公園對面的巖壁。

“您也看出來了？”

“你說呢？”

老漢說完，搖了一下手里的羊鏟，趕著他的羊，走了。

留給了我一個背影。

三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

講了這么多馮家峪的石頭，就不能不說說馮家峪的人了，他們和這些石頭是連在一起相輔相成的。石頭如人，人如石頭，直白，坦蕩，沒有褶皺。

先說一個所長和鎮(zhèn)長的故事。兩人在水庫的一個飯店吃飯，因為一筆錢的去留吵了起來，所長趁鎮(zhèn)長沒注意，一把奪過鎮(zhèn)長的手機，像扔一塊石頭那樣，扔進了煙波浩渺的密云水庫。鎮(zhèn)長沒吱聲，一會兒，他趁所長沒注意，拿過他的手機也像所長一樣，如扔一塊石頭，也扔進了煙波浩渺的密云水庫。這回沒人能打擾他們了，然后喝酒。喝得比誰都兇，都猛，都義無反顧。第二天，鎮(zhèn)長去所長辦公室，所長不在，鎮(zhèn)長對旁邊的人說，昨天所長的手機落在他那了，回來給他。此時，所長也在鎮(zhèn)長的辦公室，鎮(zhèn)長沒在，所長對旁邊的人說，昨天鎮(zhèn)長喝多了，手機落在他那了，回來想著給他。

不這樣，他們就白吃馮家峪的石頭恩賜給他們的飯了。

再說鐵礦的兩個故事。數(shù)九寒天，尾礦庫的回水管道崩了，搶修的活落在了青年突擊隊身上。隊長叫王成榮，土生土長的馮家峪漢子，他第一個跳進了凍著冰渣的管道中，然后是他的隊員們，撲通撲通，沒有絲毫的猶豫。礦長見狀，怕凍傷他們，急讓人搬來一箱二鍋頭，每人半碗，咕嘟咕嘟，那氣勢，和上戰(zhàn)場差不多。馮家峪的漢子，就是馮家峪的石頭，過好日子，靠他呢。

馮家峪的女人也不弱，有個女職工，叫什么我忘了，時間太長了，九三年的事呢。懷孕七個月了，愣是不休息，礦長勸都不行，說是山里女人沒那么嬌氣，依舊天天爬上爬下地去車間統(tǒng)計各種數(shù)據(jù)。年終，礦長在全礦職工大會上表揚了她，說她是“一人在礦山，兩人做貢獻”。

最后說我的故事。一天晚上，我隨礦長去一個熟人家吃飯。我不勝酒力，三兩酒下肚就鬧著要吃飯。主人說，這么著吧，你吃一碗飯，我喝一杯酒，咋樣？那時二十幾歲，年輕，能吃，不在乎，我就努力吃了三大碗米飯，他就喝了三杯酒，每杯有一兩酒的樣子。結(jié)果我吃不動了，他還在和礦長喝。這個人就是奧克斯特郭總的父親，好像叫郭凱軍，當(dāng)時就六十多歲了。熱情、直率、敞亮，猶如那漫山遍野的石頭，光明，磊落，韌性十足。

遺憾的是，那爽快勁，我至今也沒學(xué)來。

責(zé)任編輯 郭金達endprint